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说起来时间跨度并不是很长,也才15年,其间描写了大约500多个人物。在托尔斯泰的笔下,任何一个人物都不放过,哪怕一个出场很少的人物,都极有特点来写,使人物极其生动,活起来,令读者喜爱,也寄寓作品对历史深刻的阐释,如第二部1805年一次“射恩格拉本村战斗”中的俄军炮兵连上尉屠升。
这个人物是通过主人公安德烈公爵阵地巡视时出现的,应该是安德烈的视角来写的。安德来(高植译本)追随库图索夫将军,是将军的一名副官,而屠升这个人物就是以其微小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印证底层士兵身上展现的“士气”与“人心”,就是这些东西才最终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小说着力塑造的库图索夫将军深信这一点,而且以其深邃的谋略,以退为进,一步步诱导拿破仑大军深入俄罗斯漫长的冬日陷阱里。
俄奥联军一开始战事不利,节节败退。维也纳失守,又遭法军狂命追击。库图索夫将军此时命令巴格拉齐翁以四千前卫军在号拉不儒恩(位于维也纳与兹那依姆之间的一个战略要冲,俄奥联军正通过此地退却)阻挡法军,为大军争取撤退时间。
在当时俄军名将巴格拉齐翁眼里,安德烈只是来战场镀金的,“为了十字勋章而派来的公子哥儿”,可是安德烈副官却向他提出要求下连队——去阵地巡查。“安德来公爵没有回答,要求准许他巡视阵地,明白军队的布置,以便一旦接到任务时,他知道到哪里去。”看来,这些莫斯科的有钱人对待战争的态度还是认真的。
屠升就是安德烈公爵第一次下连队时遇到的。
这里,老托翁安插进来了一个有意思的人,这是一种比对的手法,相当于我们中国戏曲里的反派、丑角一样。他是巴格拉齐翁支队一个长相漂亮的值班军官。“穿的很华丽,在食指上戴了一个钻石戒指,他喜欢讲法语,但讲得很糟,他自愿引导安德来公爵。”我们看到他领着安德烈公爵去巡营了,这时候就遇上了屠升。
屠升是在这个值班参谋官的呵斥声中出场的:
“哦,这是怎么回事,诸位!”参谋官用那种谴责的语气说,好像已经把同样的话说过了几次。“你们知道,这样地离开值守是不行的。公爵下过命令,不许再有人这样。哦,是您,上尉,”他向一个矮小、肮脏、消瘦的炮兵军官说,这个军官没有穿靴子,(他把靴子交给了随军商人去烘,)只穿学着袜子,战在进来的人面前,很不自然地微笑着。
可是,安德烈又是怎么看待这个小军官的呢?小说这样写:“安德来公爵看了屠升上尉一眼,不禁微笑了一下。”
两个人物:一个是微笑对微笑,另一个是呵斥与微笑。这就把两个人截然区分开来了。实际还有一层用意,是以用屠升这个人物来衬托安德烈。毕竟,安德烈才是这部巨著的主人公。前文说过,托翁任何人物都不会放过,哪怕是一个很小的人物。所以,在安德烈的眼里,屠升虽然身躯矮小,但“他的身体上有点特别的,全然不是军人气派的,有些滑稽然而极其引人注意的地方。”
安德烈继续往阵地趋前的地方去观察,这里即是屠升的炮兵连。“确实,在炮兵连的前面展开了几乎全部俄军的河大部分敌军的配置。”安德烈因此也对战争全局有了认识,他拿出记事簿,画阵线图,产生了自己有关作战的提议。
这时,临时搭建的一旁指挥战斗的简易棚子里,有几个现场指挥作战的小军官正在热烈讨论,最吸引安德烈注意的还是屠升。他们谈的似乎是“闲话”,但也是“愉快的发哲学议论”,屠升就是发哲学议论的那个人,安德烈听到了他这样淡泊地说:
“不,亲爱的!假使我们能够知道,死后是什么样的,那末,我们当中就没有人怕死了。”
“人怕不可知的事,本来就是这样的。虽然说灵魂要上天堂,……但我们知道,天堂是没有的,只有空气。”
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安德烈,屠升的炮兵们“带着一切,有喝的、有吃的。”(草婴译本是这样的“你们炮兵真聪明,随身带了各种东西:又是伏特加,又是下酒菜,什么都有。”较之高植译文,要好一些。)他巡查中进一步了解到了战斗部的基层状况。
这就是屠升的特别吧。忽然,一发炮弹响着咝咝声逼近指挥棚,炸响,吓跑了那个戴钻石戒指的传令军官,矮小的屠升也歪斜衔着短烟斗冲出来,脸色苍白。与其说托翁这样放松地描写,不如说是安德烈自己亲眼看见:“他的善良聪明的脸有些发白。”——原来这家伙也害怕呀!
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却是这场阻击战的胜负手,起关键作用的一个人物。但他在整部书里,可能也就出现这么一次。像一个短篇的结构,屠升的人物总谱或整体结构是这样的:这场战斗,在这个上尉眼里,是一个令他喜悦的“幻象世界”:
他四周的大炮的震耳的声音,敌人炮弹的嗖嗖声与碰击声,淌汗的,脸红的,在炮旁忙碌的炮手们的样子,人血马血的景象,敌人那方面的烟缕的情景,(在烟缕之后,每次都飞来炮弹,打在地上,打中了人,打中了炮,或者打中了马,)——这一切的景色,在他心中构成了他的幻象世界,这世界造成他此时的喜悦。敌人的炮在他幻想中不是大炮,而是烟斗,一个不可见的吸烟的人从烟斗里吐出间断的烟缕。
描写真是精彩绝伦。要我说,这段译文,比草婴的要高出很多。尤其是把硝烟弥漫的战场比喻为烟斗里吞吐的烟缕。
屠升本身的出场就很精彩,臭气熏天,只穿袜子,所以也导致了那个漂亮值班军官传令时的呵斥。
战斗中,是用屠升的对话来继续塑造这个人物。他对每一门大炮和炮手都很熟悉,先看第一个:“来吧,我们的马特维夫娜”,这是屠升的话,“马特维夫娜”一听就是女人的名字,而女性名字在战争中男人的口中浮现,可能的意指是他的心爱的人或者妻子。通过后面的文字我们知道,应是他的妻子,老伴更合适。因为他把它亲切地称为“老太婆”。
屠升此时正在指挥他的炮队,他把第二门大炮,看作是他的幻想世界的“叔叔”,——我想这是一种家庭意识。而把炮手呢?他看成是漂亮的酒徒,屠升也满意这个炮手,可以见得他们互相了解,一定是经常喝酒的。而他自己在想象中是什么样呢?“一个身体魁梧的力士,用双手正向法兵在抛掷炮弹”,颇为自恋!
“好,马特维夫娜,老太婆,不要背叛我,”战斗中,他可能不止一次地这样大声说。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一个参谋官(也就是主人公安德烈来向他们传达命令)对他喊话,因为他们的头顶上飞来了敌人的炮弹。
就是这次敌人的袭击,安德烈受伤了,但此刻他仍然帮助屠升上尉搬动大炮,“安德烈公爵没有同屠升谈话,他们两人是那样地忙,好像彼此没有看见。”——生死之间的战斗,谁也顾不上扯闲篇,虽然安德烈是来向屠升下达撤退的命令的。
这场大战是战败了。但屠升却是一个起关键作用的胜负手。
这场战斗,打得很激烈,写的很精彩。士兵、一些大人物(军官)都混入了与法军的厮杀中。这些都没有具体写,而是在一种氛围中感受到的。因此,在这里用这种笔法,用遗忘来描写存在。“炮兵连屠升却似乎被遗忘了”,托尔斯泰多次提到,然后,让安德烈来到阵地遇到屠升后,又拾起笔墨,再写屠升的战斗。好像从战斗结束之后的“复盘”一样。这样描写,炮兵连的作用也就更加突出了,屠升的形象也就更加突出了。
在屠升的大炮附近的掩护部队,在作战当中,奉了谁的命令退却了;但跑兵连还继续射击,没有被法军俘虏,只是因为法国人不能料想到,四门无人掩护的炮会有射击的勇气。相反,由于这个炮兵连的猛烈轰击,敌人以为在这里,在中央,集中了俄军主力,敌人两次试图攻击这一点,但两次都被单独留在这个高地上的四门大炮的霰炮轰击回去了。
这就是战争史上的“中心开花”战术。屠升上尉的炮兵连正是把自己作为诱饵(四门大炮还坏了两门,导致最后巴格拉齐翁将军的问责),来吸引敌方注意,从而掩护主力撤出。并且在阵地作战英勇,不畏生死。托尔斯泰几乎是赞赏的口吻写道:“那个动作无力而笨拙的短小的人,不断地要他的侍从兵,像他所说的,为这事再来一斗烟,他从烟斗里散出火星,跑上前,用小手遮着眼,望着法军。”(草婴译文:个儿矮小的土申,动作软弱笨拙,要勤务兵“为此再装一斗烟”,他从烟斗里敲落火星,跑到前面,用小手搭起凉棚观察法军。)小说前面交待,安德烈来到阵地最前锋视察所看到的两军交战的情景:“我军与敌军的哨兵线在左右两翼相隔很远,但在中央,在早晨军使们来往之处,哨兵线相隔得那样近,彼此可以互相看见面孔,互相谈话。”
屠升在战斗中经常叼着烟斗,这是几处都出现的细节。所以,才有他把激烈厮杀的战场,看作一个不可见的吸烟的人从烟斗里突出间断的烟缕。而他自己呢?“屠升在烟气中被不断的、每次都使他颤动的炮声震聋了耳朵,总放不下他的短烟斗,从这门炮跑到那门炮那里,时而瞄准,时而计算炮弹,时而命令调换并解开死伤的马匹,用他的无力的、尖锐的、迟疑的声音喊叫着。”他不怕死,打起仗来反而很兴奋,只是心疼自己的士兵。“他的脸色越来越兴奋,只在打死或打伤了人的时候,他猜皱着眉,并且转身背着打死的人,向那些像素常一样迟缓地抬起伤兵或尸体的人忿怒地喊叫着。”非常关切士兵。
这一段,再对比着草婴的译本来看,有几处高植翻译得语句复杂,拆解不开意思。譬如上面这“震聋耳朵”一段,草婴译本就清楚的多,很好理解。
在一片硝烟中,在每次都震得身子颤动,耳朵发聋的炮轰声中,土申(即高译“屠升”)没有放下他的烟斗。他从这门炮跑到那门炮,时而瞄准,时而数炮弹,时而下令调换死伤的马匹,并用他那微弱尖锐和迟疑不决的声音叫喊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兴奋了。只在有人负伤或被打死的时候,他才皱皱眉头。转过脸去,愤怒地斥责照例迟迟没把伤员和尸体搬走的人。
来传令撤退的校官看他沉浸在阵地、激情战斗中,头顶上的炮弹飞来飞去,和屠升颇有些恩怨(就是前面呵斥过他的值班军官),于是,他喊一嗓子,吼几句然后拨转马头就走。可是,枪林弹雨中,安德烈副官也来传令撤退,但安德烈不像那个漂亮的、带着钻石的值班军官。他来到阵地,和屠升上尉一起,俯下身清理战场,他们并肩把四门炮中两门完好的炮套上炮车下山,安德烈然后再去执行别的任务,在和屠升告别后,要离开了。
像是还没从激烈的战局中回过神,屠升这时却含着泪,对安德烈说:“再见,亲爱的,可爱的人!”泪水不知何故,突然涌进了他的眼睛里。
于是,写炮兵连上尉屠升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但却意犹未尽。
战斗打响后,巴格拉齐翁公爵曾亲上战场,他也见到了这位兴奋的、集中力量指挥发炮的屠升上尉。在将军的眼里,他看到了下级军士的英勇、果敢,尤其屠升,他和他们的曹长(司务长)决定,把面前一座隐匿法军的村庄轰为平地,以至于巴格拉齐翁将军无法不含糊地赞许了他们。
这一节,对于战争全局,安德烈公爵有自己的思考,这也是托翁的思考,是他小说惯常的大论:
关于屠升和掩护他的那个营都被忘却了。……安德来公爵细心地听巴格拉齐翁公爵同长官们说的话以及他所发的命令,并且诧异地发觉他并未发出任何命令,而巴格拉齐翁公爵只是极力想要显出,由于必然、偶然、以及个别官长们的意志所发生的一切,即使不是由于他的命令,却是合乎他的意思的。由于巴格拉齐翁公爵所表现的机敏,安德来公爵注意到,虽然事件的发生是出于偶然,而与指挥官的意志无关,但他的在场却发生了极大作用。
意犹未尽的是,安德烈与屠升在战争结束后又见面了,而且替这个老实、善良的人打抱不平。因为前面多次提到炮兵连的“被遗忘”,当战事结束后,许多人在巴格拉齐翁公爵面前各说各自的英勇,各报自己的功劳,包括那个戴着钻石戒指传令的值班军官,而当将军问起为什么丢失两门大炮时,屠升立刻被推到被责问的前台,此时,孤勇的屠升自己却放弃了辩解,一副可怜相。最后靠安德烈公爵才把真相揭开,从而也引发安德烈痛苦的思考,他觉得他所看到的一切,是那么的奇怪,那么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正因为通过安德烈与屠升的碰面,他对战争的深入了解,《战争与和平》才写的如此层层深入,这场大战役中套的小战斗(从15节到21节),既有小人物,也有大思考。颇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支巴格拉齐翁的支队,“他们不知道战事的大势,他们谈到和平,却不相信和平的可能。他们谈到会战,也不相信会战的迫近。”
初上战场的尼古拉·罗斯托夫负伤后,与他的连队失散,孤零零地一个人在撤退大军里寻求帮助,这时,恰恰是屠升伸出了援助之手(虽然它们并不属于一个连队)。总之,屠升看起来很粗野,急躁,但实际上是一个很善良、关心属下、诚实、幽默风趣的人,在上级军官面前有时还很惊恐不安、羞臊。以此,托尔斯泰在这部瀚海波涛般的巨著里放置的微尘的力量,正是他深入思考艺术表现出“俄国之心”的心理结构。在血与火、生与死的酷烈战争中,这种淳朴的道德和审美,塑造的俄罗斯人的心理结构,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在托尔斯泰看来,正因为人民中有真与善,故其质朴,也才有力量、伟大和美。”
在这场战斗中,他与罗斯托夫家族的孩子相遇,其实也是引出战争的另一面:对和平的渴望。就像带着兴奋投入战斗的尼古拉,在受伤后的凄惨经历促使他想起他萦绕着爱与被爱的远方的家:
他打盹了一会儿,但在这短促的瞌睡时间里,他梦见无数的东西:他梦见了他的母亲和她的大白手,梦见索尼娅的细瘦的肩膀,娜塔莎的眼睛和笑声,杰尼索夫和他的声音及胡须,切李亚宁,以及切李亚宁和保格大内支的全部事件。……
罗斯托夫没有没有听兵士说,他望着飘在火上的雪花,想起了俄国的冬季和温暖的、明亮的家,茸茸的皮衣,急驰的雪车,健康的身体,以及全部的家庭亲爱和关心。“而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了!”他想。
这也就是卡尔维诺关于托尔斯泰战争小说说过的一句很重要的话:“与其说托尔斯泰感兴趣的颂扬亚历山大一世时的俄罗斯而不是尼古拉一世时的俄罗斯,倒不如说他感兴趣的是找出故事中的‘伏特加’,也就是驱动人类的燃料。”这是《战争与和平》所要表达的,它歌颂和平,同时又描写战争,基于人道、博爱、自由的精神,既宏阔壮丽,也细致入微。在下级军官屠升身上,我们看到他还挖掘出了安德烈对战争的痛苦的思考。100年后,卡尔维诺给出了安德烈那个困惑与思考的答案:“尽管此处托尔斯泰还未离开军官的世界,但同一主题的发展让他将大批出身农民的普通士兵,变为历史真正的主角,以对立于伟大的军事领袖。”
最后我想再说说第20节的开头,两个译本的翻译比较。
在森林中突然被攻击的步兵团从森林里跑出来了,各连互相混杂,成了许多无秩序的人群,退却了。一个士兵在惊恐中说出了在战争中是可怕的,无意义的话:“被切断了!”这话和恐怖情绪一同传给了全体的人。
“被包围!被切断!失败了!”奔跑的人们喊叫着。
高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第二部第20节首段)
几个步兵团在树林里突然受到袭击,从那里跑出来。几个连队互相混杂,乱成一片,往后退却。一个士兵惊慌失措,喊出了在战争中可怕而毫无意义的话:“我们被切断了!”这喊声和恐惧顿时传染给了所以的人。
“我们被包围了!被切断了!我们完了!”人们一面跑,一面嚷。
草婴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
当代出版的外国文学名著中,有不同的译本,我们不能决然地说哪个译得好,哪个不好。实际上他们各有短长,比如上述两种,局部上的比对就是如此,但总体上看,草婴不愧是俄语文学的翻译大家,相对明快,接近我们现在的阅读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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