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桃是我儿时唯一的玩伴,至今记得。她和我同年,她正月里生,我腊月里生。红桃常以此为乐,觉得捡了便宜。我不明白她的乐。
她家离我家不出二百米,我儿时多病,少外出。第一次结识她是上学之后,那时乡里缺老师,我们村幼儿班、一年级班、二年级班同一个教室。我一年级班,红桃二年级班。放学时老师说红桃同学作业满分,给予表扬,她当日没上学,问谁离她家近,我站了起来。老师让我把作业本带给她。去她家路过我家,当时我真为红桃得老师表扬开心,没进自己家门就先去送作业。那日红桃出疹子没上学,我在门口递作业本给她,就象我自己得了满分开心地告诉她老师的表扬,一字都不落下。完全忘了疹子易传染。她穿着粉红衬衣,新式样子,象极了一朵灼灼桃花。我心想红桃真好看。
当日回到家,我便出疹子了。后来,红桃常上我家玩,她从不邀我上她家,我再也没去过她家。她每次上我家都直奔我家后门,后门旁是鸡屋,鸡屋上安着鸡窝便于母鸡下蛋,她总站在鸡窝那边,手一伸便到鸡窝里。挨着鸡屋总有鸡屎味,我不愿呆后门处。她是客,主随客便,我站在后门另一边。红桃一来,我家下蛋的母鸡就慌里慌张,咯哒咯哒的叫。每次母鸡叫后,红桃便说要走。我就送她出院子,她每次都说还要去小卖铺买东西。有时邀我同去,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鸡蛋换些好吃的,然后回家。
这样过了半年,姆妈不让我跟红桃玩了,说红桃每次都偷走我家鸡窝里的蛋。我家没啥收入,平日里花销都指望鸡下蛋。我觉得姆妈说的好笑。红桃家有钱,她家祖上开药铺,带行医,家财万贯。解放后,她爷爷其实是她爹-因头两孩刚开口说话都夭折,之后怕孩儿不好养活,故把爹喊爷爷-成了新中国的医生,不仅有工资,原有家财全都保留。她家是前、后村一带富户,何至于偷蛋。我家相反,祖上当官,解放后全家都是坏分子,没人和我玩,才她一个玩伴。财产充公,一贫如洗,所以鸡蛋当宝。红桃家鸡蛋多的是,还偷我家,姆妈太好笑了。
我从不去找红桃,她来就同她玩。直到有一天,她一如往日站在鸡窝旁,母鸡“咯哒咯哒”一叫,姆妈就来窝里捡蛋,可窝里除了引蛋的蛋壳,一个蛋也没,窝热热的。姆妈很生气,嚷嚷着鸡明明下蛋了?红桃一脸涨红,象极了灼灼桃花。她出到后院说要去小卖铺。
“我陪你去,我姆妈瞎嚷嚷你别在意。”
“你妈肯定怀疑我偷了你家鸡下的蛋,我真没偷。”
“啪”一个鸡蛋从红桃袖子里滑出来,好在地上刚下了雨,蛋没掉到砖石路上,掉到被雨浥湿的泥土里,没破。姆妈过来捡起,递给了红桃。
“还是热的,刚下的。”姆妈说了句。“以后别来找阿全,她是个苕,哪配跟你玩啊。”
我如往常一般陪红桃去小卖部,路上安慰她,“别听我姆妈说的,我信你,你就是从家里带来的鸡蛋。”
她换了好吃的,回去了。从此,她不来我家,我家的鸡也不再慌里慌张。
小学五年级后升初中,初中在镇上。我与红桃少有一起玩的时候,姆妈放心了。晚一年后,我也上初中,初二时,红桃竟留级跟我一班。她常主动跟我一起,好在座位不在一块,上课时互不影响。初三时,我们被分到不同班。学校教副主任是她姑姐夫,她竟托关系换到跟我同一班,虽不理解她意欲何为,我一心向学。父母年纪愈大,挣钱愈不易,我得早日完成学业。各科成绩中,我最突出的是《数学》,《数学》老师苏老师,不仅年轻长的帅,讲课丰趣易懂。班里早熟的女同学总在宿舍里议论苏老师的女朋友是谁,苏老师喜欢谁。因为我成绩突出,话少不爱发言,《数学》课时,苏老师确实常站我座位边看我答题。临近中考了,一日晚自习前,红桃叫我陪她去厕所。
路上挤眉弄眼地说,“苏老师说你了。”
“说我什么?”
“现在不能告诉你,免得你心乱,中考后告诉你。”
听话听一半,确实很难受。她不说我也问不出啥。但我不觉得苏老师会说我不好,全没放心上,一心学习。
过了几日,红桃又找我。“我们一起考中专吧,这样你就能早日挣钱,孝顺父母。”
“不是我想考,老师就让的,中专名额有限。”
“我们都找家长来说,班主任听家长的,让你哥来说明你家情况。”
“对哟,红桃,你真好,为我考虑周到。我自己都没想到。”
我哥找了班主任,但班主任劝我不要考中专,在普通考区能考上一中,将来考大学。我执意中专,后来我如愿在中专考场参加了考试,结果没被录上中专,入了二中。之后我才听人说,中专区考场严格,为了升学率非中专考区还有老师助学生夹带。红桃根本没在中专考区,而是在可以夹带的考区,她入了三中。
中考后,我问她,苏老师说我啥,她竟说啥也没说。我方明白,她为的让我心意慌乱无心学习中考失利。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至此,她和我完全不在一个高中,也不在一个镇,她和我惟寒、暑假可见面。长大了,红桃再来我家时,姆妈也待她如客。
她也邀我去她家,拿出一本像册,向我津津乐道她在三中丰富多彩的生活。
“我参加了班里写作兴趣班,你参加什么班?”
“我选了理科,没参加什么班。”
“我班上成绩最好的胡成兰,是写作班领头人,他跟我很要好,你看这是他。这本像册是他送我的。”红桃一脸的炫耀。
她指的是一张六人合影里站她身旁的人,“这都是你们写作班成员?”
“是呵,高中三年,正当花季,岂能日日在枯燥里的教室里度过,我们常常逃课,有趣又刺激,不逃课都不算上过高中。”
也许各个学校各个班级管理不一样,我的班主任管理严格,别说逃课,一分钟迟到也让你写十份深刻检讨,我连迟到都不敢。便默不做声。
“我们通信吧?我写信告诉你我们学校的趣事。”
“不敢,信也都是班主任代收。象这样假期见面很好呀。”
“你一点都没变,就知道学习。”
作为学生,学习不就是本分吗?我只在心里说。
我上了大学,毕业来到鹏城。对红桃的事不再耳闻,直到偶然一次去羊城就诊,没想到得住院需人看护。便想让同在鹏城亲戚过来,不巧他刚好回了老家。大嫂跟红桃是堂姐妹,说红桃在羊城,红桃爽快答应。那一晚,她不休不眠说了一晚这些年她的发生。边说边骂,一如高中时当着她嫂子敢怒不敢言,背着便骂。说着嫂子带得她哥哥不孝,她爷爷和姆妈晚景凄凉;说着她高中没上完如何因着人脉在县里上了中专;说着羊城遇到了本地人的老公,现在有了一栋五层的楼房,他老公大字不识一个连收租的收据都得仰仗她,被她收得服服贴贴。说着跟老公没有孩子,得想个招,不然心里很慌。
又过了三年,为答谢红桃曾经一晚的仗义,某次国外出差归来时路过羊城,停留一日去拜访。红桃已育两女,双胞胎,二岁多了。大的身体强健不会说话,小的开口说话身体极弱。她一脸悲苦,眼里没了从前的凌厉,多了些许怯意。雇了一个保姆,一起照顾孩子。
“孩子爹呢?”
“现在是我前夫,他外面有人,家暴我,离了。楼房分了二层半,现在就指望收租过日子。”
我坐了一个时辰,她仍跟上次的晚上一样,絮絮叨叨边骂边说,一再让我留下,住几日走。
红桃还时小时候那个红桃,只是褐黄的脸不如当初红艳艳的,灼灼如桃花好看。我起身告辞,此生应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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