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幻灭

此刻林的心沉了下来，一点一点越沉越深，呼吸也变得越发困难，他趴在门缝上窥视里面的一切，两个肉体呻吟着纠缠在一起，急促的呼吸声一次次传进他的耳膜，透过半掩的窗扇，看到窗外下起了雨，他转身悄悄离开了那里。走到屋外，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落下来的雨滴击打着他的身体，低着头走进雨里，冰冷的雨是没有温度的，就如同林现在的心一样。

霜此时也听到了窗外传进来的雨声，身旁的男人已经沉沉睡去，她推开男人压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穿上衣服一步步轻悄悄地走到屋外，忽然看到不远处林正站在雨里，她把手伸到头顶遮挡住雨，一边向前跑去。林回过头看到那娇小的身影，越来越近，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方才就感到胸腔里传来一阵绞痛，现在他强忍着痛苦站在这里，霜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你站在这里干嘛？”

“我没事。”

他无力地说，霜看见他那紧皱的眉头，嘴唇早已变成乌紫色，她将林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走吧，回去吧。”

林感到自己即将倒下去了，他只好将身体依靠在她身上，霜承受着来自于他的重量，他冰冷的气息一次次从耳边传来，让她感到有些害怕。霜把他扶到沙发上，拿来干毛巾替他将湿漉漉的头发擦干，林从口袋里拿出药瓶倒出几片药吃了下去，霜赶紧为他倒了一杯水。

“不用麻烦了。”他有些烦躁地闭上眼躺在沙发上，此刻霜坐在他身边，他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以前他从未闻到过的气息，迷人的又带着点甜腻的感觉，过去霜的身上只有肥皂或者洗发精的味道。此刻身旁的女人，只让他感到陌生和不安。他侧过脑袋，霜看着他的后脑勺还有苍白的侧脸，原本明亮的眼神突然变得晦暗。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里。”他发出沙哑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

林没有回应依旧闭着眼，霜从沙发上站起身，向对面的落地窗走去，她从身旁的桌子上拿起一瓶红酒，倒了一杯喝了下去，窗外雨还在下个不停。她幻想着自己奔跑在雨中的样子，轻声哼唱起一首肖邦的曲子。

林一直都是很重要的人啊，她这样想着记忆慢慢退回到三年前的夏天，她坐在自家的杂货铺门口，看着对面路上来往的行人，一个少年出现在她视线中，他推着自行车拐进了另一边的巷道，她忍不住跟了过去，看到少年走进屋子，猜测他应该是刚搬到这里的居民。霜从那时候起，每天下午都坐在杂货店门前等待少年放学后从她店门前走过，但她不知道，其实那时林也注意到了她，他视线的余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从她身上掠过。

在她逃出父亲家之前，他们一直都保持着陌生的距离，直到沉迷酗酒的父亲在某天晚上醉醺醺的回来对她拳脚相向，父亲拎着她头发将她拖到店门外，霜抬起布满淤青的脸看到林正站她面前。之后他拽起她立刻逃离了那里，他们一直不停发疯似的往前跑，跑到了山坡上的铁轨边，林突然倒在了地上，他身体蜷缩在一起痛苦地喘息着，霜吓坏了，她不知所措地跪倒在地上，那一刻她以为林可能要死了。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坐在一旁望着漆黑的夜空，林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正常，他躺在草地里仰着脸面朝天空，冰冷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毫无生机，就像一个早已死去多时的人。

“谢谢你，带我离开那里。”霜说着低下头看到自己赤裸的双脚，她是从睡梦中猛然被父亲掐着脖子惊醒的，从她出生起，父亲就一直痛恨着她和母亲。记忆中父亲那充满仇恨与愤怒的眼神，成为了她永远挥散不去的噩梦。

“不用谢。”林脱下鞋子放到她面前，“先穿我的鞋吧。”霜穿上鞋，林站起来向她伸出手，她紧紧抓住了那双手，他们一起沿着铁轨往前走。

“我的父母很早就去逝了，我是被姨妈带大的，现在为了完成学业我一个人在外面住。”

“嗯。”霜彷徨不安地回答，这样荒凉的夜晚，如果没有林在身边她一定会很落魄吧。

“我不能再回去了。”

“我知道。”林回答。

林带着她搬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远离她父亲的地方，虽然这里离林所在的学校很远，但林丝毫不感到介意。她每天清晨都陪伴着他一起上学，看着林走进校门的背影，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他们一起度过了三年的时光，直到林大学毕业，他曾和霜约定在毕业后就结婚，可是这一年林的姨妈却去逝了，得知这个噩耗，林像彻底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整天酗酒，经常烂醉如泥地倒在大街上。

“为什么不去姨妈的葬礼上为她送别呢？”霜问林。

“我不能去，她的儿女是不会同意让我去的……”林喝着酒冷漠地说，他的眼神充满绝望，沉思片刻后又缓和道，“我想让姨妈安心地走，不想再让她为难了。”

看来林和她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人，霜走到他面前夺过他手里的酒，自己喝了下去。毕业后林的工作也不尽如人意，好不容易在一家公司争取到实习机会，却因为家世背景没有竞争者强大，最后一直没有转正的机会。再加上林沉迷酗酒，工作也变得力不从心，经常出现差错，所以总是受到上司的责骂和刁难。林将这些痛苦和压力都隐藏在心里，依靠醉酒来逃避现实的压力，每次他深夜未归，霜都要跑到附近的每家酒馆去找他。

有次她找遍所有地方也找不到他，霜灰心丧气地回到家里，看到墙上的钟表已经指向了凌晨三点，她倒在床上迟迟不肯睡去，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她从衣柜里拿出林的衣服穿在身上，再次躺在空荡的床上，她感到灰色的天花板正朝自己压下来，越来越低直到压迫得她不能呼吸了，她猛然坐起身，双眼早已泪水模糊。

这时候手机响起来，是医院打来的，霜跑到医院，看到林躺在抢救室里。林的心脏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除非做心脏移植手术，医生郑重地告诉霜。她走进林的病房，林还没有恢复意识，他消瘦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她低下头亲吻他的脸颊。

“林，我不会让你死。”她说着握紧了他的手。

圣诞节即将来临，街边的店铺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曲，霜从店铺前走过，此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她手上提着一袋苹果不小心掉下来滚落了一地，鲜红色的苹果滚到了雪地里，她麻木地望着地上的苹果，一个男人走过来捡起了苹果，递到她手上。

她看到男人那张略显苍老的脸，积蓄在眼中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男人不知所措地问“你没事吧，小姐。”

霜抽噎着擦掉眼泪的模样，让男人看得出神，“你真是个美丽的姑娘，流泪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

霜听到他的话突然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

“为什么？”男人问。

“我的一个很重要的人就快要死了，如果不做手术就没法活下去，可是我们没有钱。”

“没有钱，我可以借给你们。”男人肯定地说。

霜出乎意料地望着他，“天呐，您怎么会，您才第一次见到我。”

“这就是人与人的缘份，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被你的美丽所吸引。”听闻他的话，霜没有作出回应，男人离开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等等……”

男人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到她站在落满雪的街道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那您可要说话算话！”

林躺在病房里已经一整天了，他无聊地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霜走进病房，她手里握着一个苹果，走到床前递给他。

“谢谢。”林说着咬了一口苹果。

“今天是圣诞节，外面一定很热闹。”

“对啊。”霜雪白的脸颊被冻得有些泛红，她低垂着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刚才哭泣过。

“你在想什么？”林犹豫着问。

“我在想，这世界上我唯一深爱的人就只有你了。”

林感动地将她拽进怀里，“你听，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对你的爱就永不停止。”

“霜？”

这声呼唤打断了霜的思绪，林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窗户玻璃上映出他忧郁的面容，林曾多次想要了断自己，在心脏移植手术成功完成后，虽然有了重生的机会，但是他却告诉霜，自己的心已经彻底死去了。

“能看到你活着的样子，我真的很开心。”霜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过身面对他，林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雨停了，我该走了。”他说完向屋外走去。

霜感到自己身处于一片漆黑的湖水中，她挣扎着游到岸边，白色的迷雾包裹上来，摸索着站起身，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霜父亲的身影渐渐从迷雾中显现出来，他露出狰狞的表情一步步靠近她，她惊叫着从梦中醒来，身旁的男人也被吵醒了，他把霜紧紧搂进怀里。

“你没事吧？”

“嗯。”霜感到内心压抑，她渴望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你怎么了，最近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没什么……”霜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包香烟，取出一根点燃。

“钱不够花了吗？”男人揣摩着霜的心思。

“不是，我只是被关在这里太久了，有时我甚至以为自己是个罪恶滔天的犯人。”霜笑着吸了口香烟。

男人听闻此话露出十分怜惜的表情，想要伸手抚摸霜披在肩上的长发，却被她灵敏地躲开了。霜下床走到阳台上，她叹息着摇了摇头，此刻才感到自己的头里像灌满了铅似的沉重，宿醉感觉真让人受，她眺望远方，有一片蔚蓝的海岸映入眼帘。

霜邀请林来海边，秋季里难得的晴朗天气，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金色的沙滩，浅浅的海浪一层层击打着海岸，她在海边和一群孩子追逐嬉闹着。林一步步慢慢走近，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这梦幻般的场景。

“林，你来了。”霜向他走过来。他此刻真想把她抱进怀里，霜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的海岸线。

“人总是在不断后悔。”海风呼啸着迎面吹来，她忍不住瑟瑟发抖，林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谢谢。”

“如果某天那个男人不需要你了，你还留在他身边吗？”林试探着问。

“当然会，因为我已经无法再离开他了，就像只能寄生在动物身上吸血的虫子一样。”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变成什么样？”霜抬头注视着他，露出一副漠然的面孔“变得虚伪和贪婪是么？”林想要远离面前这个女人，甚至想不择手段来报复她，只为了让她体会到和自己一样生不如死的痛苦，他强行把霜抱进怀里亲吻她。

“林，快放开！”霜用力推开他，她没想到林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像刚历经过一场劫难似的，双腿发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早就该结束了，”林充满悲伤地说，“现在我只希望你从我的人生里彻底消失。”

霜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林的背影已经越来越远了。“站住……”她声音微弱地喊道，林没有回头，她忍不住追上去，太阳此时已经落下去，林走进了没有阳光照耀的阴暗里，身影也模糊不清了，这时她慢慢停下追随的脚步，这样的结果其实霜自己也早就预料到了，此时霜孤独地站在海岸边，耳边只有海风发出的如同女子呜呜哭泣般的声音。

林独自走在喧闹的街道上，人们嬉笑着从他身旁走过，天空还是明亮的蓝，街边的饭馆飘出一阵阵油烟味，此刻林低下头却感到鼻子发酸，吃力地深吸一口空气，胸腔里像淤积了一团黑色的烟雾，让他无法呼吸。在他完成心脏移植手术后，医生告诉他有了一半可以活下去的机会，接下来的的人生他就要在这可以活下去的一半几率中挣扎，他对着镜子看到自己胸膛上触目惊心的手术刀疤，猜想被取出的那颗废弃心脏是不是已经被医生丢进垃圾桶。

“怎么会被丢弃呢？我在手术前就请求医生将那颗废弃的心脏留给我。”霜趴在床边抬起脸郑重地对他说。

“不可能吧。”林并不相信她说的话。

为什么此时会想起这件事呢，林心中疑惑，霜就算得到了那颗废弃的心脏又如何呢，一切都不会为此而改变。林的心被换掉了，霜后来慢慢疏远他，她的身旁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她不再像从前一样总是陪在他身边，不再对他露出温暖的笑容，她告诉他，从此以后都要一直陪在那个男人身边。

林无法接受现实，曾跪下乞求霜不要离开他，记得那一日霜穿着他过去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霜瘦小的身材穿着颜色朴素的裙子，就像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她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来往的行人，神色充满踌躇，紧闭着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手指不断玩弄着裙边。刺目的阳光照在她光洁的后颈上瞬间变得柔和了。

“对不起，我要离开你。”犹豫了很久，她最终回答。

“是因为我吧，因为我的手术需要钱，所以你卖身给那男人。”

“不是，这不过是一个贪婪女人替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此时林的手机响了，打开手机看到一条霜发来的消息：“我带着你的心走了。”霜难过的时候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对他说一些难以琢磨的话，此刻林黯然神伤地面对着手机屏幕，他深呼一口气，将手机关闭装进了口袋，迈开步子继续向前方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走去。

几个月后，林接到一个陌生男人打来的电话，他问林，“你是霜的朋友林吗？”

“对。”

“自从那天霜去海边后，她就忽然失踪了，连着几个月都音信全无，我找不到她，所以打电话问问你。”

“事实上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好几个月之前了。”林平静地回答。

林独自来到海边，海风温柔地吹拂着他的脸，清晨太阳刚升起，夕阳将海平线染得火红，眼前短暂易逝的美丽景象却让人更加感到孤寂难耐，他低下头感觉脚下踩着什么奇怪的东西，拿起来看是一把染着血的匕首，沙滩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不禁感到诧异，此时自己手握匕首的样子真像一个杀人罪犯，他用力将手中的匕首扔进大海。林心烦意乱地回到家里，凌乱的出租屋，他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忽然看到霜正站在阳台上，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林的格子衬衣，手上拿着一瓶啤酒，“要喝吗？”她问。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戒酒吗？”

“那是过去，现在我更希望你能随心所欲地活着。”

“永远不可能随心所欲，因为我身上所背负着无法消散的罪恶。”

“罪恶？”

“爱衍生出的罪恶，即便最初再美丽也逃不过最终幻灭的结局。”

霜站在阳光下，她露出温暖的笑容向林走过来，依靠在他身旁，“还记得我曾多次告诉你，你的那颗废弃的心脏在我这里。”

“这件事我根本没办法相信。”

“是真的。”霜一本正经地说，她像在努力回忆着某件事，“它被我埋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可以告诉我在哪吗？”

“对不起，我把它藏得太深了，以至于最后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它在哪。”她挠了挠脑袋有些苦恼地说。

“对了，今天早上你的男人打电话来找你……问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了？”

林提起这件事，才恍然发现身旁沙发上空无一人，霜突然消失了。林起身寻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找见她。他发觉原来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一时楞在原地，事实上霜已经失踪很久了。

“霜和他废弃的心脏一同消失不见了。”

此时风吹动窗外的柳树枝叶将闪烁的树影投映在林身后的墙壁上，他想去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后来却又制止了自己，真害怕他在打开窗户一刹那也被现实彻底地幻灭，就像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