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
“高渐离”| 西去的筑声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妇孺皆知家喻户晓,无论是荆轲在易水之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歌,还是他在咸阳宫中图穷匕见刺杀秦王时的壮怀激烈,千百年来都为老百姓所津津乐道。
的确,荆轲刺秦代表了刺客这个群体的最巅峰的追求,借用《战国策》中《唐雎不辱使命》一篇中所言便是:“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夫荆轲敢以任侠之勇,入不测之强秦,难道他就不知道自己走向的是一条必死的道路吗?可支撑他的是匡救天下的侠义,是报答太子丹厚遇的仁义,“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他的行为本身便是天下第一可歌可泣的,所以纵使“惜哉剑术疏”,我们也毫不犹豫地把天下第一刺客的头衔给荆轲,他的刺杀成就他万世之名,所谓“杀身成仁”,便是此理。
也正因为如此太史公在《史记·刺客列传》里才会用一半的篇幅来写荆轲,而其余四人(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则无奈地“挤”在另一半中,但统观之,春秋战国,刺客游侠如云,太史公精挑细选之人,又岂是刻意拿来贬薄的吗?
显然不是:
昔有曹沫挟桓公于盟坛,霸主亦不敢妄动,终齐归鲁地
又有专诸鱼肚藏剑以击王僚,一人之力,血溅五步,阖闾乃得吴王之位
再有豫让报智伯之恩以劫赵襄子,不废不馁,虽死犹尊
后有聂政直杀韩相侠累,阶堂之上如闯无人之境,侠肝义胆,天地可鉴
终有荆轲图穷匕见以刺秦王,天下皆惊,布衣之怒,敢撼天子之威,功以垂德万世
······
然而——
当然了,我们最熟悉荆轲,如果有兴趣读一点《史记·刺客列传》,我们还会知道曹沫、专诸、豫让和聂政,所以知道了这些就好了吗?仔细读过《刺客列传》的人一定会发现在“荆轲刺秦”的故事叙述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人的刺秦往事,而那个人,便是高渐离。
高渐离是何许人也,我们也许只记得他作为荆轲的好友,易水送别之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毫不夸张地说,他击筑的本领在当时应该是独步天下,这一点会在后面得到印证。可是,一个击筑的“乐师”,怎么会变成了刺客呢?
【事情要从两千多年前燕国都城里的一次相遇说起——】
他住在蓟城,很久了,自他记事时开始,燕国的天空似乎便被某种令人绝望的阴霾笼罩着——是的,就像今天,他对这样的天气已经漠然。
正值初冬,燕国人大概是六国人中最早着上冬装的,北风试着从每一个缝隙中钻入,在肃杀的街道里游刮出呼啸之声,寒气已然入侵,下午的阳光被雾蒙上斑斑尘迹,又被风吹的明灭难辨。街道上几无行人,谁也不知道他要到哪去,他就那么独自一人,独自沽酒,独自给对面空桌上的酒碗里添酒,他背上背着那把筑无论走到哪都引人注目,但现在,没人会打扰他,当然,这个天气谁会出来受罪。
似乎,他在等人?
酒馆坐落在都城边缘处,五十步,他默念着,这是他所坐的位置与城门的距离,现在到了傍晚,天色一点一点变得黯淡,这种黑暗在阴霾的掩护下扩张的更加迅速,更加悄然,那道城门是供国人日常出入的,一般没几个人把守,更不用说这个时节,这个天气。
他又喝完了一碗酒,只是接下来,他并没有继续倒酒,而是从背后抽出筑,左手按住一端的弦,右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竹尺以一种奇异而深沉的节奏有力地敲击其弦来,顺着这种节奏,左手迅速而略有疯狂地变换着按弦的姿势,整个过程如狂风骤雨在瞬间完成,兼以夸张的肢体动作,一时间,敲碰出的音符如四处迸溅的火花一样,天地为之顿扼,又转瞬间归于寂灭,酝酿着下一波更波澜悲壮的叙事,这金石之音,充斥在无孔不入的北风中,充斥在他距离城门的这五十步之间——
突然,天地间又爆发出另外一种声音,再一回头,却是从城门那儿传来,慷慨扬厉,迅情激越,那是应此筑声而和的歌吟咏叹:
汇风潮笑看秋高
平地波澜惊,踏松蒿
江雪寒昔日波涛
漫乡路流落荒郊
关山度月萧
······
“久等了,在下卫人荆轲”,那人走了刚好五十步,拿起那碗沁得寒凉的酒,一饮而尽,随即长长一揖。
“燕人,高渐离”,他把筑轻轻收起,说道。
【关于荆轲与高渐离的初识究竟如何,司马迁在书中也语焉不详,只是说“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狗屠倒是让我想起了明代诗人曹学佺的著名对联“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但姑且不论狗屠本人,只后人因此而附会的诗句便有“侠义之风”,又云“物以类聚”,荆轲、高渐离以及狗屠必然在道义志趣上相投,尤其是荆轲与高渐离,“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於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每读到此时,我都不禁被这种友情的力量所打动,他们两个就像伯牙与钟子期,互引为知己,都有着高山流水般的风范,更让人吃惊的是,就连他们的结局也是惊人地相似,伯牙因为钟子期故去而从此毁琴不再弹奏,高渐离也因为荆轲刺秦失败被杀而毅然选择以刺杀秦王的方式来追随荆轲,后者在这一程度上比前者甚至更显得他们情谊之深。在“荆轲刺秦”的故事中,固然穿插着高渐离的故事,但因为叙事主角是荆轲,所以倘若把高渐离换成主角,我们会发现史实之外存在着大量的空白,扼这些空白就需要史家以一种文学化的视角去把握高渐离这个形象的心理内质,并依此构成填补此人物情节空白的逻辑线,比如“易水送别”那一段,“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高渐离出现在场景之中,显然略去了前因与后果的铺陈,这也给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
在燕国,日子的变化似乎是不规律的,它的调子可以很慢,很慢,慢到你无声地凝望这北国风光的这一幕被永远凝冻在你麻木的每一天里,但同时它又快得不像话,冬去,冬又来,云散,云又聚,每一件事物在这里都不知觉地加速着这种毁灭与新生的过程,并迅速冷却着人们的感受,使之永恒地感到世事之悲愤与沉默,冰雪与黄云笼罩下的大地,总摄伏着这种苍凉的意境。
高渐离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如同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的其他的燕国人一样,他喜欢待在酒馆,国都中酒馆很多,里面不乏烂于酒中的庸人,但更多的是壮士豪杰,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唯独没有秦人,显而易见,作为六国中的大后方,燕国的酒馆成为了绝佳的情报交流中心,如同太子丹与田光、荆轲所密谋的计划一样,这些底层的酒馆里也是暗流涌动,那些从韩赵魏楚流亡而来的人们也警惕地注视着西方那个庞然大物,到处充满着一种被毁灭前的沉默与快意。
“不好了,赵王被王翦率领的秦军俘虏了!”一颗重磅炸弹在酒馆中炸响
“连赵国也,呜呼,如此秦军可直犯燕国,吾燕危矣!”这是燕国本地人
“吾国,没了——”一个流亡至此的赵人突然失声痛哭,以头抢地,哀烈不已
“我们六国当同仇敌忾,再次仿效苏秦连横之举以拒秦。”他的声音太微弱了,每个人都在各自的惊吓中梦呓
整个酒馆里积攒了多时的恐慌与愤怒终于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喧嚣之烈,满城一时间人声鼎沸。
此刻,城南的酒馆中
“五十步”,高渐离默念着,在那个三年前北风呼号的傍晚,在这个他第一次与荆轲相识的酒馆,高渐离自认为当时那一瞬间窥见了筑的最高境界,然而再往上却更加不可触摸,这种罗网般密织的迷惘像那千里云霾笼罩燕国一样同时笼罩他的心。
有三年没有再次击筑了吧,高渐离又自斟了一杯酒,没有理会周遭的嘈杂,摇摇头自嘲式地撇开这些徒劳的念头,自三年前和荆轲相交后,便如伯牙之遇钟子期,他也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知音——荆轲,可当看见田光先生提到将荆轲推荐给太子丹时那复杂而决然的眼神时,他便隐约地感觉到某种必然的无可奈何的死亡意味,就像某种无畏的召唤,让旁观者望而生畏。
于是三年前,当荆轲被太子召去的那一刻起,他决定不再击筑。
【希望诸君能宽容我的这番一厢情愿,在高渐离的这段空白里,最能让我感到惺惺相惜之感的另一对知音楷模便是伯牙与钟子期,也许他们本身便互为化身吧,不可知的命运驶向某种共同的悲壮结局,而这种悲壮又在昭示着某种必然,高渐离不再击筑将会成为他之后击筑的铺垫,也许,亦未可知。】
燕国的冬天,比起其他国家,都来得更早,也更寒冷。荒凉的原野上,除了几株被雾凇挂满的树,在几处丘陵迭起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城,那是蓟——燕国的国都,在赵国被灭之后,前线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糟糕,燕国的天幕也似乎更加暗淡了,那些翻卷着凛凛野风的霾浪无非是径直朝向国都渺小卑微的城墙上耀武扬威,仿佛是“王于兴师,修我戈矛”的前奏,西方的铁蹄悄然匿行着尚看不见踪影,可每个人都隐约而清晰地听见了马蹄踏遍的嘶鸣。
高渐离是从太子的一次内宴中得知这件事情的,当时坐在他旁边的,正是从赵国逃难至此的天下第一炼器师——徐夫人。直到几年后他行将赴死之前,高渐离都还记得当时宴会上弥漫着的绝望与疯狂,他不会忘记也无法忘却太子丹遥对着诸座宾客,在一段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后,艰难而狠厉地一字一顿道:
“丹闻丈夫所耻,耻受辱以生於世也;贞女所羞,羞见劫以亏其节也。故有刎喉不顾、据鼎不避者,斯岂乐死而忘生哉,其心有所守也。今秦王反戾天常,虎狼其行,六国之人,莫不悲愤,然计燕国之众不能敌之,旷年相守,力固不足,故丹请荆卿为使以刺秦王,则一剑之任,可当百万之师;须臾之间,可解丹万世之耻。若其不然,令丹生无面目於天下,死怀恨於九泉。必令诸侯无以为叹,易水之北,未知谁有兮!”
一语未毕,满座皆哗,像是有所准备似的,丹旁边,荆轲迅速起身向高渐离的向——不,应该是徐夫人的方向,他重重一顿首,声音沉重而决绝:“先生自赵来,而今赵为秦所灭,燕亦危矣,唇亡齿寒,岂其言哉!闻徐先生炼器技艺天下无双,今特请先生造一利匕首,轲乃有以击秦王也。”高渐离远远地望了荆轲一眼,虚无,空漠,那话语背后的虚空和沟壑,他几乎不敢去想。
“敬诺。”而此时传来了,徐夫人短促而铿锵的回应。
易水又东历燕之长城,又东迳渐离城南,盖太子丹馆高渐离处也。 (郦道元·《水经注·卷十一》)
【高渐离在荆轲来燕国之前就是太子丹的宾客,所以对于燕国上层这次事关国运的秘密筹划,他也是有所耳闻,一人之力,又怎能挽救好友荆轲已然注定的死亡结局,更何况“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的侠客至义,所以我相信,高渐离是深知这些的,而他所做的便是艰难地目视着荆轲的远去,再义无反顾地去追随。由此观之,易水送别,也许只是下一段史诗的序幕,如我们所熟知那样,易水之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生死两茫茫,荆轲走向了毁灭,燕国也走向了覆灭,高渐离,孤身一人天地间,又该何去何存呢?】
“渐离兄,你我二人,也就此别过吧。”狗屠将那碗烈酒狠狠灌入喉中,将碗底示之渐离。
“易水之南,我高渐离又何去何从?”他用布包裹起那把十三根弦的筑,负在背后,又望着那个即将消逝在天际线里的身影,一种新的悲哀与希望似乎在他心中攒成了一豆火苗,可又随即被自己无边的怆然捺灭,变得杳无踪影。
“荆卿此去十死无生,如今大兵压境,燕国之内,委实难保周全,赵国新灭,诸事未定,燕赵之境已形同虚设,似可趁此时隐姓埋名避于赵地。”狗屠放下碗来,一手指着西南那个方向
“或许吧,但燕国尚在,我还可以为它——”高渐离蓦地顿住,又是沉沉一拱手,抬眼时却发现狗屠亦如是,二人不禁同声道出”后会有期!”随即各自转身,渐次消隐在这两片被易水隔开的太虚中······
原赵国,榆次,天雨雪。
都说燕赵人多善苍劲之悲歌,可赵人最追慕却是慷慨剽悍的武功,此话诚然不虚,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赵国人武风之盛便威傲于六国,然而当历史的那一页翻过去后,高渐离却悲哀地发现,他现在所踏上的每一片赵国的故土,都被西秦的铁蹄践踏的奄奄一息,这飞扬的尘土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长平之战四十万被坑杀的亡魂尚未安息,赵国又迎来了它彻底的屠杀,和彻底的覆灭——
幸存下来的,只剩了断壁残垣,远方似有人影伫立,又依稀觉得是无边血色凝弄出的魑魅魍魉,不可辨识,但路那一头的野石堆里,却分明飘摇着悲叹的歌吟:
随远冬风,送彼黍离
中天难再,匆嚣成寂
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盈贯了他的胸膛,破喉而出却又欲罢不能。
雪还在下着,纷纷扬扬,被风吹落得恍若兵戈交错。
他来这里,是为了寻一个人,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想要寻到的那个人,其实早已等待着他了,在去榆次的路上,在路那一头的野石堆中,在野石堆上插着的那杆赵国的残旗之下,那个人的眼神,正和高渐离接上,一种无形的气场开始弥漫
“阁下可是天下第一剑客——盖聂?“
“路,是走不通的。”他没有回答高渐离,只是回转过身去,把那卷残旗的一角,捏进手心。
“知其不可而为之也,无路,又何妨?”
他猛一回头,对高渐离说道:“有国之人也哉!吾因剑术而名,亦为剑术所累,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并不会去,夫秦王政以公子之身质于赵时,便慕我剑术而相邀,怀璧其罪,君可知乎?“
“可我怎忍得——”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一线之生机,便是这雪要守护的天道,你,可曾去悟?”用手接起点点雪花,他伫立于前,无喜无怒,眼神中内敛的,是某种酝酿已久的古老,是满天飞雪也遮掩不住的沧桑。
那个人离开了,高渐离目送着他远去,就像目送着荆轲远去一样,余光里,那个身影,依旧凛冽。
【我们无从得知荆轲临行前等待的那个“居远未来”的客人是谁,若按书中所记载的有名有姓的人物,似乎盖聂是最有可能的人选,但其实一想,真是盖聂的话,他又怎么会来呢?作为一个名动天下的剑客,他的加入势必将会激起秦王最大的疑心,如此一来,行刺这一事就愈发雪上加霜,乃至于我们扩大了猜想,我们希望的那个客人必然是“极善剑术并无畏无惧“的,因为我们总会惋惜荆轲刺秦失败是因为他自己剑术不精而且没有那样的客人相助,可若站在秦王的角度上,当我们听到燕国的使团里有一个在六国中都颇有名气的剑客时,我们还会让他靠近我们吗?田光先生当时为何会独独给太子推荐那个“剑术不精”的荆轲的原因似乎也隐在其中,亦或者说,这是太史公特意开辟出的一段沉默与沟壑?但无论如何,高渐离也许已经想清楚了,因而他的命运也将在未来和荆轲再次重叠。】
日暮,宋子县,城西酒馆。
那碟菜已然凉了六分,木桌边缘的纹理中,还渍着残留的酒迹,人们早已自顾不暇,醉得七倒八歪,在这些被征服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关注这种角落,是的,行客无踪,鸿雁鸣掠,破碎的街道上,看不到铁马,只有窸窣的西风。
高渐离隐居在这里已经六年了,他一次又一次地从那些路过这里的酒客那里听着一个比一个令人无奈的消息,这些绝望的叹息与酒杯漾出的酒花混在一起,调和成了某种奇异的晦暗,在黑暗中也明晰可见。他会击筑,酒馆的主人是知道的,那些绝望的酒客们也是知道,他们爱极了他彷徨而凄茫的筑音,每一次手指起伏泛出的波澜,就像寥寥星辰点打在他们心头上,沉重,空旷。
是什么时候决定重新击筑呢?高渐离快要忘却了,是某一个雾雨濛濛的日子吗?或许吧,记忆总会给值得忘却的日子补上许多现实而虚妄的场景,但无论如何,他心里的声音在告诉他――弹下去。
他又想起了六年前盖聂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线之生机?他隐约听到了那个遥远的召唤,易水的歌音,似乎尚未唱断……
这六年来,他每天深夜临睡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打开放着他的筑的木匣,用手轻轻摩挲筑光滑的表面,左手按住弦板,右手有节奏地轻轻地拍击在着筑弦上方一尺的虚空,似无声的舞蹈,抑或者说,祈祷。这已然成为了他永恒的慰藉,为之仿徨迷醉的远方,直到,那一天。
天空被落日染得昏黄不已,像那路边不知多少春秋的老槐树上片片苍黄的槐叶那样。现在是酒馆打烊时分,高渐离并没有多少事可以做――这儿本就几无酒客,略带倦意地斜倚在酒台上,余晖透过酒旗的缝隙,把最后的破碎的记忆映入他漆黑的瞳仁,于是乎,在他不经意地暼向眼角边缘的朦胧时,某支队伍的影子便渐渐分明了起来
五十步,高渐离轻叹了一声,那声音轻到连他自己都几乎没有听见,他从酒台里出来,同时拿出来的,还有那个木匣。
“吾皇深爱击筑之乐,欲广揽天下之善击筑者,得闻先生之筑艺名于太原郡,请先生勿辞。”为首的那个人朗声道,寂静的日暮被这不和谐的音调与如墨一般漆黑的盔甲掩盖。
“诺。”终于传来了,高渐离短促而淡然的回声。
宋子城外,一列秦兵早已等候,呼烈的风,刮得人脸颊生痛,高渐离默默地登上了车,背后是他时隔多年后再次弹起的筑,城门那里,无数个逝去的魂灵亦静静伫立――
“吾皇欲亲见先生,还请先生击筑以验身份”,为首的那个骑在马背上的秦兵队长遥作一揖,向车中的方向说
沉默,风在呼刮着,良久的沉默
“唰――”
几个士兵警惕地拔出了剑,冷冷地望向车轿。
“噔――”一声清厉的弦击之音破空而出,好似一剑凌空,孤傲至极,只听得紧接在后的却兀地转入恢宏盛大的叙事,像滔滔潮浪一样一波又一波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魄,那种难以言表的庞大以不可思议的叠加变得更让人渺小与震撼,但随即这种庞大又遁入了不可捉摸的虚空,一切仿佛成了南柯一梦,徒劳,赞叹,悲怆……
车队已然行远,昏昏的落日,萧萧的原野,遥远的筑声,无数人都曾忘却的那个日子,无数人都将忘却的那个背影,将一并飘散在风中……
一云蔽乱,天河霜散。有子西归,不知其度。
风气泱泱,寒水荡荡。有子西归,不知其宿。
毋言玄马,毋言流黄。日以将南,子以将归。
扁舟匆如,平江逝如。有子西归,不知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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