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故事(20)法国牌照的房车(上)
法国牌照的房车(上)
二月底，溪谷里最后一场洪流终于退去。
菜园子里生机盎然，年前试培的莴笋、芥兰、红菜苔、彩色牛皮菜和大叶芥菜等都长得茎肥叶茂、郁郁葱葱。
莴笋正茂 王屿摄
这些菜都不太为葡人所知，多数是我从网上华人菜农那儿问到的种子试培的。没想到这些菜竟很适应这里的气候，头一次种就长势迅猛、产量惊人。新年以来天气渐暖，菜类长速快过吃速，很多都老出了苔。
可惜的是，尼克是偏肉食动物。除了火锅和偶尔一顿拌色拉，他根本不对这些"异域"蔬菜下口。我只得趁午餐，做出各样素炒独食。隔三差五地，也用它们打底做顿水煮肉片和麻辣香锅，结果却往往是一不小心就多添了米饭。加上晚餐配甜点的习惯，一个雨季下来，我的腰围猛增了一圈。
“哎哟喂！这个女人是谁? ” 一天我指着镜子里的陌生人人问尼克。
“亲爱的，我就喜欢你现在这样。” 尼克一把搂过我的肥腰，像是一点儿也不在乎。
“哼！走开!” 他的话让我联想到“温水煮青蛙”，主角还是只过于丰满的蛙。
瞅着马路牙子才干了点泥，我就催着尼克带我进城买了慢跑鞋，准备用跑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来甩掉身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赘肉。
“尼克，主菜已经放烤箱了，记得二十分钟后把小土豆煮上。” 我绑好头发换上跑步鞋，在手机跑步软件上的倒计时中冲出了门。不出状况的话，回来就能吃上晚饭。
“亲爱的，你慢点跑，别又伤了脚踝……” 尼克的叮嘱被门掩在了屋子内。
我边跑边调整着呼吸，很快跑到了主路。路边三叶草绿丛上，早冒出了今年第一波小黄花。身旁的田野里，齐膝的麦苗正微微舞动，麦束间散出一种特殊的气味。仿佛是风向改变，空气里多出的那股暖烘烘的气味。
一辆房车从身后缓缓开了过来，我停下来跳到麦田里。村主路其实很狭窄，容不下一车一人并排。司机感激地朝我摆摆手便继续前行，房车经马里奥家，往山顶方向开去。恰巧那也是我跑步的路线。
练跑一月后，我定下自认为最好的路线: 沿田间路上村主路——经马里奥家往山顶跑一公里——掉头原路跑回家。全程刚好四公里，少灰路况佳，虽然要爬坡，比谷底那满是石子的E9跨欧徒步线还是好上很多。
这四公里当然一口气跑不完。
才到马里奥家附近，我就开始喘个不停，这里开始我将以龟速跑上陡坡。偏偏那些鸡群又和我相识，见我跑得如此费力，纷纷围上前问长问短。
“咯咯咯......(译:有什么能帮上的吗)”
“姑奶奶们，请让开好吗，明天送菜叶子给你们吃。”
……
前头那房车早蜿蜒着上到山顶，过了我的目的地没了声响，大约是拐到A25号海边公路了。
再次调整好呼吸，我从鸡群里挪出脚朝山上跑去。我暗暗给自己鼓劲:最陡那段已经过了，接下来的坡都比较缓。这一公里的上坡，比平地跑要减脂多了。
公路两旁是一排软木橡树，才被采割的树干呈褐红色，像穿了一截截大短裤。胶蔷丛簇在树下，结出了几苞新蕾。渔夫家的后院，一排矮景观橄榄树发出了一蓬蓬新芽。
沿着渔夫家的院墙跑上山头那个弯，就基本和山顶平行，只剩缓路了。我停下歇了几秒，接着呼哧呼哧地冲上那个弯道。才过弯，只见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狗正地朝我的方向冲了过来!
这条路我已跑过多次，确定不会有野狗出没。渔夫家倒有只葡萄牙水狗，但它一般都跟着渔夫出海很晚才回得来。前头这只大狗来势汹汹，我只得停在原地不动，浑身抖得厉害。我眼睛盯着那狗，余光四周搜索，希望能找到块石头或者树枝用来自卫。
那狗冲到我面前，竟刹车一般地停了下来。它闻了闻我的两只裤腿，还拿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我呆呆定在那儿，惊魂未定。
“罗拉! Arrête!!! (后知是法语“停下”) ” 前头跑来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脸我好像从哪里见过。
“老天，对不起! 我才停稳车子，它就跳了出来! 你没事吧？! ” 那个男人喘着跑上前来，牵上了狗脖上的项圈。我这才认出那是那位房车司机，他的英语带着点什么地方的口音。
“太好了，我可以活着回去了。” 我大大地呼了口气。
“对不起! 它最爱追移动的人和车。都是我的错，实在是对不住了!” 他连连致歉。
“你应该管好它。” 我的声音带着些怒意，头也不回地沿着公路朝前头的目的地跑去。
跑着跑着我的小腿发软，完全提不上劲儿来。最后那几百米距离，远远比平常要吃力。村路旁的松林发出一股“呜呜呜”的声响，我的脸能感觉到林间的风在窜动。
刚刚那辆法国牌照的房车停在马路边的松林间，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端坐在木桌前，切着一些西红柿片。听到我跑来的声音，她抬起头朝我点了点头。
和女人打招呼后，我一鼓作气地跑到了调头点，靠在一大棵伞状石松的树干上。从这儿可以俯瞰到整个山谷: 马里奥家的炊烟，白色的旧学堂，山谷中间绿油油的天地，以及山那边我和尼克那座小房子。群山把村庄裹在中央，天空还给山谷盖了床白云被子。
真美呀。我忘了之前的不快。
我准备掉头回家，下山的路相对没这么难跑了。开房车的男人牵着狗走了回来，他朝那个女人说了几句什么。女人轻声“啊”了一句，立即起身朝我走来。
“很抱歉!罗拉吓到你了! ” 她的眼睛里满是愧疚。男人把狗关进了房车，也走了过来。
“今晚是要在这扎营了吗？”我的声音柔了下来。
“是的，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来。” 男人搂过女人的肩，两人相视而笑。
原来房车主人叫何塞，切西红柿的女人是他的太太索菲娅。那只叫罗拉的黑色罗威纳犬，也是家庭成员之一。他们一家是从法国开车来海岸度假的。
何塞告诉我，二十多年前他的父亲为了谋生，拖家带口从这里辗转去了法国北部的特鲁瓦Troyes。山谷里的房子从那时起日晒雨淋，没几年就坏了屋顶，后来在风暴中坍塌。何塞的父母不得已，只得连着那堆废墟和土地一并卖掉了。
虽随父母法国定居，何塞那些年一直思念这个南方的山谷。无数个夜晚，他都会梦到自己童年的那些小事。他想念柠檬园，橄榄树，山谷里风的呢喃，甚至那些推门就能听见的，混杂着虫鸣和草簌的星光夜。
后来他娶了那位天使般的法国姑娘。
妻子索菲娅第一次跟何塞来海岸时，就爱上了这方蔚蓝透亮的天空。这里四季阳光，和阴阴郁郁的法国北部实在太不一样。她后来说服何塞一起存钱买了房车，之后两人每年开车来海岸度假，来山谷附近“小住”些时日，到今年已是第十个年头了。
“喏，何家的老房子以前在那儿。” 索菲娅指着山谷一角给我看。
“我夏天去过那儿，玫红的莫邪菊开得可真好呀。” 曾经的废墟堆上，早盖上了一栋黄白葡式小屋。据我所知，现主人是一对和蔼的瑞士老夫妇。
“要说莫邪菊，应该很快到季节了。” 何塞看着远处那座陌生房子，眼里却有种别样的温柔。
“空气闻着倒有些不同，确实是要开花了。”索菲娅挽着他的手臂，把头轻轻靠上了他的肩膀。
“那么，很高兴认识你们。”
我无心打搅他们的独处时光，便调了头开始往山下回跑。晚风迎面，何塞和索菲娅的的故事如氧气一般渗进我的脑袋。我想大约童年的地理位置能释放出特殊的“荷尔蒙”，哪怕我们身在几千、几万公里之外，总能闻着这种气味，被它牢牢吸引着一路回来吧。
我跑下最陡那段坡，经过马里奥家的鸡棚。鸡群正兴高采烈地刨着一堆新鲜菜叶，其中一只鸡拿喙衔出一根带着黄色花蕾的三叶草。
过了鸡棚的缓坡，路就变得缓平笔直。从这儿我能一口气跑过谷底的田野，转到我们白房子旁的小路。
跑着跑着，我意识到索菲娅所说的，空气中确实有些什么不同。山谷的溪流少了洪泥，只剩纯粹的山泉水味。这气味之外，还有田间或郁或淡的野花香和谷口灌进来的海咸味儿。穿过麦田跑近白屋，又多出尼克新剪出的草坪子味，以及菜园子里我种的中国大芥菜叶发出的淡淡辣香。
我在白屋前停了下来。推开蓝色的实木门，屋内蔓延着一股温鲜的食物香。
“对不起亲爱的，我肚子太饿了。” 只见尼克站在烤箱前，拿叉子嵌着一块炖肉往嘴里放。
“尼克，晚餐咱们在露台吃好吗？” 我扶着鞋柜脱下了跑步鞋。
“你快去冲凉，我先摆好桌子等你。”尼克打开酒柜，取出了一瓶本地红葡萄酒。
（本文文图为王屿原创，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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