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南宸转正的第三个月，就独立接手了一整套房的设计。
办公室里同年入职的几个毕业生还没度过实习期，每天从早到晚对着电脑绘图，别说设计了，连去量房都不够格。许南宸迎着他们艳羡的目光，只觉得重担负肩，一点也不轻松。
师父家里有事要回去半年，公司其他设计师都脱不开身，无计可施才移交给他。
房主是一对情侣，市中心八十平米的小户型。
许南宸打电话和他们约好见面时间，路上莫名紧张起来，握着地铁栏杆的手汗涔涔。
“正式意义上从业第一套房，最好别遇见胡搅蛮缠的客户。”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出了地铁站往咖啡馆走去。
等了十五分钟，对方推门进来。
许南宸站起身，堆起并不熟练的职业微笑，问他们喝点什么。
“一杯卡布奇诺。”情侣中的男生头都没抬，径直坐下。
“我和他一样吧。”女生微笑着伸出右手，“你好，我叫江嫣。这是我男朋友，吴毅。”
“你好，我是许南宸……”
“之前好像不是你啊，”吴毅插话进来，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许南宸，“我们没说要换设计师。”
许南宸解释了原因，连忙把效果图和设计方案摆在他们面前。薄薄几张纸被吴毅翻得哗哗响，他皱皱眉头，不耐烦地扔到江嫣腿上。
女生仔仔细细看了足有十五分钟，安静的空气被咖啡的香味晕染开，和她低着头的表情一样温柔。
是近年来大热的北欧风，大面积的留白和简约装饰占据主体。
“还满意吗？”许南宸试探地问了问。
江嫣嘴边还是挂着微笑，把头转向依旧皱着眉的吴毅，“你觉得呢？”许南宸也把视线投过去，还没来得及读懂这表情的含义，就被吓了一跳。
吴毅噌地站起来，黑着脸对着江嫣大吼，“你能不能别问我了！烦不烦？”
女生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嘴角动了动没能说出话。
陶瓷杯被起身时的衣袖带翻，咖啡洒满桌面，伴随着响亮的撞击声。许南宸急忙扶起杯子，却不知该如何缓解这凝固僵硬的氛围。
“大概是我做的不好，或者他们根本不想让我做吧。”
许南宸心里有点难过，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第一次大展身手还没开始就要失败，整个人像湿哒哒蔫在桌上的纸巾，突然泄了气。
他从江嫣手里接过资料时，吴毅早已走出了咖啡馆。门被狠狠摔下，风铃的叮咚声却格外刺耳。
“对不起，”许南宸充满歉意，低着头对江嫣说，“应该提前告诉你们换了设计师。我是新手，确实做得不够好，耽误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听见对面窸窸窣窣的声音。
女生呆呆坐在那里，连面都忘了掩，眼妆花了大片。泪珠簌簌滴落，浸湿白色的雪纺裙面。
“不是……跟你没关系，”她抽泣着拼凑出完整的语句，“不怪你。”
这下许南宸彻底懵了，站在那里慌了手脚。
2
谁也没料到会遇上这样莫名其妙的情况，话筒中传来滋滋断续的电流声，师父沉默了半晌，让许南宸过几天再打电话联系一下江嫣。
“至少问清楚这套房还要不要继续了，确实不怪你。”
“嗯。"准备好道歉的措辞还没用上，反而被师父安慰了几句，许南宸心里流过暖意，但仍默默责备自己不够处变不惊。
下午他在咖啡馆硬生生坐了两个小时，好不容易才等到江嫣止住哭。
他看着窗外渐渐变黑的天空，主动提出送江嫣回去。对方没开口，用打车软件叫了出租车，在路口站定。
许南宸跟在她后面上了车，下车时才发现这里离公司不远。
是个上了年头的老旧居民区，低矮楼房之间几乎都被层层叠叠的树遮掩着。夏夜的清风拂过脸颊，蝉鸣此起彼伏在头顶喧响，颇为幽静。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走完曲曲折折的小路到单元门口，江嫣才轻轻开口，说了声“谢谢”。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在昏暗的路灯下隐约可见。
许南宸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这事太突然了，事情过去将近两周他还是一头雾水。
电话接通了。
“我是许南宸。”
女生“嗯”了一声没了后文。许南宸瞬间又有点慌，凭这个字根本就听不出什么心情好坏，更别说揣测更多隐含意义了。
他说清楚来意，没想到江嫣直接约他见面谈。
“就……我俩吗？”许南宸多了句嘴，问完就后悔了。
对方什么都没说，直接挂断了电话，只留下尴尬又急促的嘟嘟短音。
虽然是工作日，酒吧里还是坐满了人，觥筹交错的谈笑伴着驻唱的歌声此起彼伏。
许南宸在包里翻了半天才找到资料，被咖啡泡过的边缘皱巴巴卷起，黄岑岑的颜色显得格外局促。
“如果你们还想继续，有什么不满意都可以改的。”他诚恳地说。
江嫣没说话，把资料举在眼前，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她低垂着睫毛，长发挽在脑后，打扮十分随意，连身上穿的格子衫都像是家居便服。可是就算涂了口红，仍然掩盖不住满脸的疲惫，洪水猛兽般侵袭过的无力感肉眼可见。
“不继续了吧，可能。”她摇着头淡淡地说，“我挺想继续，也想改，可是好像不能了。”
许南宸愣了愣，没听懂什么意思。
沉默的寂静把时间线拉长，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周遭灯光仿佛都被熄灭，墙上时钟嘀嗒走动的机械声在脑中不停回响。他瞬间有点恍惚，忍不住疑惑她和吴毅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始终没办法问。
直到女生再次发出音节，许南宸才回过神，抬眼望向对方。
“他走了。”
“走了？”
“消失了……”
许南宸听得出这寥寥几个字的重量，沉甸甸砸在空气中，炸起一层惊涛骇浪。看着面无表情的江嫣，他再也掩饰不住惊讶和疑问。
3
许南宸头一次跟师父说了谎。
大三开始他就在这家公司实习，从每天盯着电脑屏幕到双眼红肿的绘图员，一步步才成为现在的助理设计师，师父无疑是帮助和提携他最多的人。
可是这次，他实在不知道怎样解释清楚，甚至自己都没搞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红茶放在桌上，细长的茶叶在杯中轻游浮动，升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许南宸心如乱麻——不知道情侣重归于好和项目继续进行的编造，有没有被师父听出破绽。
那晚在酒吧里，他听完了江嫣断断续续的所有讲述。
她脸颊红扑扑的有点微醺，说话没什么逻辑，跳跃着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偶尔还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在许南宸面前晃晃。许南宸听得费劲，仍然努力捕捉着关键点，才串联出整个故事。
吴毅那天走出咖啡馆后就没了影踪，整夜都没回到他们和别人合租的屋子。江嫣给所有能联系到的人打了电话，都没能找到他。
“他是故意的，”她说，“他想离开我。”
而这套房子，是江嫣家出首付购置的新房。本打算装修好他们就结婚，但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两人刚工作没多久，再加上每月的房贷，更捉襟见肘。
“为什么这么急着结婚呢？”许南宸看着江嫣略显青涩的脸庞，心中疑惑万千。
“因为……他以为我怀孕了。”她曲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捧着脸颊，“可是如果我不这样说，大概他不愿意吧。”
“不过现在好像也没差，他还是走了。”江嫣咧着嘴角牵强地扯出笑，“我不该骗他的。”
就在他们见到许南宸的前一天，吴毅在房间里无意发现了医院检验单，事情才演变成现在这样。
江嫣絮絮叨叨讲了几个小时。酒馆里人声鼎沸，狭窄的桌边不时有人通过，而许南宸却沉浸其中，对周围毫无知觉。仿若身处舞台仅有的追光灯下，只有他们俩，和耳边回荡的女生虚弱又清亮的声音。
“他还会回来的吧。”看江嫣过了很久都没再出声，貌似默认给讲述画上了句号，许南宸小心翼翼地问了问。
“不知道。”江嫣摇摇头，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酒，反倒好像突然清醒过来，“真抱歉，听我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还是先解决你这边的问题吧。”
“我想继续装修，但不想要这个风格了。”她斩钉截铁地说，“一个人住，要被自己喜欢的东西包围才行。”
许南宸顿了顿，那句“如果他回来呢”咽了回去。眼前的江嫣好像不是那个哭哭啼啼整个下午的女生了，至少在这一刻，她笃定的口吻和眼神让许南宸心里某个地方结结实实被触动了。
所以才会完全没思考，就讲出接下来的话吧。
在江嫣边迟疑边说出“钱不够”时，许南宸只觉得语言组织系统还没运转结束，就径直脱口而出。
“没事，我借你，以后有钱再还吧。”
4
打动许南宸的，不仅仅是那个瞬间江嫣从失败恋情中重生的坚定，还有她真实且无畏的样子。
全部设计方案被推翻，只留下原始的户型图。
当初的北欧极简并非江嫣本意，她最想要的，其实是充满旧金属质感的复古朋克风。而这种前卫小众的风格，不仅需要费时费力的设计，更需要房主也投入大量心思配合。
江嫣向公司请了假，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每天跟着许南宸在房子和建材市场之间奔波。
正是夏天最炎热的月份，烈日灼灼焦烤着大地，她经常汗流浃背，脚底也磨出水泡，更别提戴着遮阳帽还被晒出的明显痕迹。
许南宸有点心疼，好几次提出不需要她每次都来，但都被江嫣拒绝了。
“你帮我这么多，我也得帮你分担点才行。”她扬起头看着许南宸，刘海被粘湿在额头，笑容却清爽依旧。
之后他便不再说这样的话了，但会时刻留心她红扑扑的脸是不是中暑，只要有休憩的间隙就买来冷饮，也渐渐熟悉了她喜爱的口味。
不止这些，江嫣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许南宸心中生动仔细地摹刻下来，成为这个夏日最美好的回忆。
到后来，他能很快接上她习惯性跳跃的思维，偶尔说不清道不明的笑点一致，相对无话时也没有丝毫尴尬。
很久以后许南宸才明白，当他渐渐习惯这样的默契，使之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后，抽丝剥茧也不够形容诀别的痛。
可是这痛，好像来得太早了点。
早到许南宸还没意识到对江嫣不断生长的情愫，就被硬生生拦住，陷入困境。
几个月后，装修进程已过大半，许南宸总是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到达现场，投入全部精力指导。
江嫣几乎每天都加班，天黑才能赶到。虽然没能亲眼监督现场施工，但也非常放心。毕竟，有许南宸在那里。
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早晨，许南宸像往常一样进门，却发现吴毅正对着他站在那里。他瞬间思维短路，都忘了如何开口。
到底还是吴毅比较沉稳，而且一如既往地让人捉摸不透。
他略带客气地点点头，说：“这个房子还是江嫣在装修吗？”
许南宸“嗯”了一声，没了后话。
对方似乎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待到空气安静了许久，才发现对话被硬生生中断。他露出似曾相识的表情，皱着眉扔下一连串问题，每句话都带着相同的字眼——江嫣。
许南宸本该回答的，毕竟吴毅算得上是公司客户。但他不想说，甚至连嘴都不情愿张开。
他切切实实地厌恶这个男人，后悔自己不该来这里，更希望一切都是假的，眼前这位并不是吴毅。这两个字，依然只是消失于他和江嫣生活之外遥远的名字。
可是就算他这样期待，现实还是摆在那里，如站在面前的吴毅一样真实可见。
当江嫣推门而入和他们撞个正着的时候，许南宸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日。
5
施工被搁置的第五天，工人们打电话给许南宸。
面对略带愤怒的外地口音，他连声抱歉。合同都签了，忙了几个月，难道就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牵连到所有人吗？
许南宸是生气的，但他生的是吴毅的气，不是江嫣的。
他眼前闪过那天江嫣惊慌失措的面容，和她面对吴毅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这几天每次在微信上和她发消息，回复都是让他再等等。
而吴毅脸上一贯的，对周遭都满不在乎的表情，在许南宸脑海中挥之不去。这让他更加愤怒，每次都快忍不住去找江嫣的冲动。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做。
是江嫣的感情，他无权插手，更没有地位去评判什么。
这种远远观望的痛楚，从吴毅再次出现的那天开始，就伴随着他，甚至愈发深刻。
熟悉的咖啡香味让许南宸恍惚。
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江嫣的时候，是同样的午后，这家咖啡馆，连店内循环播放的歌单都没有变。
他错了。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就算有，也只是瞬间的错觉。
江嫣和吴毅好像不计前嫌，重归于好。尽管话语中仍能嗅到尴尬，但明显两人达成了一致——继续按照江嫣的计划装修，而且不需要许南宸支援费用了。
许南宸感觉到江嫣不敢正视他，说话的口吻平淡如潭死水，听不出任何起伏。
短短几天宛若隔世，追问没有任何意义，事情的快速演变只允许他接受，而非插手。
他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就夺门而出。
许南宸脑袋一片空白，大步流星走了好久，才发现身后喘着粗气的江嫣。
“对不起……”江嫣微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房子装修好之前可能还要麻烦你多费心。”
突如其来的客套让他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段对话。许久，她又添了一句：“爸妈想让我们按计划结婚。”
像一团浸过水的棉花哽塞在许南宸喉头，艰难地呼吸着，又仿佛在喧嚣地嘲笑。
“没必要跟我解释，你们俩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吧。”他努力克制着，尽量压低声音来平缓自己杂乱的气息。
江嫣抬头望向他，两人的视线不偏不倚撞个正着。
她清澈如水的双眼中，是不安，是迷茫，是不知所措，更是参不透的倒影。年华流转，岁月缱绻，不管过了多久，许南宸都忘不了那一瞥。
上次感受到这种揪心的动情，还是在高中毕业和初恋分手时。许南宸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谈过恋爱了。
刨去“双方两情相悦而明确建立关系”的定义，准确来说，他四年都没有恋上谁。
遇不到相投的灵魂，宁可独身也不愿将就。
可是这次，许南宸结结实实栽到了江嫣手上。不，是她眼中。
就算知道他们可能会结婚，他还是禁不住心软了。
“房子交给我吧。你…放心好了。”
许南宸吞掉了到嘴边的“们”，勉强挤出笑容，哪怕心底酸涩无比。
6
大概从始至终，许南宸都是个局外人，远远观望，却又一厢情愿的沦陷。
他没开灯，浸泡在黑夜中试图说服自己：我喜欢的，大概不是这个面对抛弃自己的渣男友又重蹈覆辙的蠢货吧。
许南宸闭上眼，就浮现出江嫣的笑脸——仿佛上个世纪，好久都没见到了。
如果说吴毅能让她幸福和快乐，许南宸绝对会知趣地离开。
但事实一如既往的残酷且真实，让他进退两难，被禁锢在内心的僵局里。
傍晚时分，许南宸结束了工作。眼看时间还早，他出了公司大楼，打算去附近的商场逛逛。
本来都列好了购物清单，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江嫣小区附近。许南宸愣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
是吴毅。同样的黑色夹克，指尖的烟头闪着明晃晃的红光，手插兜站在小区门口的方形花坛边。
就在许南宸犹豫要不要上去打招呼的时候，有个短头发的女生径直走到吴毅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而吴毅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出现，转身直接把对方揽入怀中，动作自然又随意，在任何人眼中无疑都是一对甜蜜的情侣。
许南宸站在不远处，虽然看不清昏暗路灯下两人的表情，但女生咯咯咯的笑声阵阵传入耳中，清脆响亮，却没有半分悦耳。
如悬在空中的一记耳光，能预料到后果的火辣辣，只是在等待时机落下。
两人整整聊了足有半个小时，临别时还不忘吻别。
女生蹦蹦跳跳走开后，许南宸跨过马路，跟在吴毅身后走到了江嫣家楼下。
“你为什么要这样？”
吴毅被突如其来的男声吓了一跳，转身打量半天才认出是许南宸。
“我怎么了？”他弹弹烟灰，满脸冷漠地反问道。
“你都和别人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缠着江嫣？”许南宸尽己所能地克制着涌到血管尖端的愤怒，声音低沉。
“跟你有什么关系。设计师先生，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吴毅不耐烦地扔出一大串话，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许南宸没怯懦，却被这话刺痛得节节退后，摔了个踉跄。
对啊，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在心中反问自己，都已经下定决心彻底断绝，何必又来掺和其中。
可是许南宸彻夜未眠，翻来覆去难以静心。
他心疼江嫣，不希望她受伤，更不希望看到她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天光渐渐泛亮，窗外响起车流声，许南宸拿起手机，才发现早在好几个小时之前，就收到了江嫣的微信消息。
“今天可以验收房了吧。下午两点过去可以吗？”
许南宸在对话框里打了删删了打，反复几遍，才敲下“发送”键。他内心煎熬，焦灼不安，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挺身而出。
“嗯。你一个人过来行么，我有话跟你说。”
不是所有的秘密都需要被保守。有些残酷，不如早点经受，愈合得反而更快。就算一时痛彻心扉，我也会在这里，始终递上肩膀供倚靠，张开怀抱愿温暖，哪怕双手捧着空荡荡的心房，也毫无怨言。
因为是你。
7
许南宸连续几天半夜从梦中惊醒，落寞的夜静悄悄，只听得到自己起伏的心跳声。
思绪杂糅万千，梦里有江嫣的笑脸，有吴毅的冷漠，还有新装好的那套房。只不过房间落满灰尘。
在梦中，他独自一人拿着笤帚和掸子用力清扫，直到累得喘不过气瘫坐在地上，才发现自己还是被尘土包围，怎样都赶不跑它们。
他翻了个身，却很难酝酿出睡意，索性起身下床，吃过饭早早去了公司。
师父回来了，对这套房赞口不绝，连声说他没辜负自己的培养。
许南宸笑了笑，大概表情复杂又苦涩，师父话锋一转，略带关心地询问近况。
他当然没讲出其中的起因缘由，包括这套房背后自己的感情，都不如表面的装修如此明朗光鲜。
江嫣到现在为止都没联系他。
那天许南宸开门见山，把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女生没有料想中那样崩溃哭泣，却仍能看出打击的巨大，震惊的眼神和难过的面庞隐藏不住，挥之不去。
但从头到尾，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末了，江嫣轻轻地抱了抱许南宸，转身离开，只留下发丝跳跃的背影和微微耸动的肩膀。
许南宸在房子里一直待到了天黑，也不管还没散干净的刺鼻油漆味充斥空气，熏得脑袋生疼。
他站在窗边拿出手机，给江嫣打电话过去，嘟声响了很久后传来冰冷的女声。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重复多次都无人接应，许南宸瞬间头皮一紧，开始担心起来。
如果说一次抛弃的痛，能够伪装在表面笑着缓解过来，那这次出轨的重击怕是很难承受，至少需要时间的良药去治愈。
正打算动身去找她，许南宸收到了微信消息。
“我没事，别担心。过几天联系你。”她说。
而这个“过几天”，一等就是几周。
时间从没行走的如此缓慢，许南宸数着日子，每天有空就翻看江嫣的社交账号，但都被荒废在那里，很久没更新。
直到他再也忍不住，想主动打电话过去时，江嫣发了张照片给他。
是蓝白色相间的登机牌，背景是拉杆箱和人来人往的机场。
许南宸看到江嫣捏着登机牌边缘的手指，突然想起夏天在建材市场外休息时的一幕。
烈日下，他仔细端详她常年干燥起皮还涂着指甲油的手指，皱着眉说缺乏维生素ABCDE，还厉声劝她少涂点。
江嫣收回手背到身后，调皮地说我就喜欢涂。
许南宸装作要拍她头的样子，却不小心摸到了她的脸颊。
女生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却触电般红了脸，连忙转身拿起资料，假装讨论工作。
可能就是这些点点滴滴的细碎美好，让他慢慢喜欢上了江嫣。可是却从来不清楚他在江嫣心中，到底在什么位置。
包括此刻看到她发来的消息，许南宸除了涌上复杂难以形容的心情，没别的了。
“我分手啦，现在打算去上海工作。房子转卖了。有缘再会。”
8
北京的冬天总伴随着雾霾和呼啸的寒风，许南宸裹着羽绒服走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路边光秃的树枝瑟瑟发抖。
对设计颇有天赋的他凭借一次次出色表现，没几年便很快升上公司主设计师的职位，同事们羡慕的同时也无不钦佩。
但他们不知道，不管负责过多少大大小小的项目，从迷你的loft到大型的轰趴馆，再到昂贵的四合院，许南宸都难以释怀第一套房——他给江嫣打造的独一无二的家。
尽管以现在的丰富经验回头看时，还是发现它存在不少缺憾和不足，但融入其中每滴无形的温柔爱意，无法比拟。
许南宸没问过江嫣房子卖给了谁，却奇迹般的与它相遇。
临近元旦，几位朋友想来北京一起跨年。他在民宿平台上翻看着合适的房子，好巧不巧，映入眼帘的正是再熟悉不过的照片。
他查看了地址，又反反复复盯着几张图确认了好久，连当时他精心搭配过的建议软装都没什么大改动。
许南宸一向不迷信，此刻他却深信是上天的安排。
他当机立断拨通房主的电话，商量租赁事宜。
“房子买了几年了，一直空放着没人住。这装修也挺好看，今年才想起来放到网上当短租。”房主详尽地解释了一番，“你想租多久，时间长的话还可以多便宜点。”
人生中总有很多时候说话不经大脑，有时候会后悔祸从口出，但有时候又仿佛是命中注定的第一直觉。
许南宸不假思索地说：“两年。”
这个数字不仅是这个租房契约上拥有法律效力的数字，更是距离上次和江嫣见面后度过的时光。
这两年里，他断断续续和江嫣有过联络，大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隔段时间对近况的问候，还有她帮别人咨询的装修问题。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北京和上海，仅仅几个小时的高铁路程说远不远，却又各自为北方和南方中心，和他们俩一样宛如遥遥相望的旧友，却始终绕不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
区别在于，城市是固定不动的，但人不是。
许南宸在新年的第一秒把祝福发送到了江嫣手里。
“新年快乐。”他说，下面是几张房间的照片，都是当年他和江嫣反复敲定的独特设计之处。
他猜不到江嫣会是什么表情，但一定很惊讶。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话筒中江嫣的声音混在嘈杂的人群里，却在他耳中异常清亮。
“我和朋友在外滩跨年，”她努力朝话筒喊，“那个照片是哪来的呀？”
“你猜。”
江嫣还没来得及开口，紧接着就听到许南宸说：“我现在住在这里。”
她顿了顿，笑了起来。
“新年快乐。那我有理由去北京找你了，体验体验我费这么大劲装修好，却一天没住就拱手让人的房子。”
“随时欢迎。”许南宸也笑了，他望向窗外悬挂天边的明月，整颗心满满当当都是电话那头的人。
这么久，还是没能放下。
9
跨年夜后，朋友们马不停蹄赶回自己的城市，大家的工作都忙碌且不能耽搁。许南宸也是。
尽管如此，他还是专门请了一天假，想好好打扫打扫这聚会后的满屋狼藉，然后就在清理床底时发现了这个笔记本。
大概是房主不小心落在这里的吧。
他伸手掏了半天，取出被灰尘包裹严实的本子，用湿巾擦干净才露出真实的面貌。
黑色日程本前几页的日历上做了些图形标记，一页页翻过去，许南宸发现了些许字迹。
在幽暗的床底遗落太久太久，孤单度过日夜的纸张带着尘土的气味，裹挟着回忆扑面而来。
x月x日
先是不声不响离开，然后又猝不及防出现，信誓旦旦许诺一个美满的婚礼，却早就和别人开始规划未来。当我是傻子吗？或许，我真的是。如果你没有告诉我，恐怕是要等到房产证也被骗走还被蒙在鼓里吧。我真的好累，不想玩了。不过，谢谢你。
x月x日
我好像真的不怎么恨他了。我曾经骗过他，他又骗了我，这样也算扯平了吧。我的心空荡荡的，有点失落，却又有种解脱的快感。其实早就在很久之前，就对他心灰意冷了，只不过现在才发现。还好，不算迟。
x月x日
现在告诉你我其实有点喜欢你，是不是对你太不公平了？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填补失恋的空虚来借你安慰吧。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会这样想。但你知道么，那天我追到你跟你说爸妈让我结婚的时候，我多希望你不是那样说的。但我也并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怎么想。或许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事情很多的被渣男耍的团团转的傻x客户罢了。
x月x日
乱糟糟写了这么多字，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我更加头疼。或许北京真的不适合我，或许是时候换个地方开始新生活，或许我会遇见新的人。我才二十几岁，我的人生连一半都没过完，还有那么多的或许和未来。嗯。可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许南宀”
黑色的中性笔停在宝盖头的最后一划，匆忙离开没了后文。读到这里，许南宸才真正敢确认这是江嫣的笔迹，而笔下的“你”无疑就是自己。
他又从第一个字开始仔仔细细反复读了好几遍，心脏难以抑制地跳得猛烈，格子家居服在后背被汗水浸透，湿了大片。
这是什么样的心情，许南宸又形容不出来了。
自从遇见江嫣，好像总是被置于这样复杂而又变化多端的情绪中，但这次，大概是掺着几滴甜的。
现在才发现。算迟吗？
10
虽然两人在新年伊始许下了口头的约定，最终还是许南宸先踏上了南下的旅途，而且距离这个约定还不到72小时。
工作是不能耽搁的，但现在他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去见更重要的人。
不管爱情还是其他，或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刻，抱着一丝希望也不肯放弃尝试的机会。所有勇气都攥在手心的无畏，不在乎结果如何，至少试了就不会后悔。
许南宸现在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所以当江嫣接到电话，然后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连铺垫都没有做，只看到她那双熟悉的眼就忍不住脱口而出。
“要不要在一起试试？”
江嫣愣在那里，摘取围巾的手停了停，从包里掏出蓝色的高铁票。
“来的路上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不用去北京了。“她笑着说，纤长的睫毛下流淌出温柔的暖意“看来真的不用了，你把我想说的给说了。”
许南宸整颗心都快融化在她的笑靥里。
这可能是他收到过最好的新年礼物，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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