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来了几个人

作者: 吾我予 | 来源:发表于2021-12-11 19:44 被阅读0次

    作者:粥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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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堂来了几个人

    正午时分,骑车到一食堂。

    今早起得晚,八点多。一晚上,我在新兴里、柳潭里、下碣隅里来回穿插,有时深入敌后,有时迂回包抄,有时侧翼助攻,有时两面夹击,好几次与美国大兵短兵相接,枪炮互射,美军被迫“向南进攻”,惊慌逃窜,丢盔弃甲,最终消失在茫茫大海上。醒来,打开手机,页面是《血战长津湖》第十章《大撤退》。王牌军回家补过圣诞节去了。

    犹记得昨晚暗暗立誓,早上一定要把食堂一举歼灭,绝不予其还手之机。好些天没吃过早餐了,买了酱香饼,一个包子。花了一个早上,把《血战长津湖》读完了。不到十二点,还不太饿。本来不想吃饭,但想着可以顺道回寝室看我的第五十本书《纸上》,便骑着自行车上路了。路上人单影只。太阳火辣辣的。人们都低头骑车。包裹严实的,整个只露出两个眼孔。所以,他们都不知天,不知树。我慢慢悠悠地骑,抬头看见凭空飘来一朵云,又看云飘来飘去,又看整齐的行道树,看山头的树林,看鱼儿在河水里三五成群,游手好闲,惹是生非。我想,人们写文章,有人,才有故事内核,才有跌宕起伏。大自然永远是配角,是小品,是装饰。即便动物植物为主角,也是拟人化的,说到底还是人。难道自然就不能有她的千回百转,肝肠寸断吗?

    这样想着,来到了隧道口。左边有两哥们儿在说秋招的事,一个说,逻辑推理,全对,数字计算,全对。真是不可思议。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是当对手全对的时候,就得重新合谋合谋了。我浑身打了个激灵,加快速度,一口气冲上了珠穆朗玛坡。两人在后面蹬得死去活来,几欲先死。我一脚轻车,飘到一食堂门口。下车,洗手,进食堂。

    选了一叠辣椒鸡丁。昨天还有花生凑数。今天花生都没了。青辣椒丁和几颗鸡丁相依为命。一碗银耳汤。用“碗”的时候,我遣词良久,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了。也就囡指拇那么大个碗,三块钱!

    不太饿,所以没点别的。我向刷卡处走去。三个不是学生模样的人等在那里。前面一个,后面两个。前面那个望着人群,手里握着手机,在人群里寻找能合眼缘的人。后面两人默默而立。餐盘搁在台子上,用手扶着。

    我猜他们没卡,想借学生的卡。前面那人对着我微笑了,他很有些抱歉的样子,问,可以帮我们刷一下吗?我说,好。这样的情况,我遇着多次了。在一个只能刷卡的学校里,总会遇到没卡的人。多么不可思议。有西装革履的人,也许是某个学校的教授,某个市县的领导,有来旅游的人,也有其他学校的学生。每次我都热情而乐意地借给他们。刷了卡,打开微信,扫一扫,看得见的资产又跳动了几下。心里不禁暗喜。

    眼前这个叔叔,握着手机,手机亮着,一定是在向人传递“我会给你钱”的信号。他一径那么微微地笑着。让人感觉到,这个人全然清朗,就像一阵清风似的,善意满怀。

    我先刷卡,九块五。一个菜,一碗银耳汤,二两饭,九块五。量少价贵,诚不我欺。

    然后刷卡的女士输入21这个数字。

    三个大男人,才二十一块!平均下来,每个人七块。我心里暗暗惊讶。七块钱,能吃什么呢?三两饭,一个荤菜五块六块,一个素菜,两块。只能这么多了。还有更简陋的。虽然食堂的菜排列组合起来,有无数种可能,但这三个汉子,拼凑了最简单的一种。这么简陋的饭菜,我知道两种。一是十年前念中学时,食堂的饭菜。二是爸妈在工地做工时,工地外小摊上卖的盒饭。那时候,夫妻俩为了省钱,专门选了一家稀饭不要钱的小店,早上吃一个馒头,喝一大碗粥,中午下午在灰沙滚滚中走到路边摊,吃一碗五六块的盒饭。他们得意地向我炫耀省钱秘诀,我心疼,一急,骂了他们。他们于是不再说话。

    为了避嫌,我没有扫视他们的餐盘。我担心他们会想,是不是刷多了,钱给少了,伤了他们的自尊。

    他们穿着简单,都是很破旧的T恤。他们皮肤黝黑,脸色金黄。土地的颜色。光的颜色。他们脸上没有灰尘,双手洗得干干净净,一点也看不出刚从工地下来。也许是进入文明社会维持体面以略微融入环境的努力吗?他们的眼睛那么诚恳清澈,含着羞涩的笑意,还有些许的局促不安。也许是觉得自己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吧。身边人来人往,却格外孤独而无助。我好久没看到这样质朴的眼神了。我盯着他,浑身都在感动。

    由于一天消费限制三十元,我输入密码,成功刷取。然后,我端着餐盘去取筷子。带头的叔叔跟上来。有些紧张不安。他握着手机,微信界面打开了。却不说话。我取好筷子,转身过来。他又用那双微笑的眼睛望着我,但他没有说“给你钱”这几个字。他好像很害羞,始终没说出口。我说,没事,不用给。他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他还是微笑着。他说,不用不用,我的我的。

    他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方言口音浓重。听得出,他努力压制身体里由乡村带来的淳朴和粗犷,喉咙、舌头、牙齿、口腔、嘴唇、鼻腔都在紧急调动,以尽可能和谐而标准地把乡音变换成普通话。可是,并没有那么成功。他也许担心说错了话,或者被笑话土气,于是字词尽量删减,用最精简的字来表达他的意思。

    我说,没事的,这顿我请你们。我想要走,可是他追着我。还是微笑着,说,我的我的。也许他心里有许多话,如果用家乡话,他可以应运自如,清晰流利地畅所欲言,可是,这是在城市,这是在大学,他眼前的是一个他们眼中的文化人,知识分子,也许城里人,文化人,知识分子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繁文缛节,他小心翼翼,表现得那么拘谨,他急了,舌头打结,不知所措。

    我说,叔叔,你们辛苦了!没事的,不用给。

    我端着餐盘走开了。他们没有跟上来。

    坐下来,我回想事情的经过。突然担心起来。他们会不会觉得,是我不屑于扫他们的微信才故意如此推脱呢?是我嫌弃他们?看不起农民工?

    不。我看到他们,无比亲切。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的爸妈也是农民工。要是他们追上来,我就会告诉他们,我也是农民,我的父亲,跟你们一样,也是农民工,在烈日和暴风雨下谋生。

    他下矿井,有时候在黑色的隧道里匍匐前进,扛着尖锄,挥动黑色的臂膀,挖下黑色的黄金。

    他修过公路,在炎炎烈日下,光着脊背,挖土方,搬石块,砌堡坎,有一次坐着工友的车回家,山上滚下巨石,砸在车斗上,车头上翘,人悬在半空中,惊魂未定。幸而捡回一条命。

    他接过零活,在七八月的烈日下,光着膀子,扛钢筋水泥,肩膀磨得血肉模糊。

    他干过建筑工地,睡简易棚,天天精打细算,只吃最简便的饭菜。

    我的妈妈也干过建筑工地。除了睡的简单,一切都艰难。睡的简单,就是说,屋子只有一间,男女混住。

    我们每个人,首先都是农民,或者农民的儿女子孙,其次才是现代化的,城市化的人。我跟你们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我看到你们,无比亲切。

    抗美援朝的时候,新中国百分之八十多的人口都是农民,十八九岁,二十岁出头的孩子,做了国家的顶梁,保家卫国。那时候,志愿军小米加步枪,美国是现代化的航空母舰,大运输机,军舰,坦克,直升机,战机,火箭…用不完的炸弹,子弹,吃不完的食品,暖和的军服。水门桥,美军败退的生死线。如果炸毁,美军很可能被一锅端了。志愿军三炸,美军三修,志愿军甚至把桥墩都炸没了——为此牺牲了几十个战士——美军两天之内奇迹般地又修了一座桥,最大能保证50吨通行重量,可以通行所有型号的坦克、车辆。战士们被美军的现代化军工实力震惊了。

    后来我们开始了现代化,浩浩荡荡的农民,从四面八方来到平原上,在傍晚时分,光影交错的时候,拖着长长的影子,涌入城市。再后来,现代化又以城市为圆心,向四面八方展开,就像太阳一样,所到之处,全都被现代化了。可总有光照不到的地方。进度也是不一样的。历史还总喜欢开玩笑,把时间切成好几节,节节各异,又彼此相连。有些人,由于种种原因,被落在了历史的深处。现代化却是潮流,是生命。他们向城市进军。

    他们不知道,现代与历史的矛盾集于自身。他们是最显著的标志。依稀看得见双方厮杀的界限。他们进退两难。

    昨晚跟爸妈通话。国庆节天天回家,夫妻俩终于见到了孙子。无奈家里暑气未消,天天受不了,又回昆明了。我打趣爸说,还没抱够就走了。爸哈哈大笑。再过一两月,妈要上昆明照顾天天。我叫爸跟妈一起去。他笑着说,怕不行,今年做完再说。我说,今年还有两个月就完了。他笑了,看破了我的把戏,说,我们按农历算的。爸妈心里愁。愁今年没赚什么钱。收猕猴桃时,我心里一估计,不过几千块钱,便有些小看的意思。爸妈却不愿意放弃出卖的机会。一有人要,几斤也好,十几斤也好,一视同仁,从不马虎。有时忙得一整天不归家,吃不上饭,吃不上水。卖了钱,回家来,一问,不过几十块钱,几百块钱。他们却高高兴兴,脸上绽满笑容。

    哪里有活,就往哪里跑。谁要我,就跟谁。年关结束,或收了庄稼,村里人就开始活动起来,聚在路口,或者挤满从外地打工回来人家的家里,打听门路。村里人把“工作”叫作“活路”,找不到“活路”,就没有“活”路。听完消息,人人都摇头,如今,活路越来越难找了。

    爸说,今年做称头的就头两个月,后来做得稀稀拉拉。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如今外头活路也不好找了。现在规定农民工做一天休两天,好多地方都在推行了。

    初一听,我以为是周末双休有了新政策,爸妈解释说,不是周末,平时也这样,一个月才能做十来天,村里有上海打工的,以前一个月四千多,如今一个月两千多,养不活自己,都回来了。村里好多人都回乡了。

    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全中国好几亿农民工呢。爸说,主要是小型厂矿,轻工业,比如电子厂。

    现代化,信息化,智能化,绿色低碳……在这条路上,农民工“活路”的空间越来越狭窄。

    可是他们,遍布全处。无论身在何处,总能看到农民工。他们在现代化大城市里,穿着破旧土气,他们文化不高,不懂现代化的那些规矩,说话大声喧闹,举止大大咧咧,偶尔“出口成章”。城市建下了,他们来不及看高楼大厦灯火璀璨的壮观景象,又往下一个工地转移,再次面对黄土、钢筋、水泥。高铁修下了,他们还没见过高铁长什么样,更没坐过,又走了。当我回到村子里,说起高铁的舒适快捷,他们眼中无不露着向往和自豪的光。

    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自由自在,可一旦遭遇现代化,现代文明,尤其是现代化的人时,就拘谨起来,甚至,自卑起来。他们既怀着满腔敬畏,跃跃欲试,想加入现代化的圈子,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又害怕贴着现代化的火红钢铁驱伤了自己。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他们牺牲了,被定义了,也被落下了。

    我们飞速向前,被现代化“化”了,无论衣食住行,还是科技文化,我们的眼睛,思想,也被现代化了。现代化的目光所及之处,不符合现代化的人与物就显得格外醒目。有些人,停留在历史的深处。与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世界人海茫茫,他们却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无助。当工业化,信息化,智能化席卷而来,何处才是他们的栖息之地呢?

    回到食堂。食堂又来了几个人。在南校时,校园里有很多农民工,每当食堂开饭时,他们也刚好收工,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聚在门外,随地而坐。食堂里,饭菜飘香,筷子与碗正在协奏。他们吃不了食堂,只能等,等公司送饭来,或者出去找个便宜馆子吃饭。正午十分,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大地,屋内几台空调运转,热浪依然灼烧皮肤。他们就那样饿着,晒着。眼前人来人往。下午食堂开饭的时候,他们也收工了,突然下起了暴雨。他们东张西望,找避雨处,却始终不进食堂,有幸运的人找到一片胶布,几个人依偎着,搭在头顶。雨珠噼里啪啦。忽而狂风大作。

    我坐在食堂里,看着这一幕,心惊得久久无法平静。我的父亲,也许也遇到过这样的事吧?如果是我呢,我是一个农民工,烈日当头,暴雨袭来的那一刻,我会走出那一步吗?或者,对面会走过来一个人,递给我一把伞吗?那么短的距离,为何就像划了辟魔圈,分作了两个世界?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在同一屋檐下,共担风雨呢?

    多给他们一些善意。

    多给他们一些温和的带笑的目光。

    他们生长在50,60,70年代。

    是我们的父辈。

    粥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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