先秦者,上古三代夏商周及春秋战国之纪也。明前、后七子王士祯、李攀龙等所倡“文必先秦”者,盖谓此矣。
南梁钟嵘《诗品序》云:“昔《南风》之词,《卿云》之颂,厥义迥矣。”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然上古绵渺,人世难详,今考《尚书》虞、夏书,盖为后世所著,非先古之纪文也,是故先秦可考之文,实起于商而盛于周,至孔子而始大焉。
刘勰《文心雕龙·宗经》篇云:“三极彝训,其书言经。……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义既埏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毛诗序》言:“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孔子《论语·阳货》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又《子路》篇:“颂《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由是观之,《诗》其修身理政之本、博学广智之源乎?非惟风雅,亦贵致用,后世文典之滥觞者,《三百篇》唯是焉。
《史记·孔子世家》载:“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仪,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唯其被于声乐,传之众口,故能罹秦火而得传。
论《诗》者,知《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不知《野有死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者,是不知《诗》;知“静女其姝”而不知汉广之思者,是不知《诗》;知《桃夭》于归而不知《行露》之楚者,是不知《诗》;知《黍离》之悲而不知《小星》之苦者,是不知《诗》;知《硕鼠》之贪而不知“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者,是不知《诗》;“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之思夫,“宛其死矣,他人入室”之叹妇;蒹葭之恋,桑中之期;绿衣之幽思,木瓜之投报;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诗》之美,较之他物又不同,凡物之初源,无不归于朴拙,始于粗简,而《三百篇》首唱,剧为绝巅,使后世为文者,争相攀跻而莫之能出。
楚之辞,汉唐之乐府,南朝四声八病之繁律,柳永、晏殊之小令,乃至元之杂剧,无不效其体式,谱以声乐,合乎格律。昔孔子论文,“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孟轲之不以辞害意,然后雅颂各得其所;刘勰之执正驭奇者,正则史,奇则野,虽野史奇语,固有精美之处,秉正以驭奇,虽奇诡之文而不出乎正道,故孔子言:“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
方春秋之世,洎平王浸微,五霸逐称。八佾舞于诸侯之庭,九鼎失于王殿之上。上下失替,征伐如织,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论语·季氏》篇云:“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于是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之坠,因鲁史而修《春秋》,举得失以明黜陟,征存亡而炳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然夫子睿思,经文婉约,时人观之,犹难解颐,况后学乎?幸有夫子同时人左氏丘明者,深得夫子微言,乃究本逐末,创为传体,附实录于篇末,释后世之疑虑。《春秋》得传,左氏之力也。
古者诗文一脉,而后衍为异端,去圣日远,乃见恶紫之夺朱。
诗文即传,注者乃众,若后汉郑康成解诗,效左氏体,以今解古,强为之注,讫于今日,杂说纷然,释虑竟成荧惑,解经反为盘藤,泾渭争流,朱紫并泛,竟不知其谁则。设使郑注成一家之言,诠一己之得,虽未赢夫子三昧,亦可称观史有见,虽多谬误,亦为异见,可填好事者之块垒,自坐于孔门廊庑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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