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

　  保罗在睡梦中被叫醒，那人牵着它来到了一个地方。它在黑夜中看不清任何事物，不安地用足蹄摩擦着地面。 而后，熟悉的音乐声响起，保罗本能似的，立刻随着音乐跳起舞来。它仔细地听着音乐，随着节奏做出动作。

      途中它踩到了什么东西，清脆的断裂声和脚下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它惊慌失措。可是它更不敢停下来，否则那个男人手里拿的尖钩会把它刺得很疼。

　　音乐声停下，哭声，叫喊声，枪声一下子充斥保罗的耳朵。它呆呆地盯着自己脚下踩着的东西，那是一片血淋淋的模糊残骸。身体迟钝地传来剧痛，保罗支撑不住瘫倒在地。车辆和人们将它包围，空洞的枪口对准它。　　

　　保罗安静地，等待着人类对它的惩罚。它的四肢被人们用绳子死死捆绑住，脖子上被铁链缠绕。保罗温驯地匍匐着，似乎意识到它犯下的深重罪孽，准备接受人类给它的一切处决。

        直到保罗被庞大的刑具缓缓吊起，铁链深深地沁入保罗的血肉中，强烈窒息感和剧痛让它本能地挣扎起来。它本已经接受了审判结果，可当死亡真正来临时，它仍试图抓住一线生机。

　　保罗拼尽全力睁开眼睛，一个个扫过围在它四周的人，它没有看到它深爱的男孩。人类的脸在保罗看来没什么不同，它并不能清晰地分辨出他们的五官。但男孩的样子，保罗深刻地记着。

　　血液从保罗身上各处枪伤中流出，滴落到地上，渗入进泥土。人们被这鲜红刺激得更加兴奋，大声欢呼着，为处决掉一只杀人的野兽而雀跃。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保罗的眼眶中流出，没有人会在意它的眼泪，人们只想看到它流出更多鲜血，来滋润他们枯竭干涩的心灵。

　　保罗寂静地俯视着众人，从未有过的难过填满了它的内心。它曾经是多么幸运啊，拥有一位爱它的朋友。它多想再看一眼吉克，那个在马戏团里唯一一个会对它微笑，给予它温暖的男孩。

　　大象死了，残忍凶暴的野兽接受了正义的处决。人群中全是掌声和欢呼，夹杂着对这只畜牲的谩骂诅咒。

　　在今天，保罗得到的欢呼声，比它以往每次表演都要热烈。

　  小镇警察局内，吉克正接受调查。“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瘦削的女警官哀叹了一声，拍了拍吉克的肩膀。吉克低头沉默着，他的身上还粘着好几大块鲜红的血液，那是他从发疯大象蹄下死里逃生的证明。

　　女警官似乎担心吉克现在的心理状况，想问的问题迟疑了几次都没能开口。在同事们的无声催促，她斟酌后说道：“可以给我们讲述一下，你和这只大象一起在马戏团工作的事情吗？”吉克抬头对视她，眼眶中的泪水悬在周围，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我和保罗，就是那头发狂的大象，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吉克的声音有一些颤抖，看来还没能从刚才的惊吓中脱离。女警官温柔地注视他，相顾无言，给他足够的时间去调整自己的心情。吉克向下捏捏衣角，白衣映衬着血花，显得格外刺眼。

　　“保罗刚被抓来马戏团的时候，遍体鳞伤，耳朵都被打掉了一半。那时就是我照顾他的。”吉克轻声说道“它刚在马戏团培训的时候，经常不服管教，我的老板这时就会适当打骂它一下。我觉得，应该是这件事让它记了仇。”

　　吉克的眼中满是悲哀，看了真令人心碎。“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那头大象看老板的眼神该是多么凶残。在我被父母抛弃时，是老板养大了我。像老板那么好的人，怎么偏偏会这样死去呢。”女警官有些不忍地垂下了眼，可职责不允许自己对眼前这位年幼的证人心软。

　　她问道：“我们在案发现场中还发现了第二个受害人的残骸。似乎是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和你的老板住在同一间帐篷里。我们询问了马戏团内的所有员工，都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那么，你知道他是谁吗？”疑问的话中带着笃定的意味，警官们一致认为，吉克作为一个从小被收养在马戏团老板身边的男孩，理应知情。

　　吉克听后，不知为何快速低下脑袋，发出的声音闷闷地，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一样：“那是老板的孩子，那孩子天生就是一个残疾人，老板为了保护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女警官点了点头，这个答案虽然很荒唐，但是除了吉克外，再没其他和老板亲近的人可以提供答案了。

　　一头莫名发狂的大象夜晚毁坏帐篷，踩死了两个人，事情已经这样荒谬，再往里面添加些奇异的色彩又有何妨呢？等到明天事情发酵到整个小镇，人们又多了一个新奇的饭后谈资。

　  对吉克的询问结束，警官们为他安排了临时住所，过不了多长时间，吉克就可以去往学校读书了。“你才十六岁，应该努力多学一点知识，长大了才能找到适合你的工作岗位。”女警官将吉克送到住处后这样对他说道。他乖巧地回应，双手捏着衣角，微微向下用力，将自己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

　　欢呼与尖叫声忽然透过窗户传了进来，吉克转头看去，起重机将一头大象牢牢吊起。大象想哀嚎，却被扼住喉咙，它想挣扎，但被捆住四肢。女警官想捂住吉克的眼睛，让血腥肮脏的处决画面隔离在他的视线外，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男孩纤细白净，眼神中透着不谙世事的神态，柔软而脆弱的生命像是转瞬即逝的昙花，谁也不想让他跟罪恶与黑暗联系在一起。而男孩却躲开了女警官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景象。女警官想起之前男孩说过的话，想必与这头大象的感情很深，自己此时不应该打扰男孩。这样想着，她和吉克挥手道别，走出了房间。

　　吉克松开捏住衣角的双手，走向窗户。行动间，衬衣轻微地向上浮动，露出了身体上青紫交加的伤痕。窗外，人们沉浸在杀死一头比自己庞大数倍的野兽所带来的兴奋中。他们的内心冰冷寒冽，唯有鲜血可以温暖。

      吉克能想象到，保罗一定在无声地流泪。每当它被马戏团老板打后，都会带着满身伤口来找吉克寻求安慰，眼睛总是湿漉漉的。而吉克的身上也布满新旧疤痕，有些是被老板用铁棍打的，还有的是被那个畸形的小崽子啃咬。一人一象总是蜷缩在一起，从彼此身上汲取些宝贵的温暖。

　　对于保罗来说，每天中最痛苦的莫过于给观众们表演杂技。高难度的动作保罗做起来是那么艰难，运动的时候全身都在疼。而动作一但迟缓，就会被老板的铁鞭抽打。即使后来保罗成功了，它可以做到一听到音乐就可以跳起舞来，但仍逃不过鞭打。

　　保罗结束了一天的表演，可以得到它喜欢吃的西瓜皮或者香蕉皮，它可以靠着这一点甜头来治愈一整天的伤痛。而它的搭档吉克的工作还远不止于此，老板诞下的那个畸形儿还在等着洗澡、排泄。

      每当吉克接触到他扭曲残缺的身体时，内心的恐惧近乎化为实质。吉克总是在梦中看到，自己的四肢也向周围曲折延展，在地上像怪物一样爬行。当女警官提到那个崽子时，吉克心中的怨恨不减反增地浮现出来。他可不想让清白的自己和那个怪物有上一丝一毫的联系。

　　大象死了！吉克听到人们这样欢呼尖叫道，他甚至想和他们一样兴奋雀跃，高兴于自己终于逃出生天。可当他看到大象被轰隆一声扔到地上，周围的掌声连绵不绝，比他和保罗任何一场表演得到的欢呼都要热烈。吉克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为一头他欺骗过的大象而流泪。

　　他忽然想起，夜晚里他将大象唤醒，那落在他身上温顺柔和的眼神，和信任坚定的紧跟着他的步伐。还有那无数个漆黑的，看不到任何光亮的夜晚里，吉克虚弱地瘫倒在大象身上，象鼻在他背上摩擦传来的温度。他后悔了，可他已经无法回头。

      迎接他的未来，将会是自由的。那个脏兮兮又遍体鳞伤的小奴隶，随着疯狂的大象一同死在了这场处决中。

　　吉克看了保罗最后一眼，就再也没有回头。让“我爱你”成为这场谎言最终的谢幕。吉克在心里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