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作者: Klank | 来源:发表于2018-10-09 23:48 被阅读120次

    两年前一个飘雪的冬日下午,Y君顶着一双熊猫眼匆匆来到我家。与往常一样,进了屋衣服也不脱便直奔床上倒头睡去。在他睡觉的这段时间里,百无聊赖的我坐在飘窗上抽烟发呆。临近年关,路人皆行色匆匆,为即将到来的那段充满仪式感的日子做着最后的挣扎。

    Y君醒来时已到日落时分,他大大咧咧的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后斜靠在床头,半眯着眼环视房间,似乎想找出与上次来这里时的不同之处。我抛给他一支烟,从飘窗上跳下来,想着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时间。

    究竟是谁先开的口,如今已不记得。在一通漫无边际的闲扯中,从Y君的口里冒出两句“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的感慨或是哀叹。我一时来了兴趣,问Y君在他经历过的为数众多的生离死别中,印象最深的是哪次。

    Y君揉揉额头,稍加思索后说起了下面的事。

    十几年前,Y君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个相对偏远的县城实习(Y君是一名医生,准确地说是一名脑科医生,在本市颇有名气),大概是到医院的第三天吧,一个病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起初,Y君并不知道那个男人是病人,只是觉得他有些古怪,面容清秀,五官标致,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左右,头发却白了一半,戴着一副黑色半框眼镜,镜片厚的吓人,永远穿着一件酒红色的灯芯绒毛衣和一条洗的发白的卡其裤。

    每次当Y君溜去抽烟时,男人便鬼鬼祟祟的站在不远处,像极了草原上等待剩肉的秃鹫。终于一次,Y君来了个回马枪,假装进了屋却又突然绕到屋后,看见那人正拿着自己刚扔掉的烟头猛吸。

    被Y君看到后那人愣了一下匆忙将手背到身后。你……Y君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递过去,那人却犹犹豫豫,眼神飘忽,迟迟不肯接过。就在这时,远处平房里走出一个胖护士朝这边喊,XXX你干嘛呢,回来吃药。

    那人便丢掉手里的烟头低着头走了。

    Y君不解,却也没再深究,直到几天后去食堂吃饭,恰与那日喊人的胖护士同桌,Y君又想起来这事,于是带着好奇心向对方打听。

    你说XXX啊?他确实是个病人,这儿的病。胖胖的护士用她胖胖的手指了一下自己胖胖的脑袋。

    那正巧,我学的就是这方面的,您就给我详细说说呗。Y君来了兴趣。

    唉,不是你那个脑袋,是……好吧,既然你要听那我就从头说吧。他呀,原本是个画家,当年可是在北京一美院上过学的,年纪不大名气却不小。这附近市县向他要画的人不在少数,听说副县长家客厅里都挂人的画。他家里条件也不错,有个未婚妻,在小学当语文老师,未婚妻家里条件也好得很。两年前,我们这儿连续发生了命案,两个月里死了仨小孩,都是七八岁,刚上小学的娃,让人用塑料袋套头上给活活捂死的,啧啧啧,现在想起来都害怕。两个月下来,警察死活破不了案,弄的是人心惶惶,一到晚上家长都不敢让自家孩子出去玩。又过了几个月,市里调来了一个警校刚毕业的小伙子,人长得精干帅气,浓眉大眼的,说起来和你有点像……

    Y君干咳两声将胖护士拉回原来的话题。

    人上过警校就是不一样,小伙子一来就给领导提建议,说什么这种连环杀手都是心理变态,没事儿就爱往先前得意过的地方跑,领导半信半疑,派了几个人去发现尸体的地方蹲点,几天下来,嘿,还别说真给逮到了!你猜,这杀人的是谁?就是那画家的未婚妻啊!她是老师,和小孩接触最容易,还没人怀疑她,谁会信老师杀学生呢,还是个漂亮的女老师。

    没有其他证据了吗?就因为画家未婚妻去案发现场就把人给抓了?

    当然有啊,一开始那女的还嘴硬,不承认,说她只是路过。这骗得了警察?之前在捂死小孩的塑料袋上发现了颜料,这女的又是画家媳妇儿,拿去一验,这种颜料全县城就这画家有,再一查,画家那些天忙着搞画展没作案时间,你说不是她还有谁?

    Y君点点头,那,她为什么要杀那些小孩呢?

    这,谁知道呢,到死都没审出个所以然。当时那女的被抓了以后学生家长拖家带口的堵在法院门上催着赶紧判刑,学校也怕受到影响,校长带着一群老师联名上书说是要处以极刑,法院公安一着急,关了还没一个月就拉去枪毙了。

    那画家又是怎么回事呢?

    画家家和这女孩家在我们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女孩被抓了先是画家家里不承认两家订过婚,后来连这女孩家也站出来跟女孩划清界限,说什么这女孩是他们收养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呢。倒是这画家本人,从头到尾都不相信他未婚妻杀了人,不顾家里反对,到处托关系找人拖时间,每天早上跑法院上诉下午跑看守所看那女的,你说这有什么用,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的事。直到临刑前一天,理论是不准探视了,可这画家拼了命往里闯谁也拉不住,好吧,就放他进去,所长说。进去一见面两个人抱头痛哭,据说这是那女的关进去后第一次出声儿,时间到了,画家抱着女的不放,两个男人都拉不开,那就让他们再待会儿吧,可是这画家还想带着女的跑路,警卫一看,这还得了,拿起电棍就给这画家来了一下,好家伙,直接给电晕过去,等第二天下午醒来,那女的早就给毙了。

    胖护士抹了一把嘴,看着一筷子都没动的Y君的盘子,Y君识趣的将盘子推到胖护士面前。

    画家一觉醒来,听到女的死了,整个人就瘫了。后来画也不画了,整天就瞅着那女的的照片发呆说胡话。 直到有天一个人跑出去,跑到一桥上就要跳河,刚跨过去一条腿就让路过的人给拦下了,他家里人就把他送这儿来了。

    这么说,这画家还算有良心的人,未婚妻成了公敌,只有他还……

    良心?良心个屁,拿良心去疼一个杀了仨小孩的女人?那谁去疼死掉的小孩?他这不叫良心,叫傻,叫痴。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说是大学毕业的,一个个都三观不正,书都读狗肚子里了?

    Y君唯唯诺诺。

    之后,Y君每次见到画家都会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塞给他一两根烟。画家烟瘾很大,到了医院,医生不准他抽烟,他只好捡别人丢掉未灭的烟头来吸。

    从那时候开始,我便抽烟只抽一半,丢掉的一半也不会掐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让某个手里没烟却嗜烟如命的家伙减轻一下痛苦。”说这句话的时候,Y君脸上一副慈悲为怀的表情。这个一直以来被我视为浪费的行为也瞬间变得崇高起来。

    在我这儿也只抽一半,莫不是想着为我减轻痛苦?我看着他手边的烟灰缸里插满了还在燃烧中的半截烟半开玩笑的说道。

    Y君笑笑继续讲起了画家的故事。

    画家对医院里所有人都怀着极强的戒备心,但却与Y君渐渐亲近了一些。也许是出于Y君无偿提供的烟草,也许因为Y君是唯一一个没有直接否定他的人。就这样,两人除了偷偷抽烟外偶尔也会闲聊几句。

    出去还画画吗?

    早都丢下了,手已经生了。

    还坚信她不是凶手吗?

    画家犹豫了一下,随后摇摇头。就算是她杀的,错不在她,在我。

    怎么讲?

    那段时间我太忙了,只顾着搞自己的画展,没有看好她。

    ……

    我想我应该是有发现一些事的,在那段时间,应该是的,可是我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没空照顾她,她没有错,是我的错……

    你都发现什么事了?

    我发现,我发现……画家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含糊不清。

    通常情况,两人的对话都是这样结束的。

    现在想来,那时候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点好奇心而不断勾起另一个人的痛苦,真是罪大恶极。Y君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自己的鄙夷。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实习期满离开医院的前一天,Y君特地买了两包烟去跟画家道别。画家住在一个单独的病房里,Y君轻轻推开门,看到画家低着头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Y君敲了一下门,听到动静的画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仓皇中将手背在身后。Y君知道这次画家藏起来的绝非烟头,想起画家有过自杀经历,第一反应是刀片之类用于自杀自残的东西。

    是我,别怕,可以给我看看你手里的东西吗。看着画家惊恐的眼神,Y君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安抚着他。

    画家一直摇着头,浑身都在颤抖,示意Y君不要过来。这时候他拿东西的手从背后移到前面紧贴着胸口,另一只手以格挡的姿势拦在自己与Y君中间。

    没事,冷静,你不认识我了吗?把手里的东西给我好吗。Y君摊开双手慢慢靠近画家。

    画家一步步后退,身体越俯越低,直到碰到身后的墙失去退路。他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Y君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用力抓着Y君的裤子,嘴里含糊的念叨着

    不要告诉他们,不要告诉他们......

    Y君捡起地上那块巴掌大小的东西,一张不知从哪撕下的硬纸板,正面用铅笔画着一名女子的半身像。

    Y君后来才知道,医院为了治疗,在进院前没收了画家包括照片、戒指在内的一切与他未婚妻有关的物品。这张半身像,应该是画家进院以后或偷或捡弄来纸笔画的。

    Y君自然没有将此事告诉画家口中的“他们”,在给画家留下两包烟和一小块打火石后离开了医院。

    后来呢?画家出院了吗?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中雪越下越大。

    出院了。Y君点上不知第几支烟说道。大概是我离开那儿的半年后吧,一天正在上班,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是一叠照片,画的照片。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描述那些画,阴暗?扭曲?压抑?血腥?亦或是这些词的融合?总之,看到画,我仿佛看到了地狱,同时也想起了我的画家朋友。下班后给那个医院打了电话,了解到他两个月前出了院。

    现在呢?他还画画吗?

    死了。

    死了?

    死了。Y君抖了一下烟灰,看着屋顶说道。出院一个月就死了,自杀的。刚出院的时候家里人还看得紧,过了俩礼拜发现没什么问题了,正常吃饭睡觉,见了人都会主动打招呼,整天笑眯眯的。家里人以为痊愈了,他母亲甚至开始给他物色新的女朋友。结果呢,一天夜里,偷偷溜出去,还是之前那座桥。捞上来的时候身上还绑着几块砖。

    说起那些画,我突然想到了画家的未婚妻,人果真是她杀的吗?Y君第一次用力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画家为了找寻灵感而去杀人,但他需要的仅仅只是杀人瞬间带来的短暂快感,至于寻找目标、处理尸体则都是由他的未婚妻完成。直至事情败露,未婚妻为了能让画家完成作品不惜自己去顶罪。

    携着雪花的风猛击在窗户上。

    画家的故事或是人生就此戛然而止。

    我想起这个故事,是在突然听到Y君生命戛然而止的讯息之后。昨天夜里,Y君与夫人因为琐事吵架,Y君负气离家,在一家肮脏低级的酒吧里独自浇愁至午夜,随后在开车来我这里的路上与一辆同样由被酒精麻醉之人驾驶的货车相撞。

    同样是一个飘着雪的冬日下午,当我回过头时并没有看到躺在床上大大咧咧伸着懒腰的Y君。Y君从前和后来都来过很多次,但给我影响最深的依旧是讲故事的那次,讲完故事的他冒着大雪回了家,临走之前说他答应过夫人不在其他女人家里过夜,雪多大他也要回去。

    所以你就白天来?我倚在窗边目送着他离去,直到倔强的背影完全消失于风雪中。

    那时他刚结婚不久,我想在对待爱情上他是以画家的执拗为榜样。他说他会包容夫人的一切,即使她是错的,我猜画家从桥上一跃而下时的表情应该与说这句话时的Y君别无二致。而深夜负气出走时不知他是否会因想起说过这句话而感到讽刺。

    之后的见面中我们再也没有讨论过谁才是画家故事里真正的凶手,倒是不止一次的猜想画家与未婚妻最后一次见面两人说了什么,最后一致得出的结论是: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大寒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大寒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iosua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