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条河。它像一条青龙从逶迤的武陵山中闯荡出来,穿过鄂西的崇山峻岭,一路向东奔腾而去。我们的祖先赋予了它一个响亮的名字东龙河。东龙河清凉的河水滋润着两岸的土地,世世代代养育着沿河的子民。它的每一滴水珠都承载着我们难言的酸甜苦辣,它的每一朵浪花都见证着我们太多的悲欢离合。东龙河是我永远魂牵梦萦的家乡的河。
文革时期受父亲牵连,童年的我便随母亲下放到父亲的老家。老家坐落在东龙河畔一个古老的山村,土家人集居的村子里有许多与父亲同姓的族人。大山深处的村落不仅有着原生态的风景,更有黄四姐美丽动人的传说。站在我家门前的场坝上,就能看见坡下东龙河蛟龙般的身影。平常时节河水清亮透彻,像一条绿色丝带温柔绝美地飘在山下,天气晴朗的日子,阳光下河水波光粼粼,河对面的男男女女便高挽裤脚,背着花背篓抱着小伢,淌过没膝的河水过来赶集。细雨斜飞的时候,河水便蒙上一层淡淡的轻纱,绿色的波纹若隐若现,恰似一幅烟雨迷离的江南美景。夜晚躺在我家的吊脚楼上,可以听见它那耳语般的潺潺的流水声,如一首永远也演奏不完的优美的小夜曲,在苦难的岁月里陪伴我们度过每一个不眠的夜晚。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有一条青石板砌成的山路。拾级而上,在半山腰有几栋典型的土家吊脚楼,相传这就是黄四姐的故居。经年的烟火把吊脚楼熏得黑黢黢的,陈旧的木板留下岁月多年以前的痕迹。青石铺就的场坝荒草萋萋,小小的粉色的花儿在里面努力地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娇艳。磨得发亮的青石板,让人不禁想起若干年之前黄四姐载歌载舞的曼妙的风姿。当年的黄四姐是一位不同凡响的土家姑娘,她能歌善舞,聪颖美丽,除了有一段人人称颂的爱情故事,还给后人留下了一首传唱不衰的土家经典歌谣。现在黄四姐的歌谣不仅土家人家喻户晓,已经走出山门,成了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
逆河而上,河边山崖上有人工开凿的一条水渠。这条五十年代建成的类似于红旗渠的水渠,给山上的居民带来极大的便利。水渠傍着东龙河旁陡峭的山岩,岸边有一条勉强可供一人行走的逼仄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可以走进河的上游。东龙河的上游树木葱茏,植被丰富,是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除了冒险打柴的人,一个人是轻易不敢走进去的。童年的我因为生活的艰辛,曾经跟小伙伴一起去山里打过柴。清早带着妈妈做的饭团,或者几个煮熟的红苕洋芋,和小伙伴一起沿水渠走进深山。一旁是水流湍急的渠水,一旁是看不见河底的悬崖。路上没膝的荒草里时不时还有可怖的蛇虫出没。战战兢兢地走完这条险要的小路,便走到了渠水的尽头,也就是河流的上游。趟过东龙河冷得扎人的河水,在对面的高山上打好柴火,我们就在河边小憩嬉戏。吃完带的干粮,男孩子们现砍一根青翠的竹子做钓鱼竿钓鱼,女孩子就找一堆薄薄的石块,在绿得发蓝的水湾打漂漂,看石块在水面溅起一长串白色的水花,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也就融进东龙河绿宝石一样的河水里。玩累了就光脚爬到河中间光滑的大石头上面,听着深山里的瞅瞅鸟鸣,欣赏游鱼可数的河水里面漂亮的鹅卵石。若是春天,还可以扯一大堆嫩嫩的茅草穗子,吮吸着那一点点的清甜。或者摘来一大捧红艳艳的野刺泡,在酸酸甜甜的滋味里寻找童年的快乐。肚子开始咕咕叫了,天色也不早了,大家才恋恋不舍地背着自己的柴火,各自疲惫的回到家中。
我家的屋后,有一条引渠水而成的小溪。小溪不大,两岸绿草如茵。从东龙河引来的水清澈甘甜,冬暖夏凉,偶尔还有几尾小小的鱼儿游过。天刚蒙蒙亮,母亲便起床来小溪挑水,直到家里的石水缸挑满。母亲非常爱洁净,在所有人没有起来之前挑回家的水母亲才放心。大人们在小溪里洗菜洗衣服,我也经常帮妈妈洗猪草。上中学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双白球鞋,在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那真是宝贝得不得了,便经常在溪水里小心翼翼的刷洗干净。常常在有月光的夜晚,人们都已进入梦乡,劳累了一天的母亲还在为我们姊妹几个洗衣浆衫。父亲没有在家的日子,落难的母亲带着我们艰难地度日。在那些缺盐少油的日子里,母亲那孱弱的肩膀承受着难言的苦和痛,忍受着接踵而来的各种困难和不便,像男人一样在老家干着粗笨的农活,只为给我们撑起一片小小的天空。母亲像一只慈爱而坚强的大鸟,张着有限的羽翼,最大限度地为我们遮风挡雨。在寂静的夜晚听着母亲捶打衣服的声音,想象着母亲在黑夜里劳作的疲惫的身影,给我们姊妹几个的童年留下了一生都抹不去的辛酸的记忆。
离我家不远,东龙河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甩了一下尾巴,转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弯,甩出了一个同样不大不小的一个坝子。先民在此逐河而居建了集镇,老规矩是逢三六九开集。每到这一天,四里八乡的村民便涌向这里,古老狭窄的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乡民出售自己产的农产品和自己加工的极具土家特色的手工艺品:
叶子烟,花背篓,撮萁扁担,草鞋,自己打的柴火等等,然后换回自己需要的东西。爱美的姑娘媳妇会扯上几尺心仪的花布,回家做件好看的对襟衫,或者买几寸黑色的灯芯绒和几束靓丽的丝线,回家给小伢做双漂亮的绣花鞋。头上包着青色头帕的老奶奶会用贴身的汗巾包上几个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换回家里不可或缺的盐巴,再给孙儿孙女换回几个雪白的米粑粑。打柴的汉子最喜欢的就是镇上酿的包谷老烧和烈性过瘾的叶子烟了。孩子们则把平时采来攒下的金银花车前草之类的药草,到镇上供销社的收购门市卖掉,然后买回纸笔等文化用品。如果有多余的一点钱再买一本小人书,那就是童年难得的最大的快乐了。夕阳西下,街上已有人家飘出一阵阵的炊烟,临河的供销社的食堂就成了人们最向往的地方。只可惜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就是在食堂吃一碗小面也是一种奢侈。小时候每每捏着妈妈给的几个硬币,在食堂买一个馒头或者包子,那种美好的感觉就好似全世界都开满了鲜花。偶尔父亲回到家,会带我们姊妹几个在食堂里吃一碗小面,现在回想起来,那真的是童年最惬意的记忆了。太阳落山后,忙碌一天的人群带着各自的收获四散归去,街上的铺子也都关上了灰黑陈旧的铺门,只有东龙河还在不知疲倦的流淌,街心发亮的鹅卵石在天边最后一丝光线里发出淡淡的光,给悠长狭窄的古老的街道描一抹生动的色彩。
小街背后有一个小小的山包,包上有两棵枝繁叶茂的年代久远的古树,古树包由此得名。站在包上登高望远,东龙河两岸的景色尽收眼底。树下是镇上的中学,一所抗战时期修建的学校。在这里,同学们背着薄薄的被褥和家人从牙缝里省下的口粮,从东龙河沿岸的山山岭岭来到这里艰苦地求学。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遗憾的是不可能学到多少真正的的东西。很多的时间我们都在参加校内或者校外的劳动。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我们,穿着单薄的甚至缝着补丁的衣衫,曾经用柔弱的双肩在东龙河对面的大山里背过煤炭,用稚嫩的小手握着锄头在东龙河畔的山坡上开过茶梯。吃粗糙的包谷面饭和照得见人影的合渣汤,东龙河的凉水是我们唯一能够喝到的饮料。在那个刻骨铭心的时代,纯朴善良的同学们之间的友爱是黑暗里的一束火花,让我们的青春有了暖暖的记忆。大家在劳动和学习中互相照顾,把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无私分享,咸菜,水果,鸡蛋等等,也许每个人只能分尝到一点点,但友谊的甘露已经渗透到我们的心底,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弥足珍贵的亮点,让我一直思念到如今。每每回忆起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当年家境贫寒但仍然青春飞扬的帅哥美女们,心底便涌上一股温暖的热浪。这种感觉是现在生活优越的孩子们无法体验和想象的。
东龙河流过小街,沿着两山之间的峡谷继续向东。走出小镇,沿河岸有一条通向远方的大路。这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是我们走出大山的必经之路。那时小镇很少有来往的车辆,只有沿河走出去十几里,才有一个客车的停靠点。放暑假的时候,我们姊妹会到县城看望父亲,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了。拎着满篮子一家人都舍不得吃的鸡蛋和妈妈从自己园子里采摘的新茶,蹦蹦跳跳的步行十几里去搭客车。走累了就在河边的枫香树下歇息一会,观赏一下东龙河夏日的景色。印象中河里有一群群的鸭子悠闲地游过,清澈的水里有小鱼穿梭,晒得黑乎乎的光屁股的顽童在里面调皮地戏水。搭上客车就是我们走出东龙河的起点,穿过绵延起伏的群山,到达远方的县城。稍大一点,我跟我许多的同学也仍然从这里走出东龙河畔的大山,和东龙河的许多子民一起走进外面宽广的世界。有当兵的,有工作的,有考上大学甚至出国的,但无论我们身在何处,也不管从事什么工作,都不会忘记东龙河河水的滋味。
今年夏天,有幸跟阔别几十年的同学一聚。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大家回忆起从前生活在东龙河畔的点点滴滴,都是不胜唏嘘,感慨万千。遂写下这篇文字,感恩养育我们长大的母亲般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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