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11年夏天,我们用一个又一个酩酊大醉向生活了四年的大学告别。方仲撕了所有教科书,站在教学楼顶把一麻袋纸片迎风洒下,碎片如雪花般落在刚下课的同学们的头上、肩上,也落在了刚好路过的校长身上。于是,当我们在酒精和答辩中间抽空睡觉的时候,方仲只好强撑着眼皮去扫校园。他说扫校园时他在每棵银杏树下都撒了泡尿,人小树高,后会有期。
毕业一别,再见是在两年后井盖儿的婚礼上。音乐声笼罩整个礼堂,新娘挽着新郎的手臂缓缓走过花门,笑得一丝不苟。坐在我身边的方仲疯了似的拍着巴掌,依稀还是那个仰望树梢的胖子。
方仲一直很胖,即便是减肥成功之后看起来也比常人宽阔。他和那些刚进大学、弱鸡般的男生站在一起时尤为显得格格不入。于是新生军训的教官让他站在队伍外面,当标兵。标兵需要率先跑步到指定点,大声喊出“标兵”两个字。可是方仲始终没法儿顺畅地喊出来,他不得不在两个字中间抽气似的加个“啊”字——标……啊兵!
“俩字儿你也结巴?”教官忍无可忍。
“我……我……我喘呀。”哄然的笑声在我们当中传开,他自己也跟着笑,那会儿他还不认识井盖儿,他还只是个没心没肺的胖子。
军训结束,校园里随处可见的各种社团、学生会的招新告示勾动着大一新生洋溢的热情。我们也是,恨不得加入所有社团,让大学生活立马躁起来。就在我们漫无目的到处挥洒热情的时候,方仲和井盖儿碰上了。当时,一个负责招新的学长提出,“如果把井盖儿换成方形的,是不是比圆形的更好?”让我们就此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是什么破问题。”我心想,涌到嘴边的一句“傻逼”却生生被方仲着火了一样的目光吓得咽了回去。顺着他的眼睛,一个姑娘正在侃侃而谈,那两道炙热的眼光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脸上。她就是井盖儿,因为她就井盖儿究竟是方的好还是圆的好进行了长达十多分钟的演讲所以才有了“井盖儿”这个外号,而她本人实际上认真又漂亮。
方仲的暗恋就像一道墙,将他和井盖儿分隔在两个世界。他想象着墙那边儿的喜怒哀乐和琐碎日常,那个人的一丁点难过被他放大无数倍变成天大的委屈,如果那个人稍微笑一笑,他就想冲到街上和所有人拥抱。他明明身在在自己的世界里却被另一个世界淹没。他为爱做的第一个决定便是减肥。每天晚上九点,暖黄的路灯洒满校园,在夜归的学生的注视下,方仲都会喘着粗气、端着双臂围着操场来来回回跑上两个小时。成都老是下雨,下雨他也跑,迎着绵绵细雨跑在希望中。大二的时候那个曾经稍微动一动都会喘成结巴的方仲竟然代表我们班去参加学校运动会,三千米,面不改色。庆功宴上,方仲握着酒瓶子跳到桌子上,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谢父母,然后他清了清喉咙说:“谢谢我的女神,井盖儿,是她让我坚持下来,是她让我……”“说人话!吁……下去吧!”我们打断他,起哄着把他轰下桌子。那次是我第一次觉得方仲牛逼,他不以爱的名义干涉别人,却以爱之名改变了自己。
方仲第二个为爱做的决定是办话剧社。他到处打听女生喜欢什么样儿的男生,最后总结,女生比较容易对有才的男生倾心。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在自己身上种出“才华”的小树。他先是起早贪黑写剧本,从一开始吭哧瘪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到后来洋洋洒洒几千字;然后他用生活费租下学校的活动大厅,撺掇我们这帮朋友帮他演。我演过大树、演过狗,等我真的来了兴趣想认真把角色演好的时候他却死活不让我尝试女主,说怕井盖儿吃醋。他满校园地贴小广告,一边躲着保安一边躲着保洁大叔,终于到了演出那天,除了我们自己班的人来捧场以外,外人一共来了六个,其中就有井盖儿。有第一场就有第二场,没成想一演就演了四年,方仲已经彻底和那个喊“标……啊兵”的自己说再见了。大学最后一次我们喝醉了来到空荡荡的活动中心,说着理想,说着未来。方仲又一次握着酒瓶子跳到舞台上,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说:“同志们!我要走了,就不多陪了。想我就去抱抱那些树,都是我的根!”“哈哈哈哈……”我们拍着巴掌笑,这次台下没有井盖儿。
新娘挽着新郎走到我们这边,伸手招呼我们说:“你们我最后敬,谁都不能走哈。”之后就笑呵呵地转向别桌敬酒去了。我问方仲:“新郎哪儿人啊,你认识吗?”
“不认识。听说好像是井盖儿的同事。”
“大学四年没表白,毕业之后你也没下手?这两年你不也一直在北京吗?”
“跟你一样,我也有两年多没见她了。要不是她发请帖,她结婚我都不知道。”
“她是不是你女神啊,到底?”我有点不信方仲的话。
“天地良心,是。”
“这我就奇怪了,是你女神你不找她。”我看着井盖儿和她老公被几个他们的朋友围住,非要她老公把一大扎啤酒喝掉才能拿压在酒杯下的红包。井盖儿帮她老公端酒,笑的像个落跑新娘。
“她心里没我,我搭眼一看就知道。大学的时候我喜欢的够明显吧,没对上眼,追也没戏。”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实就是一颗心的面积。心里有你,翻山越岭也能见着,心里没你四目相对也会视而不见。方仲一声不响的爱情终于在井盖儿结婚这天结束了。
老朋友难得一聚,我们边喝边聊一直到午夜,井盖儿带着老公也陪着我们喝,就像所有人一起结婚似的。有人问,“你们觉得自己最完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轮到方仲回答,他说:“大一军训汇演。”
“那会儿我也在啊,没看出来呀?因为结巴?”我插嘴道。
“那天特别结巴。当时我跑过去刚要喊’标兵’,就看见女兵方阵那边儿站在第一排的井盖儿,虽然听不见声儿但是我从她那嘴形看出来她跟我说’加油’。我脑子嗡的一下,嘴里那’兵’字卡在嗓子眼儿里,怎么也喊不出来。我就想,这回完了。”一提到井盖儿方仲就停不下来,“其实那天她说的那些什么井盖儿方的好还是圆的好我一句都没听懂;每次跟她聊天,三句之后准没词儿;她喜欢的歌我听两遍就烦,她喜欢的电影我看一会儿就想睡觉。大学那几年我跟她的朋友倒是都混熟了,唯独和她,始终不冷不热。我能咋办,我也没辙啊。”老听人家说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第二次,我觉得方仲牛逼。
毕业两年后的这顿大酒方仲如愿和女神一起喝,井盖儿听着他的那些醉话,笑靥如花。人小树高,都是我们亲手种下的,心长在树上自会有人来摘。感情的事,适可而止、量力而行,也是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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