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真玉妃的梦中情人近来有些麻烦,这是蓬莱仙子们从太真同手同脚的舞步和魂飞天外的眼神中看出来的。
仙子们可见不到这个梦中情人,对方是个凡人,当年乘一架巨船从海上来,长风破浪,临危不惧,瞬间就虏获了太真的芳心。凡人自称李隆基,出海为人皇寻找长生不老之药。药没找到,先找到一岛的仙女,李隆基的内心很是不能平静。
然而毕竟少年壮志,李隆基盘桓了半月,便恋恋不舍地与众仙子告别了。他离港第一夜,梦里是太真翩然起舞、含羞带俏,第二夜换了支舞,第三夜总算不跳了,站在他跟前仰起脸道:“我都追到你梦里来了,你倒是给句话呀?”李隆基一个激灵吓醒,赶忙蒙头睡回去,回梦里把仙子凝脂般的手一握:“定不负卿意。”
两人就这么开始了异地恋。
太真单了几千年,终于找到个有情人,整夜里同他说自己谱曲如何如何精妙,练舞又如何如何辛苦;李隆基则热爱给太真讲自己的远大理想:找不老药,讨好父皇,继承皇位,削藩王压外戚,重振大唐朝纲……后来不老药没找着,远大理想变成清君侧、得到皇位、削藩王压外戚,重振大唐朝纲……这几日愁眉不展,正是卡在了清君侧一步上。
“太真我跟你说,这群人简直不是造反的料,一路打得好好的,到了京城脚边就怂,在马嵬坡把隔年的稻子都要种出来了。”李隆基怀抱佳人,生闷气。
“他们是不相信你能当皇帝吗?”
李隆基嗤笑一声:“还能怎的?非说造反逆天命,天命是个什么东西!”
“天命不就是我吗。”太真眼珠一转,嘻嘻笑,“你等着,我请个假,明儿下凡来帮你!”
次日清晨,兵士们例行抻胳膊动腿,李隆基例行灌鸡汤,正说得口干舌燥之时,忽觉周围一股寒气。抬眼一看,凭空里现出一身素白羽衣的仙子,圆脸含笑,直一个“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整演武场上下几千条汉子全看直了眼。
太真把气势架足,捏着观世音的调调一字一句道:“我乃蓬莱太真仙人,前来探访渡劫龙子,龙颜在此,尔等如何不拜?”
全场只有砰的一声,齐刷刷跪倒了,兵士们山呼万岁,气势比开拨时还足,头却不敢抬。太真满意地环顾一圈,从空中落到李隆基身边,悄声道:“龙子,如何报答我呀?”
李隆基目瞪口呆,半天憋出一句:“一群认皮囊的!”
话是这么说,太真能来最开心的还是李隆基,二话不说就招呼附近城乡送好吃的来,尤其是荔枝,他知道天上没有这个。端进屋里房门一关,不知道的以为两人有天机要授,其实只是担心仙人吃得太失态。
天上万般美,就是食之一道不及凡人。太真成仙后辟谷多年,喝水都能胖得圆润有致,万没想到在这晚上丢盔弃甲,吃得涕泗横流。
李隆基就坐在旁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好笑:“至于吗?你要喜欢,天天都能给你吃。”
“那不行啊!”太真话都说囫囵了,“我要、我要辟谷的!我可是神仙!”
李隆基正色:“太真,我说真的,留下来陪我吧。”
太真哼哼唧唧:“人间好是好啦,但我当仙人也不是闹着玩的呀,蓬莱十美整天介的出去跳舞,少了我可……”话没说完,捂着肚子一阵冷汗,“坏了,你们人间的吃食果然有毒,凶手是那群种荔枝的!”筷子一撒昏过去了。
李隆基面不改色坐着,良久,自言自语道:“凶手不是他们。”伸手握住了太真圆润的小手,轻轻一叹:“是我。”
太真醒来时,浑身抽筋扒皮一样累,她强撑着坐起来运气,结果竟然压根找不到那一口仙气在哪儿。正着急时,李隆基推门进来了:“别试了,仙气已经没了。”
“没了?”太真简直想翻个白眼,“你知道啥,我靠这口气回蓬莱诶,你说没就没?”
李隆基点点头:“我知道,是我做的,我对不住你。太真,我想把你留下来,我不能忍受只在梦里与你相会,你来去自如,我思念之时却无处寻你。昨夜里你吃的荔枝我都浸了术士李遐周的药,只为打散你的仙气。”
太真知道他说的不假,心里滚滚而过万字脏话,手上一把揪住了李隆基的领子:“我断你财路了?挡你运气了?”
“不曾。太真一路助我,纵结草衔环不能报。”
“哦,不能报你丫就恩将仇报吗?你散我仙气问过我吗?我在蓬莱的姐妹,我的霓裳羽衣日月流光,我的五行道法长生不老,你能赔哪一样你就说吧?”太真恨不得拿刀剐了他,说着说着却先掉下泪来,散了仙气落入人间的仙人她不是没听说过,哪怕经个几十几百年回去了,也是面黄肌瘦愁容不展的,她简直可以看见自己穷困潦倒的将来。
“可我爱你啊,我会养你的。”李隆基一脸痛惜要给她擦泪。
太真把他推了个跟头。
“我告诉你,别以为我没仙气就会依了你了,你敢坑我,咱俩完了!”太真噌地跳下床,卷起羽衣就跑。仙气没了,仙力还在,莲步一挪就在几个山头外了,只觉得没了李隆基空气都清新几分。
她把羽衣穿好,跺跺脚,没反应,再跺,到最后整个人都蹦起来,终于召出了马嵬坡的土地神,红通通一只,见她就作揖:“哎呀哎呀,这不是蓬莱仙子太真吗,有失远迎……”
“知道有失远迎你还来得这么慢?”
“呃,这也不是小仙的错呀,仙子的仙气散了,小仙还以为是哪个凡人……”太真一个眼刀甩过来,土地乖乖闭嘴。
太真知道恐吓基层仙人也不是办法,烦躁地抓抓头发,问:“土地,你知道我那口仙气上哪去了吗?”
土地失笑:“仙子呀,气就是气,散了在红尘里一滚,哪还能咽回去呀?”
“那不是有仙散了仙气又回蓬莱了吗?”
“人家那是重新修炼,天生仙人根骨好,若是不动凡心,坐个一两年也就修回去了。”土地摇摇头,“可是仙子您来都来了,何苦如此折腾呢?依我看,这小李子也不是没有雄心壮志,给他个两三年必能问鼎,届时您就是人皇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吃有人送,妆有人伺候,只比神仙快活,当了人间的娘娘,您还要仙气做什么?”
“娘你个铲铲!”太真一道白练甩过去,土地立时遁地不见了。她望着空气愣了一下,暗恨自个当年是嫌弃遁地太脏不肯用的,如今再往土里扎只怕要憋死。没了仙气,她几乎和凡人没两样了。
要不要重新修炼呢?她念头一动,马上大骂自己有毛病,这还要选吗,不修炼难道留在凡间?举目无亲,要啥没啥,只有一个前男友。
不过,仙界其实也没有那么好,蓬莱十美之间时不时也要拈酸吃醋,她这次下凡虽是为帮李隆基,内里也有私心——新排的留仙舞她怎么也跳不好,委实不想练了,下凡也算散心来的。若是现在开始拼命修炼一两年,攒了仙气回蓬莱时恐怕正赶上留仙舞登台,届时自己上也是丢人不上也是丢人,真能烦透了。
要么,先玩个一两年?原先从没离开过蓬莱不知道,人间其实也有美味,也有生灵万千,来都来了,不逛逛大概有点可惜……毕竟这也是李隆基害的,可不是她偷懒。
太真就这么说服了自己,决定在人间游玩几年再开始修炼。时下正是战乱,她懒得冒险,干脆跟在李隆基的队伍后头走,好处是百废俱兴人烟阜盛,坏处是冷不丁就要听一点李隆基的八卦,三皇子给太真仙人做了个木雕像呀,三皇子高价求太真仙人掉下的袜子呀,三皇子登基后位空悬呀,真让人哭笑不得。太真心知这些或许是李隆基做给她看的,包括这一路夹道欢迎的人们、平安喜乐的凡世生活,都有些蓄意安排的成分在,但她还是觉着,人间挺好的。
李隆基……似乎也不坏。
又是一年七夕,太真见不得满大街成双成对的男女,自个躺在客栈里睡大觉。土地神鬼鬼祟祟从屋角冒出来:“仙子,您还在这呢?”
“在这怎么啦?”太真心知他是李隆基的说客,也懒得赶他。
土地爬到太真床边,苦口婆心:“不是我说您呀仙子,您看这街上成双成对的不酸吗?人么,讲一个及时行乐,情郎等着双星照着,您这是纠结什么呐!”
“你简直烦死人了!李隆基给你银子了还是怎的?”
“我可半点好处没拿,我全是为您好呀。”土地神脸都急白,“您往外面看,皇帝八抬大轿都派来了,您瞅瞅这诚意,您……”
太真心里噗通一动,两腿自个走到了窗边,窗下一顶轿子一匝路人,那羡慕气都能冲上屋子里来。见主人公开窗了,底下路人纷纷喊起来:“仙子,您就答应了吧!”“天生一对呀!”语气里的喜气洋洋和善意真让她不得不信,不得不听。
太真终于半推半就上了轿子。
一别数月,李隆基清减了许多,坐在皇位上看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太真先破功笑起来:“好啦,恭喜你呀,梦想成真。”
“尚未。”李隆基摇头,“孤家寡人,非朕所愿。”
“你别得寸进尺啊,散了我的仙气,来见你就不错了还想怎样?”太真气哼哼,“道歉也没有,告白也没有,金银珠宝都没有,凡人家聘姑娘也没有这么便宜……”
李隆基腾地站起来:“那你是原谅我了?”
“我可什么也没说。”
皇帝从御座上跑下来,重新把仙子抱进怀里:“只要你愿意和好……只要能和好,金银珠宝、荔枝琼酿,你喜欢什么都可以,你做朕的妃子,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只会比在蓬莱日日练舞安适。”
“谁知道你是真的假的。”太真心里淌蜜,嘴上还要傲。
皇帝郑重其事竖起两根指头发誓:“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太真,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见太真只是笑,终于停下来,不知自己哪做错了。
太真笑得更大声,揉小孩一样揉他:“我就想看看你能说多长!傻不傻呀,牵牛织女前年还闹离婚呢,你跟他们发誓?”
“这……”
“不用和谁发誓,我原谅你了,我爱你,只爱你。”太真小小地吻了一下李隆基,圆脸羞红,仿佛所有旧日裂纹都一抹无痕。
选了个吉日,太真被封贵妃,赐名杨玉环,搬进长生殿。长生殿里的日子太美了,美极了,荔枝管饱,温泉管热,好看的好玩的排着队往里送,连侍女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百科全书,专给贵妃解闷用的。李隆基更是一天三顿地追着杨玉环跑,好不容易破镜重圆,怎么腻在一起也不够。
这一日下朝,他又寻着贵妃到了荷亭。大中午的,凉风都带莲香,荷亭四下无人,只有玉环一身素衣红裳站着,见他来了,笑吟吟眄他一眼,手摇步移,舞了起来。
携天乐,花丛斗拈,拂霓裳露沾。迥隔断红尘荏苒,直写出瑶台清艳。纵吹弹舌尖、玉纤,韵添;惊不醒人间梦魇,停不驻天宫漏签。一枕游仙,曲终闻盐,付知音重翻检。
舞定歌消,李隆基还愣在原地,杨玉环扑进他怀里撒娇:“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好看,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舞。”李隆基意犹未尽,抬手捏她的脸,“真该到国宴上跳给群臣看,妃子可以兵不血刃替朕平天下啊。”
玉环柳眉倒竖:“谁要跳给群臣看了!你知道这是什么舞吗?”
“什么舞?”
“这叫霓裳羽衣,是蓬莱仙子跳给伴侣的舞。”玉环把脸埋进李隆基怀里,心砰砰跳。
李隆基不知道这支舞意味着什么。仙人长生不死,伴侣却只有一个,从前梦里相会,杨玉环什么舞都跳给他看了,只剩霓裳羽衣舞压箱底。当时她想,凡人寿命百余载,至多生时尽欢死后分散,霓裳羽衣舞是断然不能给李隆基的。来了凡间做了他的妃子,原想只是呆个两三年,两人牵着手游游湖赏赏花,又想能呆个四五年,再搂着肩膀看一夜明月,她的野心终于全消了。现在她只怀疑自己寿命真有那么长么?有朝一日李隆基死了,自己的漫漫日夜里还剩什么呢?
没有什么好保留的,此时她命中只有一个爱字了。
“不过,男人嘛,总有点审美疲劳的不是。”宫女百科全书边扑流萤边安慰杨玉环。贵妃进宫转眼五年了,养的宫女也是越来越随便,敢和她并坐阶下闲聊了。
杨玉环虽原是个仙人,但很多事情还靠百科全书指点,问的问题都傻里傻气的:“审美疲劳是什么?病吗?”
百科全书心道审美疲劳都不知道,你昨天刚下凡啊。奈不住玉环眨巴着眼睛看,说了:“就是把你看腻了,去看看别的女人。”
“他怎么会把我看腻!而且他今天也没来,昨天也没来……五十七天没来了!怎么要看那么久啊?”
百科全书嬉笑:“顺便还要睡一觉呀。”
杨玉环震惊了,想了想问道:“像我和小猫那样睡?”
百科全书也震惊了,一句“你真的不知道”咽在喉咙里。
“还是……像和我那样睡?”杨玉环抬起头来,表情惊恐,“有爱人怎么可能和别人睡觉?以前殿下不来找我,也是跟别人去了吗?这里住那么多女人,都可以和他睡觉?这是你们凡人的规矩?”
“是……是的吧。”百科全书头一次听说妃子质疑三宫六院,自己的三观都被震撼了。
“这规矩、这规矩有毛病!”杨玉环涨红了脸,“人怎么能和不喜欢的人睡觉呀,我们蓬莱那边,给爱人的舞是独一份的,给爱人的歌是独一份的,更不要说睡觉了……还是说,你们可以同时喜欢很多人?”
百科全书结结巴巴:“喜不喜欢,这怎么说……陛下身为九州共主,心怀天下,博爱众生,在后宫也理当雨露均沾……”她看到杨玉环的脸色,闭嘴了。
贵妃看上去倒也不是伤心难过,蹙眉抿嘴的,像是难以接受,又像是怒其不争。她沉吟许久,摇了摇头道:“我还是觉得这不对,你们人间的规矩太奇怪了,一心二用,哪里合理了?”她转向百科全书:“你说合不合理?”
“可、可自古都是这样的呀。”
“喔。”玉环点头,像是真的不打算追究了,起身往屋里走,没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那你说他这么久没来找我,合不合理?”
百科全书刚舒了口气,面对这种最熟悉的“他爱不爱我”话题,出口成章:“娘娘不必烦忧,殿下心里满满全是娘娘您,只是这三宫六院须得殿下调停……”
“也就是说,他不找我是不对的咯?”太真追问道。
“呃,娘娘您要相信这不是常态,这……”
“是不对的。”杨玉环点点头,进屋,没片刻披着一条白练出来,大阔步往殿外走。
百科全书呆呆地看着她:“娘娘您干什么去?”
“他不找我我就找他呀。”杨玉环理所当然地看着她,“他又不是在做正事。虽然你们凡人有雨露均沾的规矩,我还是想占大的那一份。”
百科全书大惊失色,连忙追过去:“娘娘您……”
“闭嘴。”杨玉环一道白练甩在地上,宫女吓得惊叫,贵妃下意识看她一眼,没有回步,径直出了殿门。
那一眼,她面上有泪。
当日翠华西阁的门是被白练劈开的,杨玉环波澜不惊地踏进来,转头对侍卫说:“陛下说事急从权,这扇门是我的错,对不住。”
侍卫惨白了脸不敢说话,阁内的梅妃也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像是同情。
“贵妃有什么急事?”皇帝开口了。
杨玉环想了想,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急事,就是我觉得你很久没来看我了。其实我一点都不乐意等人,我们和好的时候你说要什么给什么,现在我也没有要旁的,只是你,你也不来。你从前跟我说,皇帝有天下事要打理,不能烦你,我本来也不来烦你,可是我觉得她和我一样也是女人,算不得天下事。何况我还比她漂亮。据说同时喜欢好几个女人是你们凡人的规矩,我不明白,皇帝是有几副心肠、几个身子的吗?可是我就没有,也没看见你有,你和凡人明明就没有区别……”
“住口!”李隆基勃然大怒,“你真以为自己还是蓬莱仙子吗?身为后妃的规矩职责,你这五年何曾学过半点?竟还闹到外面来了!高力士,给我把娘娘带下去!”
事实上,这不是杨玉环头一回遭李隆基嫌弃,凡间规矩那么多,她学起来总有些磕磕碰碰的,李隆基起先是把自己气得头痛,后来免不了要训斥她几句,再后来气冲冲地喊婢女带走她也有,杨玉环撒撒娇、赌赌气,也就接受了。
就是心里会难过。
她摇头推开了高力士,一字一句说:“我自己走!”恍惚想起刚下凡时也是这样,下定决心再也不理李隆基,恨不得一步一个脚印踩在他脸上——
她摔了一跤,被白练绊的。她听见梅妃的婢女笑出声来了。她想发怒,又赶忙在心里背三从四德,乖乖地爬起来。手硌在地上生疼,她发现自己变得很瘦了,莹润如脂的腕子现在不盈一握,可能面上也又黄又瘦,方才说自己比梅妃漂亮,或许是有些缺乏自知之明了。
她早就不是蓬莱仙子了。
杨玉环一回宫就病倒了,用她的话说,是三观有点不能接受。李隆基摆宴她也不去,召寝她也不去,宫中上下开始传言太真玉妃与皇帝不合,是不详兆。
李隆基终于下旨,以善妒为名,送归杨贵妃。
旨意传到长生殿,杨玉环二话没说爬起来收拾行李。婢女急得直哭:“娘娘,您不是仙女下凡吗,他们要把您送归到哪儿去啊?”
“我不知道。”杨玉环一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仙女,也不知道要把我送到哪去,但是陛下说要送呀,身为后妃难道还能抗旨不成?这一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因果自负吧。”
李隆基为她搭建了一个杨府,父兄俱全,待她再恭敬也没有。杨玉环与他们一一见礼,走进自己的“闺房”,背后啪的一声,落了锁。
杨玉环漫不经心地笑,在房内逛了一圈,端起桌上摆好的瓜果糕点,倒进夜壶。
她开始辟谷修炼。
第一轮绝食坚持了三天,杨玉环完全没养出什么仙气,只觉得饿得头晕。她心知自己一身烟火气没有这么容易抹消,随便吃了点东西,又一轮。
五天。有进步,不过从前终日不沾五谷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她记不得了。
十天。杨玉环彻底昏了过去,梦境极深、极长、极远。
她梦见了蓬莱。麟凤洲偏、蓬阆山巅,那里有蕙圃芝田、白鹿玄猿,琪树翩翩、瑶草芊芊,碧瓦雕櫋、月馆云轩,楼阁蜿蜒、门闼勾连。往日姐妹容颜如初,袅袅婷婷向她走来。
三青先声叫起来:“太真,你瘦了许多!”其他仙子连连附和,西王母拉着她又恨又怜道:“早说你不要相信凡人,偏去,现如今呢?”
杨玉环的眼泪一下就淌出来,像小孩见到家人,抽抽噎噎的:“我错了,王母我错了,我……”她一抬头,忽然发现仙众中有个生面孔,话就卡在一半。
西王母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神情变得有些尴尬:“这,我们前几日去天庭跳留仙舞,你也知道这是不能少人的,所以……”
“那,我还能回来么?”杨玉环咬紧牙关,盯着王母。
西王母将她上下打量几遍,叹声道:“当然可以,只是——太真啊,我亦不知为何,你身上的红尘现在同凡人一样重,从头修炼也许又是个四五十年……你也不必着急,你的寿命仍比凡人长很多,只要勤奋用功,有朝一日定能……”
杨玉环点点头,双方都沉默了。她知道这话的意思:她不再是仙人,明日也不能成为仙人,或许永远都不会是仙人。她只一个被送归的妃子,宠辱悲欢,全看那御座上的人。
蓬莱很美,仙子很美,杨玉环勉勉强强撑起一个笑来,对众人道:“不提那些,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姐妹们拿酒来吧,我们不醉不归。”
眼前忽然一晕,蓬莱景物骤然变得模糊扭曲,仙子们都带着或无奈或悲悯的神色望着她。杨玉环知道,美梦要醒了。
她睁开眼睛,小太监捧着半面镜子跪在她跟前:“皇上听闻娘娘不饮不食,量是已有悔意,特赐铜镜半面,愿以为好。”
杨玉环持铜镜回到长生殿后,第三日,皇帝驾临。玉环跟着众人一起下拜,李隆基忙忙来扶,捧着她的脸道:“妃子清瘦了。”
杨玉环笑:“思君令人老呀。”
“回来了就好。”李隆基沉吟片刻,道,“妃子此番实在是糊涂深了,皇帝三宫六院是自古有之,何来几副心肝之说?若没有个三宫六院,个个妃子都像你这样任性,家国还治不治了?”
“殿下协调后宫不是顶有本事么?”杨玉环嘻嘻直笑,依在李隆基怀里。
李隆基心安了,含笑摇摇头,又道:“爱妃,此次送归闹得宫墙内外流言纷纷,于朝廷很是不利,不如今冬骊山之行,爱妃与我同去吧?”
“好呀。”杨玉环乖乖点头,“是不是还要我跳舞?”
“这……”
杨玉环笑眯眯的:“你想的话,我就跳。”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寿王李瑁随御驾到骊山华清池过冬。
骊山的冬已经冷下来了,可皇家宴会的热情却一点没变,该挂灯挂灯,该赐酒赐酒,酒酣眼热之际,琴师舞女便列着队上来了。骊珠散迸,入拍初惊。云翻袂影,飘然回雪舞风轻。飘然回雪舞风轻,约略烟蛾态不胜。
众美纷纷,李瑁却只看见了领舞那位白衣红裳的女子,仿佛梦里见过,又仿佛梦也梦不见的美。
“分明一派仙景!这舞曲可有名字?”一旁有人在问。
“这叫霓裳羽衣曲,看见前头那个着红裳的吗,那便是当今贵妃娘娘!真不愧是蓬莱仙子下凡尘啊。”
这声音钻入李瑁耳中,不得不将他惊醒。是皇帝的妃子?那断然没有指望了吧……他正要黯然转开眼去,却见贵妃抬眼望向了他,微微一笑。
那是爱,是贪,是七情六欲,是无欲无求,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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