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二十一 法国牌照的房车(下)
图|文 王屿
接下来几周，太阳越发灼热了。田地和山坡都披上了大碎花毯子。野花种类之繁多，只得靠色系区分。黄的白的红的紫的，我只能简单地识别出一些种类，比方野蝴蝶兰、蓝桔梗、黄岩玫、莫邪菊、紫云英、羽扇豆和西班牙薰衣草。
屋内，除了辣椒和西红柿，我还育上了一些刺黄瓜、丝瓜和冬瓜苗。这个春天，我将接着尝试种植欧洲有但不大为人知的中国蔬菜。可园子里的那些蔬菜却越发葱郁，我只得隔三差五地给胶蔷女人和鸡群捎去一些。
一个午后，我拔出菜地最后三根没长苔的莴笋，将嫩一些的叶子剥下装在一边，再细细地去了莴笋的筋皮。我拿刀将光洁如翡翠般的莴笋切成细丝，加糖、蒜末、米醋和碎红米椒，挤上两滴柠檬汁撒上些熟芝麻，最后淋了勺本地橄榄油，放在了冰箱冷藏。
尼克先前来了电话，晚上德国来的客户约他去镇上的小酒馆听法朵演奏。我一个人吃就懒得折腾，随便吃点什么也就够了。
收拾干净厨房后，我到露台给一棵黑色多肉换个大些的盆。麦西坐在屋前，仰头盯着那些橄榄树丛。一群鸟儿从树尖窜上半空，它们叽叽喳喳地飞过五颜六色的田野，消失在远处的山腰处。而顺着山腰到顶，正是我平常跑步在山顶调头的大伞松位置。我突然想到那辆法国牌照的房车，以及它的女主人索菲娅。
可能是常固定时间跑步，大部分时候我总能看到女主人在房车旁准备晚餐。那张房车的挡风玻璃外头，临时装了一阶木栏，上面齐齐摆着一排小型多肉盆栽。我问过索菲娅，是不是把家里所有盆植都带来度假了。她当时只看着旁边的何塞笑着答我，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它们的灵魂和人一样，也需要些阳光啊。
索菲娅和电影里的法国女人并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已年近四十，她的皮肤却仍有着少女般的光泽。我曾见她剥一颗莴苣:她将叶子一片片顺茎路择下，再轻轻撕去上头的老筋。眼睛含笑，动作温柔，像是对待一颗鲜活的灵魂。
连即将下锅的青菜都百般轻柔，也难怪她会关心自己植物的灵魂。
换好"黑法师"的盆，我把它轻轻摆到卧室外窗沿上。接着我绕过屋子，拎着旧盆和花土袋放回了工具房。眼下墙上的光已不再炫眼，气温也稍微缓和，是时候出门跑步了。
我进了厨房洗了手，把冰箱里的凉拌莴笋丝拿保鲜盒装成了三份，将其中两盒装入一个纸袋，连同莴笋叶一起准备拎出门。随即我换上了跑步鞋，但没开手机跑步计时，因为拎着东西，我决定只跑回程那两公里。
田间小路两侧，野茴香的嫩芽如笋般冲天而起，路旁几棵金合欢也开始怒放。我沿着斑斓的田野走向山谷的另外一边。
才到马里奥家，鸡群就簇着围上了我。我打开袋子，倒出里头的嫩莴笋叶，让鸡们好好地吃上一顿"零食"。胶蔷女人不在家，应该是和小马里奥去了夏牧场。正值农忙时期，他们似乎有干不完的活儿，我常在深夜才听到他们的拖拉机哒哒哒地开回山谷。
“总会回来吃晚饭的。” 我把一个保鲜盒放在他们的阳桌上，留下一张纸条。末了沿着村路爬过陡坡，慢慢拐弯上了坡顶，沿着村路往房车所在的松林走去。
松林间停车处却没见何塞、索菲娅和狗。房车门半掩着，车窗外的延伸衣架上飘舞着一条蓝色长裙。平日里那张折叠木桌和椅子却不见踪影。
这一家三口去哪儿了呢？
正疑惑着，只见那条熟悉的大狗从前头大伞松附近的灌木丛朝我奔来。几周以来，罗拉已很熟悉我的脚步声，但它偶尔还是会扑我，只是势头温缓了很多。
何塞和索菲娅坐在不远处朝我挥手，原来他们把晚餐移到了那棵大伞松下。
“屿，不忙回家的话，一起喝一杯吧？” 索菲娅身着一袭白色拖地长裙，一头蓬松的棕色卷发自肩泻下。她端着酒杯，伸着天鹅般的脖颈对我明媚地笑着。
那张木桌的折叠部分也被打开，窄长的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葡式陶碗，里头装着羊奶酪、橄榄粒、煎香肠、凤尾鱼、羽扇豆等典型葡式下酒小吃。桌正中是一扇石板，上头码着薄薄一层伊比利亚火腿。旁边的草编篮里，装满了切好的祖母面包。这是典型悠长的伊比利亚式晚餐，很多本地人都喜欢这样，边聊边喝直到只剩星辰的深夜。
虽然已见惯山谷里的繁花似锦，眼前的用餐点还是美到我始料不及: 小木桌正立在一片西班牙薰衣草地上。风一吹，那些小紫花软成一股花流，从这里倾倒进山谷，和坡下那片红黄白橙紫色花海汇流。一朵棉花云，正柔柔地飘过山谷。索菲娅端坐在那儿，美得像位花仙子。
“那么，就请倒上半杯吧，我还得跑回去呢！”我在一张空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
何塞小麦色的脸被阳光渡上一层金色，他从装着冰的小桶里抽出白葡萄酒，递给桌对面的索菲娅。罗拉趴在了桌下，拿鼻子嗅着一朵白色的雏菊。
“这份色拉我没放盐，怕丢了水分影响到口感。” 我接过索菲娅递来的细脚酒杯，把手上的保鲜盒递到她手上。
“这...是什么呀？”她有些兴奋地打开盒子，“呀！好漂亮的颜色。”
“这是莴笋，有资料说原是地中海产物，唐代才传到中国的，我从网上和一个久居欧洲的华人要到种子就自己种了。我母亲从前常做这道菜，不过，我按她的方子和先生的口味做了一些改良。”
“哇！原来这么有渊源！谢谢你，屿！” 索菲娅拧上海盐、搅拌片刻之后，把青笋丝腾到一个精致的陶盘上，摆在了装火腿的石板边上。
“天哪索菲娅，你该自己尝尝！”何塞那叉子卷了一嘴，吃完连连直点头。接着他拿又卷了些到祖母面包上，“真是太好吃了！”
“嗯...这个笋本身有一股淡烟熏味儿，调味酸中带辣，但橄榄油又让它变得柔和。现放盐真是不错，这样水分不会流失，脆脆的口感会更好，嗯...我要再添点到盘子，这做开胃菜简直不能再合适了！” 索菲娅声音柔美，动作优雅，似乎给了那碟莴笋丝一种特殊的“米其林”仪式。
“我常听人说，中国人到哪里都忘不了他们的食物，可没想到你把中国菜园子也搬来这儿了。” 何塞一脸典型“地中海式”笑容，“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哈哈......何塞先生，那么也请你告诉我，是什么原因让你带着爱人和狗，年年扎营于此呢？” 我大笑起来，原来自己和何塞之间，竟都有种对故乡莫名根深蒂固的连接。
"我想，大概故乡都会释放出一定的磁场。我的埋在山谷，你的随身携带而已。" 何塞抿了口酒，突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屿，有没有喝出这个酒有什么不同? "
我饮上一口，让酒在舌尖短暂停留，似乎有玫瑰的味道。"有玫瑰味儿。" 我说。
"我想你知道，你们的白房子之前是什么样的。" 何塞往山谷飞快地看了一眼，"你爱人肯定和你说过。"
"是的，他说之前的旧房墟是一座小酒坊。"
"对的。我记得小时候，总去你们房子前边的葡萄园偷偷摘葡萄吃，那葡萄就是这个玫瑰味的！" 忆起童年，何塞眼里竟有泉水般的清澈。
"喔...我们真的不知道呀，现在房子前边可真没发现有一棵葡萄藤。" 如果真像何塞说的，这么好的葡萄品种一棵不剩，总让我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悲凄。
"我们明天就走啦。" 索菲娅从山谷方向把脸转了过来，她把一缕长发掠到耳朵后头，露出耳垂上一颗小珍珠，"不过即使我们开到家，春天也还在路上呢。"
"为什么这么说呢？" 索菲娅的话让我摸不着边。
"她是对的，海岸是欧洲大陆春天的发源地。每年这个时候春天从这里出发，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时速一路抚向斯堪的纳维亚半岛。" 何塞接着指向坡下那些五颜六色的野花，"很显然，春天刚刚路过这里。"
"这里到特鲁瓦有两千公里。所以我说，即便我们到家，春天还没到哩。" 索菲娅满眼笑意，“之所以每年这时来，不单单是何塞的灵魂需要故乡的阳光。与我而言，在春天的发源地赏花，简直酷极了。”
我的脑海不禁浮现出欧洲大陆的地图，试着划出房车来来回回的坐标。他们连续十年，来来回回四万公里，只为在春天的发源地慢慢看花开满山谷。这是何等浪漫的乡愁！
只不过，得知是二人的离别晚餐，我也不好再接着打扰下去。
"明年还会再来这儿扎营，对吗？ 我该回家了，祝你们一路平安！"我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完剩下小半杯葡萄酒。
"谢谢你的'翡翠色拉'，希望明年还能吃上！" 索菲娅起身拥抱了我。罗拉半立起身子，趴在她脚边“汪”地朝我叫了一声。
"明年再见！" 何塞起身，和我握了手道别。他那双“地中海”似的深色眼睛，泛着温暖又真挚的光。
我跑上村路，跑过那张扎营的房车。暮时风起，空气里有野花、树皮、青草和海洋的味道。
我的脑袋有点晕，我想着玫瑰味儿的葡萄，想着那辆法国牌照的房车，想着春天正以四十公里的时速远去。山谷一侧，那栋珍珠般的小白房子在我的眼前忽闪忽闪。
跑过马里奥家，鸡群已经把莴笋叶啄了个精光。它们正围在栏边，脑袋簇做一堆闭目养神。我边跑边看着它们笑，可脚突然一打滑，我的身子往坡下滚，最后翻到了谷底的田野里。
我的脑袋枕着松软的花枝，眼睛被周围五颜六色的野花晃得睁不开。我干脆闭上眼睛，就那么，那么深深地吸上一口春天的气息。缤纷的花香里，似乎带着点葡萄酒味，又带着股淡淡的烟熏味儿。
(本文图文为王屿原创，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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