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哑巴。经人介绍嫁给了他。
根生起初内心是抗拒的,甚至结婚前夜萌生出逃的念头。
他看不上她,哑巴都知道。根生本来是要念大学的人,家中兄弟多,他把机会让了出去。
根生无法不让,谁叫他是家中老大。
打工攒了几年的钱给家中弟兄盖了房子,自己一拖再拖成了老大难。
相亲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条件好的,看不上他的家庭;条件差的,又怕他眼高瞧不上自己。
红琴就是这个时候认识并嫁给了根生。她早就听村上的人讲,隔壁村有个很好的小伙子,人特别好,为了家中老人和兄弟,苦到现在都没娶上老婆。
她有点儿心疼他。那时她就在想,嫁给他当老婆,一辈子照顾他,不让他再这么苦。
或许那一时的冲动多少带有怜悯的意思。
但她不后悔。她相信时间长了就好了。
她嫁了进来。一个无比简陋的婚礼,简陋到流水席所有的东西都是跟邻居借的。
确实是个复杂的家庭。兄弟多,矛盾也多。
最让她伤心的,却是来自根生。
根生嫌她是哑巴。他虽然不说,她能感觉到。
论模样,她不丑,她知道两人的差距在哪。他读过书,有文化。她大字不识一个。她也听不懂他那些文绉绉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可是她不理解,也理解不了。
他向往那种叫“爱情”的东西,她想能过日子不就得了呗,要啥“爱情”,祖祖辈辈不是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再说了,爱情能抵钱花,还是能管饱肚子?
两个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生活在了一起。
朝如青丝暮成雪从前她做姑娘时还不觉得,因为有爹妈。真正嫁做人妇,每天面对开门七件事,一地鸡毛已叫她应接不暇。
她向往的美好生活被现实击得粉碎,源于一次“战争”。
老二和老三家因为分地打了起来,头都打破了。两家媳妇哭爹骂娘,老人气得病倒在床。最后还是老大根生出马,解决了问题。
他的方法很简单:把自己的地分了一部分出来给他们。
红琴气得两天没和根生说话,这个男人不是好,是傻!老二和老三家矛盾不断,互相推诿,老人也不愿意赡养。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根生。他背上的这个担子太重了。
家里的人口虽少,可是已经分家了。这个时候把地分出来,以后等有娃了,嘴多了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怨归怨,饭还是要做的。红琴做好了饭先给根生盛上满满一大碗,然后把菜都夹在他碗里,自己用菜汤拌点饭躲到房间里。她刚扒了两口,他就跟进来了。他夹起一筷子菜放她碗里:“多吃菜。”她抬起头看着他,房间有点昏暗,他的脸庞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清晰。
她“嘿嘿”地笑了,鼻头还粘了个米饭粒。
他伸手掸掉了那个米饭粒,她的脸更红了。
不生我气了?根生逗她。
她的脸垂得更低了。
其实红琴对他好,他如何不知。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他已经深深发现,这是个好姑娘。他为这些日子对她的冷淡愧疚。家里的条件不好,她嫁过来也没有嫌弃,她虽然不会讲话,但是她特别爱笑。她那张长着小雀斑的脸在阳光下异常动人。
红琴饭后开始呕吐。她以为吃坏了肚子,吃了点药还是不见好。自己去医院一检查,竟然怀孕了!
她的心情异常激动,她想象着根生听到他即将成为父亲的喜悦模样。
根生欣喜若狂。快乐仅仅维持了半天,他又深深陷入忧虑。
红琴考虑得是对的,家中多口人,要吃饭。他可以吃差点,孕妇现在正是养身体的时候。他决定出去做工,可他又放不下红琴。他想来想去,找了个离家近的工地。
特别累。一天下来他累得话都不想讲,可是一想到红琴期盼的眼神,他又充满了力量。
根生依然工地家里两边跑,工友们都笑话他是“老婆奴”。他听了嘿嘿一笑。
红琴肚子愈来愈大了。别的事儿都干不了,她还坚持做饭。为了他能回来能喝上一口热汤。
她的母亲来看她,问她几个月了?
她比划已经9个月了。
她母亲有些不高兴,怎么肚子这么大还在干活?
她笑笑,笑容里满是心酸。
中午她留母亲吃饭,母亲怕她累着,赶她去一旁。
饭已上桌半天,根生还没有回来。她一次次瞟向门口,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她心里无来由有些发慌。
他从来不会这样子,难道今天有什么事耽误了?
眼皮这个时候慌不择路地跳了起来。这几日她眼皮总是跳,贴了白纸也于事无补。
正想着,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小伙子跑进来。她认得,是根生的工友小秦。
小秦看着她就嚷:嫂子不好啦,根生大哥他……
他怎么了?她着急打着手势。
今天工地上赶工,根生大哥本来要回来。工头说今天老板过来监工,大哥他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
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小秦说什么她已听不清,腹内一阵阵绞痛,一股咸腥的液体涌上了喉咙。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她挣扎着要起身,浑身却如抽丝一般,一点力气全无。
根生。
根生在哪儿?
旁边是个小小的人儿,皱巴巴的小脸,稀稀拉拉几根头发。
她的鼻腔酸涩,根生他是否……还活着?
她不敢想象。仿佛只动了念头便会成真。
第二日她要求回家。谁也拦不住。
她在母亲的搀扶下,见到了根生。
他安静地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他的脸脏兮兮的,头上那顶安全帽上都是血。他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怀里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几个被压碎的咸鸭蛋。
他还记得,是给她买的。
根生,你看是个女孩。这是我们的女儿。
她轻轻把女儿放到母亲怀里,打了点热水。拿了一条很干净的毛巾,一点一点帮根生擦脸上的污痕。从脸上到身上,所有的人都背过脸去。
母亲暂时留下来照顾她。母亲为她炖的鱼汤,她一口也没有喝。她全部端给了躺在床上的婆婆。她剥开那个压得粉碎的咸鸭蛋,一口一口塞进嘴里,蛋是咸的,蛋是苦的。
我明天给你买咸鸭蛋。
买多少?
你能吃多少买多少。
……
红琴买不起墓地,给根生选了土葬。就葬在西南的那块地上。根生最后给她留的那块地上。
根生的弟兄出面了两次,说来说去都是怎么问工地索赔,索赔多少钱一类。她唯唯诺诺,不知如何应对。这时她想,根生在就好了。
下葬那日,刮着很大的风。
她抱着孩子站在坟前,一直对着根生的照片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村里还有人在地里干活,看着她的背影问另外一个人:哑巴她说啥呢?
另一人说:还能说啥,克死了男人,又是哑巴,他家那些弟兄没一个帮她。还嫌她生的是个闺女,不要遗传像她一样是个废物吧!
刺骨的风中,她一直站着。从早晨到黄昏,似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塑。
她的絮絮低语,那个人再也听不到了。
寒风中她的一头黑发渐渐转淡,淡到如雪一般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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