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碎语说二叔

作者: 骏马悲嘶 | 来源:发表于2017-10-16 00:06 被阅读1116次
    闲言碎语说二叔

    俗话说:“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在奶奶生的众多子女中,我最喜欢二叔。

    阴阳先生曾说过,我们祖坟位置好,背山山有脉,临水水有源,左边山脉蜿蜒起伏如青龙,右边山势突兀雄壮似白虎,一定会孕育出一个“大人物”。事实证明,阴阳先生一定是为了骗吃骗喝,故弄玄虚,信口雌黄。明明几座荒山,说得有藏龙纳凤之相。这么多年过去了,孕育出的都是我等尖嘴猴腮,獐头鼠目之辈。这样的一群歪瓜裂枣中,自然不会有阴阳先生口中的“大人物”。

    当然,除了二叔。家族中似乎只有二叔可以应应这“大人物”的景。

    二叔浓眉朗目,魁梧俊郎,仪表堂堂,气宇轩昂。读《红楼梦》,读到“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样的句子,我会想到二叔。读刘绍棠的《蒲柳人家》,读到描写何大学问的句子,我面前总是浮现出二叔的样子。二叔穿着齐整讲究,在村里数一数二,蓝帽子,黑呢子外衣,白衬衣,黑裤子,黑皮鞋,一尘不染。奶奶常说:“你二叔一个泥水点子都溅不着!”

    用“人中龙凤,马中赤兔”来形容二叔绝不为过。二叔虽为一乡野村夫,却是我心中的英雄!

    1

    二叔读的书不多,好像只念了个二年级,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听奶奶讲,二叔念书时极不认真,但不会三天打鱼二天晒网,每天都背着干粮去学校。别人去学校都是为了识文断字,读诗书礼义锦绣文章,二叔是为了玩。一下课,二叔便背着女生在校园里转圈圈,老师告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感到丢人,训斥一顿。第二天到学校,二叔还是老样子。这样,二叔便不再“白扔干粮了”。

    有志不在年高,有本事不在读的书多。二叔凭着背女孩的间隙耳濡目染到的一点少得可怜的知识走南闯北,维持生计,养活了一家大小。

    二叔是我们村仅有的一个生意人,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人。从头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卖眼镜的。二叔所有的家当,只是一个小小的木箱,和村里赤脚医生们的药箱一般大小,木头做的,表面的油漆泛着黄色的光泽。箱上挂着一把小而精巧的锁子,锁子的钥匙,用一根粗壮的绿绳带永远绑在裤腰扣上。千万别小瞧这木箱,箱小,却乾坤大。箱子里铺着厚厚的红绸布,一层一层摆着许多石头眼镜,最下面放着眼镜盒子及工具,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这只木箱是二叔的影子,二叔走到哪儿,木箱便跟到哪儿,赶集,看戏,逛庙会,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只要有二叔的地方便有这只木箱。木箱随便往人多处一放,便设摊开卖,不用吆喝,人群自然会聚拢过来。在四门杨河龙台等逢集的地方,专门都有二叔固定的摊点。农闲时节,二叔便背着老伙计,翻山越岭,走村串镇去卖眼镜。有时会走得远一点,好多天都不回来,到甘谷天水等地去转悠。

    行走江湖,得有“行头”,李白行走江湖是为了除暴安良,扶危济困,实现自己“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形”的侠客梦,当然得身跨银鞍白马,手提吴钩宝剑。

    二叔行走江湖,只是为了一日三餐,养活一家老小,自然没有李白那样阔气。但二叔在鸡鸣狗吠声中出门回家。常常月黑风高,孤身一人。所以二叔常备一物——一根油光滑亮短棒的,棒头一银色铁环,大概和武松打虎时扔在一边的哨棒差不多。这是二叔的防身之物,既可打狗,又可防狼,更主要的是给自己壮胆。这根棒子常常筒在袖子中。

    我想这纯粹是多余的,二叔人高马大,步步生风,狗狼屑小之辈见了唯恐避之不及,哪敢上前惹怒二叔。

    不过既在江湖行走,就得有点江湖派头,除了必备武器,还得会点花拳绣腿三脚猫功夫。小时候和堂哥在二叔家院子里玩,常看见二叔耍武术,手里拿着红缨枪,和电视里的孙悟空舞金箍棒一样舞着枪杆。不过二叔舞得慢,一下一下有板有眼,有模有样。听堂哥讲挽得好的像风扇那样快,水都泼不进去,二叔舞的恐怕人都能钻过去。挽一会枪杆,便四下里刺,“嗖”地一下,冰冷的枪头如蛇吐着舌头一样飞向半空,一闪,一缩,盛开的红缨包住枪头,被一把扯回来。二叔还有个经典动作,“啪”一声,枪杆着地,惊飞一群浮尘。二叔右手托着枪杆,双脚并拢,曲着腿在枪杆上跳过来,跳过去,很有意思。

    2

    生意人的功夫全在一张嘴上,二叔嘴上功夫了得。二叔的嘴既能说,又会唱。

    最精彩的是看二叔和乡亲们抬杠,二叔常年行走江湖,道听途说了许多逸闻趣事,又思维敏捷,惯于张冠李戴,随口杜撰。抬杠时只管大胆胡说,绝不小心求证。天南海北,陈芝麻烂谷子,有天上没地下,想到什么说什么。在二叔嘴里,火车就是推的,牛皮就是吹的,火车要是直起腰走,能飞到天上……二叔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连说带指,唾沫横飞,咄咄逼人。没有说不出,只有想不到,再滑稽的言论,再荒诞的说辞,再不合常理的事,在二叔口里都是不刊之论,至理名言。长短句,四六体,骈句,散句,平句,仄句,古文,白话,书面语,口语,官话,套话,名言,警句,成语,歇后语,雅词,俗语……妙语连珠炮一样源源不断,雨点一样喷涌而出,说到着急处,嘴都贴到对方鼻子上,逼得对手连躲带退,面红耳赤,理屈词穷,哑口无言,恨不得钻进墙缝。

    有月亮的夏夜,乡亲们蹲在大柳树下闲谈,二叔的声音是最高的。我最喜欢凑到二叔身边,听他这样有天上没地上地胡谝乱侃,把一大堆人说得抓耳挠腮,服服帖帖,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这样一张嘴,不仅对付乡亲,顾客,还对付其它生意人。村里来换西瓜的,二叔总是首当其冲,义不容辞,代表乡亲将价钱压到最低。一次谈好价,换西瓜的老头说:“丑话说在前头,我的西瓜冰糖色。”二叔一把夺过刀子:“别管什么色,杀开,不甜不要!”

    正月里耍秧歌当春官,二叔总是能随口吟出一些令人惊奇的句子。送秧歌时二叔吟诵的“天黑路又陡呀!你们歇着我要走呀!”《难忘今宵》一样,成了秧歌散场时长说不衰的经典。

    林海音在《城南旧事》中写道,驼队行走在沙海中,脖子上风铃叮叮当当,“是耐不住那长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给骆驼带上了铃铛,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

    二叔走南闯北,在星光月影下形单影只,茕茕独行,口中便哼哼唧唧,轻呤浅唱,为自己的脚步声押韵伴奏,为漫漫长路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

    二叔嗓子好,唱的都是山歌与革命歌曲。闲暇时,二叔总是躺在炕上唱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这些革命老哥从二叔口中唱出来抑扬顿挫,别有一番韵味。

    二叔家院旁高高的洋槐树杈间,架着一个银白色的喇叭。只要二叔一进门,总是从盛开的牵牛花中飘出美妙的歌声:“麦苗儿青来菜花黄,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寂静的村庄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二叔搜罗了许多磁带,一曲接一曲地放。下雨天,喇叭声透过雨雾弥散时,总是将人从被窝中唤起,再无睡意。

    二叔极爱听山歌,前几年盛行拍秧歌片子,片子中有个叫马复来的人,和二叔一样,长得极有气魄。二叔非常喜欢这个人,将他的片断翻来覆去地听。一次闲谈说起这个人,我恰好知道此人,字写得极好,在洛门开书画装裱店。二叔一听,兴奋得满地可转转,说要专程去看看此人,且恨不得立马就去。二妈刚好在旁边,打趣道:“看一下又不能当饭吃,没事干就缓一下。”二叔瞪了一眼二妈,喝斥道:“你懂个屁!”二妈便不敢出声了。二叔后来去了没有,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英雄自古相惜”这句话是真的。

    二叔爱热闹,本身自己又是个热闹人,每到一处,热闹便跟到哪儿。正月里唱秧歌,二叔常常是清唱的主角,许多难唱的秧歌曲,如《画纱灯》《蝴蝶报喜》《喜气生》等二叔都会唱。有时跟在别人声音后面一唱三叹,拉后音,二叔也拉得有滋有味,叹得有节有奏。

    3

    “在这个小村,数他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广;他又好戴高帽儿,讲排场,摆阔气。”这是《蒲柳人家》中描写何大学问的句子,用来形容二叔,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村里来换针换线的,钉碗补锅的,只要说得来,二叔便叫到家里,喝杯茶,吃碗饭。一次来了个用头发换针线的,能说会唱,和二叔气味相投,恰逢天下雨,二叔便留在家里两天,好吃好喝招侍。二妈敢怒不敢言,只能干瞪眼。

    家乡风俗,大年三十晚饭前要接先人,饺子下在锅里,响一串鞭炮把逝去的祖宗接回家过年。接了先人,才能开饭吃饺子。午饭刚吃过,太阳还老高,半空飞来一串鞭炮声,不用怀疑,肯定是二叔,二叔要的就是这个第一。

    有一次大年三十,二叔将福字倒贴在单扇门上。邻居二爷爷看见了,大喊堂哥名字。二叔出来,二爷爷喊道:“把福字贴倒了!”二叔哈哈一笑:“你懂什么!福倒,福倒,福到家了!”二爷爷反驳道:“倒福,倒福,你把福倒掉了!”二叔怒道:“你懂啥!没见过世面!”恰好二伯经过:“他二叔思想就是先进。”二叔听了转怒为喜,哈哈大笑,拉着扯着硬要二伯进去喝个茶。

    正月里二叔不烧香,桌上却整整齐齐摆着香炉,香筒,烛台。桌子后面摆着瓷碟,供着饼干,点心,苹果。不过十五不撒。亲戚送的礼品,二叔不让家人吃。饼干,罐头,蛋糕,点心,方的方,圆的圆,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码在桌子后面,小山般高。你拿眼多看一眼,二叔便心满意足,一定要拆开一包让你尝一尝。

    一次两兄弟来拜年,拿了一包点心,这在当时是大礼,稀罕之物。半路上兄弟二人肚饿嘴馋,从底下掏了个洞,将八个点心都吃光了,然后用泥巴捏了八个点心,塞进去。亲戚一走,堂哥堂姐们闹着要吃,那次二叔高兴,准许拆开,结果傻了眼。那包“点心”,二叔又码在了桌子上,二叔不在意内容,在意的是形式。

    秧歌请到自家院里,点心饼干便一包接一包,一盒接一盒地拆开。二叔不在意秧歌耍得好坏,在意的是观众多少。只要你肯赏脸,在院子里看会秧歌,二叔便恨不得把身上的肉撕下来炒给你吃。要是看秧歌的人少,二叔便闷闷不乐,如泄了气的皮球。

    秧歌中用的扇子,头鬓,衣服,钹,鼓,铃铛,狮子,大头和尚,柳翠等物,都是二叔从洛门武山等地购制来的。二叔干这些事情,总是心甘情愿,欢欢喜喜。二叔见多识广,对这些很在行。指头在钹沿上弹一弹,鼓槌在牛皮上敲一敲,便能分辨出子丑寅卯,优劣好坏。东西购置回来,别人夸奖价格低东西好,二叔便会得意地说:“这是武山洛门最好的鼓!”谁泼点冷水,说句不好听的,二叔的眼中会迸出一股冷光,瞬间将人杀死。

    原来的狮子、大头和尚、柳翠都是自己做的,每年都要重新糊,糊完重新画,这工作照例是二叔的。二叔拿筷子一样拿着毛笔,有点不伦不类,总使人想起画像上一手握刀,一手捧书的关公。二叔画得极认真。左一撇,右一捺,红一道,绿一道,上面一描,下面一画,和尚柳翠的脸便渐渐清晰起来。画完,二叔左看看右瞧瞧,再润色润色,头歪在一边,满意地笑了,露出一颗金牙!画完狮子,二叔定要在额头上描个大大的“王”字。

    4

    我和弟弟打架,奶奶总是护着我,并大骂弟弟:“咱们家的老二没一个好东西!”我知道,这句话中的老二,大多指的是二叔。

    二叔才气高,脾气也大,属于锋芒毕露型人物。而且极易发火,一句话说不合适,刚刚还晴空万里的脸上瞬间阴云密布,一双眼睛能把人生吞活剥。有时吃饭,二妈插一句嘴,二叔扔一句:“饭还塞不住你的嘴!”全家人便不敢作声。

    自小到大,二叔和别人红脸打架是家常便饭。小时候,有次二叔和别人打架,对方父子兄弟几个,人多势众,一齐上阵。我方大叔斯文,父亲三叔软弱,皆不敢出门。二叔一人手提五尺棍,如虎入狮群,吕布战群英。对方几人逡巡不敢向前。孙子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名也”,二叔如当年张翼德喝马立于当阳桥头,三声喝退了曹孟德千万雄兵。现在想起,还为二叔捏一把汗。

    几年前正月里的一个清晨,一串鞭炮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接着人声鼎沸,一片吵闹声。我忙从炕上蹦起来,跑到邻居家,一进门便看见二叔和另一家的五叔在大骂。二叔如一匹咆哮的狮子座,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两人边骂边往前冲,众人拉扯不住,好半天才将两人推搡撕扯回家。

    从旁人的闲谈中我大概弄清原委,前天晚上二人因为打钹闹了点小矛盾。凑巧今天谝闲传,二人相遇,旧事重提,二叔一怒,冲进社火馆,跪在众神面前烧香点马,赌咒发誓,自己不做春官了。五叔一气之下,冲进邻居家小卖部,扯出一串鞭炮,燃着扔在地上……二人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跪在神前申诉。

    这五叔精干麻利,年轻气盛,和二叔一样锋芒毕露,变脸比六月变天还快,平时乡亲们都躲着让着,没人敢在阎王头上动土,除了二叔。二人在一起,犹张飞碰着了李逵,周瑜遇着了孔明,关公见了秦琼,针尖对着麦芒,乡亲说得更干脆:“蚊子飞到枣刺上,尖对尖!”不相上下。

    中午时分,五叔母亲来找我奶奶。两位老人亲如姐妹,常在一赶聊天。由于两人年事已高,耳朵背了,常常问东答西,各说各的,虽风马牛不相及,却谈得津津有味,一谈便一下午。这日二位老人说起此事,便各自诅咒自己的儿子,恰好这时三叔进门,说二叔提着木棍,五叔拿着刀子又在对骂,看来大战在即,一触即发。二老一听,呵呵一笑:“两个死娃娃,今日打死一个,咱们就都太平了!”我本来要去看热闹,听奶奶们这样一说,泄了气,预料外面肯定雷声大,雨点小,打不起来。

    想想真有意思!外面硝烟弥漫,二个儿子准备死战,屋里温暖如春,二个母亲却谈笑风生。

    二叔的脾气,我领教了一次。刚买摩托车不久,有次我拧紧油门,在轰隆隆的声音中冲上斜坡。刚跨下车子,二叔便进了门,指着我鼻子吼道:“你疯了,骑那么快死去吗……”唬得我木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出。看我态度好,二叔的脸色也好起来,“我一听就是你,以后慢点,过马路要一瞧二看三通过……”接着又是一顿教训。

    二叔脾气大,但对奶奶极好。二叔隔一段时间出一趟远门,到天水秦安等地去购置眼镜,一去便二三天。回来时顺便先到我家,手上提着桃酥蛋糕罐头。进门照例喊一声“妈,我给你买了点吃的,趁早吃了”。奶奶还没反应过来,二叔已出了门。这是我最盼望的时候,二叔带来的这些好吃的东西,奶奶舍不得吃,大多数进了我和弟弟的肚子。

    二叔即使不出远门,隔三岔五便给奶奶买点好吃的。每次二叔从我家出去的时候,除了肩上挎着的眼镜箱子,手中空空如也,比他长途跋涉过的肚子还干净。

    5

    小时候见识了二叔的百般武艺,却从领略过二叔卖眼镜的风彩。每次在戏场神摊,只看到二叔在摆摊,从来没有认真地看他如何自卖自夸,招徕顾客。

    一次我和二叔到邻村去烧纸,半路上二叔让我背会眼睛箱,我有点受宠若惊,慌忙接着。箱子沉甸甸的,出乎我的意料,平时看二叔如夹着一本书。

    烧完纸出来,门口坐着几个闲人,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二叔都熟识,挨个打招呼。一个笑道:“好些日子没来了?以为见不着你了。”“没给三哥瞅下好眼镜,没脸见三哥。”二叔说着打开眼镜箱。闲人们迅速围上来。

    一个中年大叔拿着眼镜左看右看,指指点点,说了句“人造的”。二叔一把抢过眼镜,对着太阳,指着眼镜道:“胡说!人能做出这道水印?我背你转八圈。你找三哥看看,三哥摸摸就知道是啥货。你放心戴去,夏天淌点眼屎你就砸了来找我——三哥看看,你是行家”……

    进入谈价环节,二叔哈哈笑着伸出手:“别人没一把指头我不让他看。你的,二话不说,四根指头。”“三根!”“三根?来,你给我拉一火车,我全要了!”二叔劈手夺下眼镜,掏出一把钱,硬往大叔手里塞。唬得大叔连连后退。二叔不依不饶,一直贴过去。“你就不是真心实意要这眼镜的人,这其实是我给大爸留的一幅镜,大爸都骂了半年了”,二叔说着把眼镜装进箱子,锁好,翘起二郎腿坐在箱子上,和三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走,喝茶走,买卖不成总能喝罐茶。”大叔扯了一下二叔胳膊。“今日就不去了,大爸说要一幅镜,我给送去——差点给你了!”二叔说着挎起箱子准备离开。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压低声音说:“你真心实意想要?东西是好东西,我日弄别人也不会日弄你。四根半指头,我给大爸再踅摸。”“走,先喝茶走!”皆大欢喜。

    走进村边一个小院,一个老人正在生火。“四爸,我给你带了幅镜,一路上许多人硬要买我都没卖,这是专门给你带的,你看看。”老人拿起眼镜,甚是欢喜,忽然老人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二叔忙说:“看四爸的人,放心戴去,我今天又没向你要钱。十年八年,我还怕你赖了!”

    当年诸葛亮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谈笑之间,敌人灰飞烟灭;如今二叔是身坐眼镜箱,脚翘二郎腿,嘻笑怒骂之间,生意兴隆。人人都感到二叔实在,卖的高兴,买的更高兴。不过也有不高兴的,我外爷就不高兴。外爷常背面骂二叔:“着了外甥的道了!给别人三百的眼镜给我就五百,还说是看在当舅舅的面子上让了二百……”二叔是外爷的亲外甥。哈哈!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怨谁呢!

    6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突然之间,二叔病了,且病得不轻。二叔到龙台赶戏场卖眼镜,突然感到头晕脑胀,四肢无力,下腹疼痛难耐。

    拉到城里一检查,医生说比较严重。原来这病时间久了,二叔仗着平日身强体健,每次都强忍着,人又好强,没告诉家人。上次和我一起去烧纸,二叔走一会便上个厕所,当时我并未在意。

    在天水治了段时间,病情好转,医生说得做手术,但现在身体虚弱,等翻过年养好身体再做手术。二叔一听暂时不做手术,松了一口气。堂哥说,二叔的病是尿憋的,一人在外摆摊,有了尿只好憋着。上次我去杨河,二叔让我看滩,急忙去小解。

    冬三个月,二叔下再出门,偶尔拄根棍子,在门口晒粪场上溜达一会。二叔一下子老了!披着件淡绿色夹袄,头花花白,脸色苍白,很瘦,隐隐能看见骨头的形状。见人不爱说话,到人多的地方站一会便兀自蹒跚着走进家门。

    看着二叔,我很伤心,想问问二叔的情况,只是问不出口。病来如山倒,好好的一个人,说倒就倒了!我想起末路的英雄,迟暮的美人,霜打的茄子,兵败的将军,又想起南郭寺后面那只拖着羽翅被人圈养的鹰,便不敢再往下想。

    过了年,春气上升,天气暖和了,二叔的身体也好多了,又背着眼镜箱四处转悠。大家商量着给二叔动手术,二叔讳疾忌医,谁提骂谁,骂得大家如小鬼见了阎王一样,战战兢兢。有次我偷着问堂哥,二叔为啥不去动手术。堂哥说,你别看二叔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却怕疼,怕动手术。正当我啼笑皆非之时,堂哥又说,其实二叔怕花钱。

    突然之间,二叔又倒下了。一检查,已病入膏肓,大限将至。

    那夜,屋里只有大叔,二妈,堂哥和我,还有一位邻居。二叔睡在炕上,双眼微白,形容枯蒿,奄奄一息,他已看不清东西,发不清声音,只能有一口没一口地倒气,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我们围坐旁边,神色戚然,默不作声。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夜静谧而安详!油菜花在四月的夜空中飘着幽香。如果不是二叔,这将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

    凌晨过后,二叔突然精神起来,挣扎着要起来,大叔将二叔抱在怀里,灌了几口水。二叔口中念念有词,唠唠叨叨听不真切在说什么。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成声声哀嚎。这次我们听清了,二叔反反复复哀嚎的只有几个全世界最简单的字“妈妈,我想你!”“妈妈,我的妈妈!……”

    人间这最柔弱美好的声音,从这样一位曾“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大侠”口中发出,不由使人想起易水河畔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和垓下项羽仰天长叹“天亡我也”时的无奈!而他声声呼唤,年已九旬的老母亲,此刻正在梦中为她的儿子祈求着平安。这一声声哀嚎,触摸着我们内心深处最柔嫩的地方!夜幕低垂,天悲地恸!

    大家掩面而泣,二妈只剩一声哽咽,我心如刀绞,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那夜,二叔没走。第二天十点,我正准备上课,老婆打来电话,说二叔走了。我怔在那儿,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二叔走了,却从来没有真的离开。这几年,总是时不时入我梦来,还是那么让人既爱又怕。

    写到此处,没出息的我又泣不成声,难以下笔……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他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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