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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猴子

【短篇小说】猴子

作者: 像西泽一样 | 来源:发表于2018-12-18 21:38 被阅读95次

            本科二年级寒假的春节,老家没有下雪,干冷。大年初二的晚上,我裹着大衣躲在屋子里,听到大门外叽里呱啦的说话声越来越近。接着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不情愿地起身,哆哆嗦嗦地在布门帘上掀开一条缝。是我的几个小学同学。“冠廷,走,到东阳家里聚一聚,还有好几个人嘞。”其中一个男生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摆着手,对我说道。如果是电话邀请,我可能就拒绝了,但当面邀请,我实在不好回绝。我勉强地说了一句:“好冷啊。”两个同行的女生一齐喊着:“哎呀哎呀,走啦走啦。”于是,我便不情愿地去了。

            我的到来在屋子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哎呀哎呀,冠廷来啦。但很快,他们便撇下我继续他们的热闹了。大家围坐在一个圆形的餐桌旁,互相嘲弄着对方的衣着、外貌的变化或最近发生的事,放声地大笑。我对他们的聊天内容没有兴趣,无意加入他们,于是坐在稍靠外围的位置,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一边观察着大家。几个小时候长得很可爱的姑娘,虽然典型的外貌特征仍像小时候那样清晰,但身材都已经走了样,脸、腰、腿都变得肉乎乎,没有了小时候的灵气,实在缺少美感,又因为她们叽叽喳喳、吵吵嚷嚷,让我生出一丝厌烦。屋外的夜黑得发亮,屋里的灯光白亮得有些发黑,几个活跃分子彼此互相吆喝着,不停地调动着现场的火热气氛,我用鼻息轻叹了一声。

            突然,一个女生尖声喊道:“哎呀,明明怎么没来?”明明,哪个明明?我愣了一下。班里有两个明明,一个赵明,一个李明,应该是赵明吧,我想。有人出去了一下,不一会儿,我听到院子里有响动,接着听到大家说,明明来了。我看向屋门,才发现是另一个明明。大家称呼明明的那股亲切劲儿,让我觉得有些陌生,因为小时候,大家都只叫他猴子。猴子穿着棕黄色的呢子大衣,围了一条黑色的围巾,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牛仔裤,脚上是棕色休闲皮鞋,他的淡黄色的自来卷杂而不乱,脸上洋溢着稳重的微笑,他挺直着身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多年不见的猴子,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我对猴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那时候大家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猴子。我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叫的,也记不清大家为什么叫他猴子。可能是他的形象与猴子有些相似,某个人开玩笑地叫了他猴子之后,其他人觉得这个外号挺贴切,于是也那么叫了,久而久之,大家便只叫他猴子。猴子家里经济很不宽裕,他经常穿着脏兮兮的、有些破烂的衣服,不是袖口缺了一块,就是裤子上有个洞,而且常常是没洗过的样子。猴子的头发是自来卷,由于不常打理,总是乱糟糟地贴在圆溜溜的脑门儿上。他鼻子下面似乎整年都挂着鼻涕,往上吸溜的时候,会撅起尖尖的小嘴。猴子的腿总是软绵绵的,于是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的,那滑稽样,看起来还真像个猴子。猴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别人叫他猴子而伤心,反倒迎合着大家,时不时地学着猴子的样子搞怪,抓耳挠腮啦,挠屁股啦,捏着小手挠一下这个人,挠一下那个人啦,总之看起来还挺开心的。那时候男孩子们常常打架,互相撕扯啦,踹别人一脚啦,倒是没有特别严重的情况。猴子便常常出现在这样的情境中,一般是别人踹了他一脚,他怪笑着追起那个人来,于是两个人在教室里的课桌间左躲右闪,上演一幕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的动作喜剧。偶尔猴子恼了,和别人撕扯在一起,这时候的猴子倒真有种不服输的劲儿,使劲撅着小嘴,把眼睛瞪得圆圆的,脸也气得鼓鼓的,有时候鼻涕下来了,也顾不上抹一把。这时候,看情况不妙的男孩子们就会上去拉架,一有人拉架,猴子便更来劲了,往往是死缠着不放的那个。

            猴子的学习成绩很差,在班里从来都是倒数。他上课常常睡觉,会在桌子上留下一滩口水和鼻涕的混合液体。老师于是也不怎么管他,总是将他安排在教室最末一排的角上,身后就是放垃圾桶、扫帚的地方。他的同桌常常是孟淑琴,孟淑琴长得又黑又瘦,样子实在不好看。孟淑琴的家里同样很穷,她妈是个傻子,总是留着哈喇子,傻笑着,常年跟着她爸给人家拉煤球。孟淑琴的成绩也很差,同样遭到别人的嘲笑和嫌弃。于是猴子和孟淑琴坐同桌,似乎再合适不过了。女孩子们和男孩子们吵架的时候,女孩常常这么骂:你和孟淑琴结婚啦,你和孟淑琴结婚啦。男孩骂女孩则是:猴子和你结婚啦,猴子和你结婚啦。孟淑琴听了这样的话,会骂回去:你妈逼啊。猴子听了这样的话,却乐呵呵的,捏着嗓子,发出搞怪的笑声,接着蹦跳到到那个男生面前,试图用手掐他的脖子,两个人会在教室里疯玩一阵子。我从小就是非常规矩的孩子,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和猴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友谊,但毕竟大家在一个村子里长大,班上也只有二十多个人,五年的相处,彼此也再熟悉不过了。我对猴子的态度非常端正,猴子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

            村子背靠着太行山脉尾端的一座山,那座山的山峰陡峭险峻,但山脚下有着很长的斜坡,那时候,猴子家还在斜坡的尾巴上。山上有成片的野生的果树,坡上有果园子,苹果、桃、梨,河沟的边上还有不少柿子树、槐树、枣树,每到春天花开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粉白色,将明媚的春光映衬得更加灿烂耀眼,夏天是一片翠绿,秋天是五颜六色,冬天下雪的时候则是银装素裹。山坡上有条又宽又深的水渠,坡下有一个水库,一条曲折的河沟将水渠和水库连了起来,到浇地的时候,便会在水渠和水库上开闸放水。自然而然的,猴子对爬树,掏鸟窝,到水沟里捉鱼,翻螃蟹等等很是在行。记得一次我们七八个男孩子在村子里游荡,路过一棵高大的桑树,树上的桑葚红透了,大家都抬头望着满树挂着的密密麻麻的桑葚,迈不开步子。猴子尖声怪笑了两声,说看我的,接着甩掉鞋子,两臂搂着树干,再用两脚蹬着,蹭蹭地就上去采了桑葚。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猴子的身上照出斑驳的光影,我抬头看着迅速向上窜的猴子,那是我少有的觉得猴子是个厉害角色的时候。

            “哎呀哎呀,明明来啦。”大家招呼猴子的热情劲头,让我颇为惊讶,似乎大家都忘却了小时候的嫌弃,只剩下纯洁的、浓厚的同学友谊。毕竟都是成年人了,我想。

            猴子和大家打过招呼,注意到我也在,走到我跟前坐下。“冠廷也来啦。”“啊,对啊。”“啥时候回来的?”“回来十几天了。”“哦……北京到家里的火车要坐多久啊?”“火车只有快车,大概10个小时吧。”从对话能感觉到猴子的与小时候不同的稳重。“明明现在在做什么?”“在开大车。”“跑运输?”“对。”“自己的车?”“我舅的车,我们俩一起跑。”“都拉些什么?”“水果、蔬菜、饮料,什么都拉。”“往哪儿拉?”“山西、陕西,近的到晋城、长治,远的到太原、西安。”“挺辛苦的吧。”“还行。”“不错,现在跑运输挣得不少。”“现在还行,不过跑的人越来越多了。”

            猴子和我说了一小会儿,便示意要找别人说话。他坐到众人中间,马上从稳重变得轻松、戏谑了一些。大家开他的玩笑。“明明,你现在是挣钱的人啦。”“明明现在有钱啦,哪像我们一个个还上着学。”“明明啥时候得请客。”“明明穿得很成熟啊。”“明明像个大人,我们还跟小孩子似的。”猴子只是傻傻地笑。

            小学毕业后,猴子和大多数同学都在离家较近的一所初中读书,我则去到更远一些的镇子里的初中。我极少再见到猴子,关于他后来的事情,都是听我爸妈讲的。猴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倒不是因为家里拿不出读书的钱了,而是因为猴子自己不愿意读了。刚上初中二年级的一个周末,猴子和他妈在公路旁等着开往学校的公交车,等着等着,猴子扭头要往家里走。他妈问,你干啥去。猴子答,我不想去了。他妈骂道,妈了个逼,你不想念书想干啥。猴子仍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他妈紧追几步,拽住了猴子背后背着的书包,猴子甩下书包接着往前走,他妈一手提溜着书包,一手揪住猴子的衣领,妈了个逼,你想干啥。瘦弱的猴子挣脱不了,于是一屁股坐在了水泥路上,哭了起来。猴子尖声哭着,撅着小嘴,一只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在脸上抹着。我不想上学了,我头疼,呜呜呜……你妈了个逼,你成绩那么差,你头疼,你头疼什么,你头疼什么。猴子不停地哭,他妈不停地骂。我一到学校就头疼,我就是头疼,呜呜呜……周围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人劝猴子妈,娃儿真不想念就算了,一到学校就头疼还咋念书呀,不念书能早出去挣钱嘛。也有不同说法的,咋也得把初中念完了呀,现在哪还有初中没毕业的呀。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说。最终,猴子如愿了,不用再去上学了。

            猴子辍学的时候,年龄还太小,不适合外出打工,于是只能待在家里。猴子倒不像另一些辍学的小孩儿,干些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的事。他虽然不算勤快,但仍会帮着家里人干些农活,往牛槽里添草啦,到山坡上放牛啦,种麦子、收麦子的时候,他也能帮些小忙。闲的时候,猴子便在家里附近的河沟里翻螃蟹、捉小鱼,日子过得还挺自在。但他妈替他着急,不读书,只在家里玩儿,将来怎么养活自己。猴子的妈觉得,得让猴子学一门手艺。

            猴子的小叔是卖豆腐的,但不是走街串巷地散着卖,而是直接给城里的菜市场供货。磨豆腐是个辛苦活儿,猴子的小叔和婶子每天不到三点便起床,磨两个多小时的豆腐。五点出头,小叔会开着面包车,将新鲜的豆腐送到40里外的菜市场。等猴子稍大一些,大概是我们升上高中的时候,他妈便让猴子跟着小叔学磨豆腐。猴子虽说不是太情愿,但还是乖乖地去了。小叔家在村北头,一开始猴子只是白天的时候到小叔家,干些搬黄豆、泡黄豆的杂活,傍晚的时候就回家去了,猴子对此似乎还算可以接受。初冬的时候,猴子妈对猴子的小叔说,就住你家吧,早上也起来。猴子小叔的豆腐销量见长,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便答应了。于是猴子也开始起早了,小叔和婶子磨豆腐的时候,猴子会在一旁搭把手。天还是黑洞洞的时候,猴子小叔家磨豆腐的小屋里就射出了昏黄的灯光,并传出磨豆腐机的轰鸣声。猴子早起磨豆腐的事传开后,街坊邻居都夸,明明长大啦,明明知道干活啦,明明勤快呀。但猴子的心里苦得很,听到别人的夸奖,哪里会觉得开心呢。

            冬天里下了场大雪,水库里的冰面上,整片整片的田地上,村子通往山里的水泥路上,山脚下的斜坡上,远处的山顶上,都覆盖着一片的白。一天天还没亮,猴子妈听到大铁门被敲得咣咣响。猴子妈喊,谁啊,接着听到猴子带着哭腔喊,我!那天,猴子又是早早地起来,在磨豆腐的小屋里待了一小会儿之后,便一声不吭地走了。也不知道猴子是沿着水泥路,还是爬了水库边儿上的大坝回的家。猴子的小叔后来倒是帮着猴子说话,孩子还小,磨豆腐太累,成年人都吃不消呢,不想干就别干了。猴子于是又“赋闲在家”了。

            我高考的那年暑假,猴子的小舅买了一辆货车,跑起了运输,正好猴子的年龄也不小了,便带上了猴子。于是在我进入大学校园的时候,猴子便走上了社会。那年头跑运输还能挣些钱,于是村子里很多人的目标都是攒钱买辆大车,谁家有辆大车停在路边儿上,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大概是开大车应了猴子的心愿,后来的一年多,猴子倒是安分地跑起了运输。

            村子里没有藏得住的事儿,谁家过得好,谁家过得不好,谁的生意不错,谁的生意不行,一张嘴传十张嘴,传来传去大家便都知道了。自己生意好的时候,自然希望别人知道,猴子小舅的运输生意就挺不错,大家便都对他另眼相看,猴子也跟着沾了光,显得意气风发。猴子的妈和猴子一同出门,大家见了会说,明明都能挣钱啦,我家的还在上学嘞。明明像个大人啦。明明这一身穿的,真不赖。猴子妈觉得脸上有了光,觉得让猴子跟着跑运输,是个明智的选择。

            东阳妈端上了刚做的几盘小凉菜,冻猪皮、猪耳朵、凉拌藕片、酱牛肉、豆腐丝。大家都说够啦够啦。东阳妈说:“哪能哪能,还有几个热菜正炒着嘞。”家里开小卖部的高峰从自家店里带了瓶白酒过来,大家互相招呼着,都聚拢在圆桌旁,吃喝了起来。高峰嚷嚷着:“来来来,我给大家倒酒。”说着起身一个一个地挨着倒。有的男生痛快地让高峰把杯子倒满,有的则遮掩着酒杯,表示不愿多喝,到我的时候,我只让他倒了刚盖住杯底的一点,便执意不再要了。女生们倒了果汁,大家一齐举杯,同祝新年好。接着几个话多的男生女生便继续叽叽喳喳地开起玩笑来了,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大抵是谁和谁坐同桌啦,谁和谁总吵架啦,哪一次大家一起骑车子出去玩,在大桥上等着淑琴过来,大家再一齐朝相反的方向猛冲啦。有人补充了一句,记得那时候明明是斜跨在大梁车上骑的,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猴子也咯咯地笑了。

            男生们喝起了酒,推杯换盏,大声吵嚷着,太少了太少了,再来点儿,够了够了,那么多了,我干了,你看情况,哎呀,干了。天花板上惨白的节能灯,在玻璃杯和酒瓶子上映出闪烁的光点。突然,扑通一声,猴子从凳子上跌落,坐在了地上。一旁的男生忙起身扶他。大家说,明明醉了,明明的酒量也太小了。男生将猴子扶到一旁的沙发上,猴子歪斜地躺下,扯开自己的衣领,眯着眼睛,晃着脑袋,挥着一只胳膊,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哎,我真是没出息,学习那么差,我真是笨啊,初中都没读完,我太窝囊了,大家都瞧不起我,哎,我太不中用了。猴子扯住一旁的男生的衣服,腾飞,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李腾飞和猴子是本家,是不算太远的亲戚。我咋会瞧不起你呢,明明,好好躺着,一会儿我送你回家。有几个男生女生凑过去,劝猴子。明明,大家怎么会瞧不起你呢,你看,现在你最有出息,你都开始挣钱啦,我们将来毕业了,还不知道到哪儿混饭吃嘞。哎,从小就被人瞧不起,呜呜,猴子边说,边拧起眉毛,似乎要哭出来了。明明,小时候大家都是闹着玩儿的,没有瞧不起你。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劝猴子。猴子又嘟囔了几句,接着歪着脑袋,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大家都不再管猴子,继续边吃边喝边吵闹了起来。酒喝完了,家里开小卖铺的同学要回家再取一瓶,大家忙说算了不用了,他还是执意回去了,而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两个女生招呼我和另一个男生玩升级,我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和他们玩了起来。新的酒被拿来了,于是饭桌旁又开始吵闹了起来。我心不在焉地玩着扑克,注意到猴子仍躺在沙发上,一会儿挠下脑袋,一会儿吧唧下嘴,一会儿翻一翻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晚上10点多,爸打电话过来喊我回家。我说我要回家去了,大家纷纷挽留,但我执意要走。腾飞要跟我一块儿走,顺便把猴子送回家。对了,猴子家后来从坡上搬到了村北头,和我家在相同的方向。腾飞叫猴子醒醒,猴子仍眯着眼,嗯嗯答应着,但就是不起来,似乎醉意还未全消。于是腾飞给猴子缠上围脖,搂着猴子,和我一块儿出门去了。大家将我们送到胡同口,说过两天到另一个同学家里再聚,我没说话,心想还是算了。

            大年初二的深夜,还在外面游逛的人已经极少了。我们三个走在村子中央空无一人的水泥路上,两侧高大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人影随着我们的前进由短变长,再由长变短。猴子的胳膊搭在腾飞的肩上,歪歪扭扭地往前挪着步子,鞋底和水泥路面摩擦出呲啦呲啦的声音。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低头默默地走,并没有去扶猴子。腾飞问,冠廷是学什么的?航空,我答到。真是学造飞机的吗?算是吧。真厉害呀!嘿嘿。接着我们就没话说了。过了村子正中间的十字路口,猴子又开始了胡言乱语,我真是没出息啊,我真是没用啊,我真是笨啊,从小就被人瞧不起啊,大家都瞧不起我,哎。猴子一边说,一边挥舞着空出的一只胳膊。明明,好好走路,大家没有瞧不起你,放心吧,腾飞一边扶好猴子,一边反复地劝他。我仍是默默地低头往前走。胡言乱语了一会儿,也许是觉得我不理他,猴子从腾飞的一旁扯开身子,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冠廷,你从小学习就好,你最有出息,你有没有瞧不起我。没有,我冷着脸,果断地小声说道。腾飞赶忙把猴子伸向我的胳膊抓了回去,说,明明,好好走路。

            走到村子的北头,我们要分开了,猴子仍在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我和腾飞互相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了。走了几步,我回头看了看他俩,见猴子耷拉着脑袋,胳膊仍旧搭在腾飞的肩上,歪歪扭扭地走着。猴子,真的醉了吗?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猴子。猴子仍然跟着小舅跑运输,并在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取了老婆。猴子老婆不是本地人,是在晋城认识的。据传她是一个小旅店的前台,猴子和小舅路过晋城,常常住在那个旅店,时间久了,就认识了。而且她似乎也不是晋城人。她年龄比猴子大,具体大几岁,大家也不清楚,猴子妈只说女大三抱金砖,可大家都不太相信。猴子和老婆结婚也没举行婚礼,领了结婚证之后,只是和两方的父母吃了饭。有人传说,猴子老婆的父母都没来。猴子爸常常在村子与人闲聊的时候唉声叹气,说取了个什么东西都说不清嘞。猴子妈倒有着不同的态度,我们家明明能讨到老婆就不赖啦。猴子也似乎对这桩婚事感到满意,说,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过几年呀,更讨不到老婆。

            结婚后挺长时间,猴子的老婆并没有找份工作的意思,每天就是在村子里闲逛,和几个年轻的小媳妇嘻嘻哈哈地聊天儿,有时候站在人家的大门口,有时候坐在路边儿上,要么约上几个人,一齐到城里逛街去,倒是自在得很。猴子妈看不过眼了,说了儿媳妇几句,桂琴呀,好赖找份工作呀,总在家可不行呀。桂琴说,哎呀妈,我这是准备和李明要娃儿嘞。猴子妈没话可说,只得吧唧吧唧嘴,扭头走开了。猴子爸虽然当着儿媳妇的面儿不言不语的,但心里可生着气,逢人便说,哼,找了个吃闲饭的,要娃,我看啥时候能要上。冬天的时候,果然要上了。老两口更没话说了。

            但生了孩子后,桂琴仍跟生孩子前一个样,仍旧是每天在村子里闲逛,和年轻小媳妇聊天儿,站在大门口或坐在路边儿,要么到城里逛街。娃儿饿了,要吃奶的时候,猴子妈就只好抱着哇哇大哭的娃儿满村地找儿媳妇。有时候找不着了,猴子妈就站在路上,破口大骂,妈了个逼的,我看你死了算了,我家明明娶了个死人,妈了个逼的。怀里的娃儿哭得更响了。人们围过来劝,哎呀回吧,娃儿饿了,回吧,别把娃儿冻着啦。猴子妈偷摸地在猴子面前数落猴子老婆的不好,希望猴子能有所表示,但猴子却只是沉默不语,只管逗自己的娃儿。猴子妈见儿子这般模样,也无可奈何,一开始还觉得儿子能有个老婆也算不错,这会儿却不得不叹气“这以后咋过啊”。

            也就是猴子娶了老婆后,小舅的运输生意,开始不那么顺当了。运输公司的发展挤占了散户的生存空间,加上高额的保险费、年检费、油费、维修费、过路费等等,挣的钱越来越少。不过暂时找不到其它更好的营生,只能继续干着了。猴子带回家的钱越来越少,桂琴都看在眼里。除了对猴子的态度不那么热乎了,还不时地嘲讽猴子,怎么带回来的钱越来越少了?现在生意没以前好,猴子解释道。不是给你妈了吧?没有。那是在外面吃喝了?没有。哼,桂琴一脸的嫌弃。猴子见老婆这般态度,也不敢多招惹她,只管逗自己的娃儿。猴子抱着娃儿,在路上一边颠着一边走,一边嘴里说着逗趣的话,小猴子,小猴子。

            娃儿不到满岁的那个春天,猴子小舅的运输生意终于干不下去了。春天的一切都是暖烘烘、亮堂堂的,但猴子的心里却有些冷飕飕、灰蒙蒙的。猴子不知道该干点儿啥,但想着还有一些积蓄,而且自己这么些年也够辛苦的,在家里歇上一阵子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于是索性不管了,先在家里待着吧。可桂琴这关不好过,猴子在家里待了没几天,桂琴便对他发难了。李明,是不是该找点事做啊,孩子还这么小,正是花钱的时候,你在家这么待着,我们娘俩靠什么活啊!我在家歇几天就出去找活儿。歇什么歇,你多累啊,有我带娃儿累啊。你!猴子为了躲避桂琴的说道,常常带着娃儿离开家里,在村子里游荡。

            村东头有家小卖部,小卖部后院的一个小屋里却有着另外的营生,店主组织牌局,每一局都要抽成。小屋里很是热闹,从早到晚都有人想在这里试试手气,小的有七十八十,三百五百的,大的有三千五千的,有输的人骂骂咧咧摔酒瓶子的,有老婆过来找男人破口大骂的,看起来正正经经的人进去,就变得疯疯癫癫起来,像是被魔鬼附了体。有人举报过,可派出所一般不管,偶尔做做样子,过了一阵儿,牌局就又热闹起来,于是各家只能看好自家的人不去沾染。猴子大姑家的表哥是牌局上的常客,闲极无聊的猴子便由表哥带领着入了道。起初猴子不敢,但在那样的环境中浸染多了,慢慢地便不再恐惧了,七十八十、三百五百、三千五千似乎已经变成了单纯的数字,在别人输了、赢了的叫喊声中变得没有轻重了,最终猴子开始加入牌局了。起初不知怎么的,还能小赢一些,赚个三十五十的。可很快,猴子的好运就没有了,或者说不是好运没有了,是猴子既没有好运气,也没有一些打牌时的机灵,他注定是要被别人当成下酒菜给宰掉吃了的。但猴子也像着了魔一般,被牌局给死死地吸住了。

            没过多久,猴子在小卖部后面打牌的消息就传到了桂琴的耳朵里。于是那年收麦子的时节,村里人又多了一件闲聊的事儿。有的说猴子老婆一天晚上,到小卖部的牌局里,对着猴子破口大骂,有的说猴子老婆摔了个啤酒瓶子,有的说猴子老婆把人家的桌子都给掀翻了,扑克牌、纸票子撒了一地,还有的说猴子老婆给了猴子一耳光子。秋天种麦子的时候,有人说,猴子老婆跑了。那年冬天特别冷,却没有下雪,一整个冬天,大家都没见到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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