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候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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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许敛在韶山小学读到五年级认识了何拉哥哥,他们相遇在食堂,只剩最后一点花椰菜了。
许敛排队在前,何拉哥哥在后边插队:“花椰菜给我。”
打菜的阿姨不喜欢何拉哥哥这种不讲文明乱插队的学生,固执地将花椰菜倒进许敛的餐盘。
许敛打了菜没有直接走,他等何拉哥哥打完菜之后走到他旁边:“你喜欢吃花椰菜吗?”
何拉哥哥嗯了一声。
“那你拿过去吧。”
何拉哥哥说,认识许敛的时候觉得这个男生真是个傻子,不过这个傻子是很善良的。
六年级的何拉哥哥比五年级的许敛高出半个头。在食堂认识之前许敛就已经知道何拉哥哥了。在他的印象里,何拉哥哥是个成绩很差但很讲义气的人。
最关键的是,他胆子特别大。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他都会顶撞和争斗。
是勇气!何拉哥哥身上有许敛想要但是没有的勇气,反抗的勇气。
所以他才会在机缘之下主动和何拉哥哥成为朋友。
刘强是在许敛和何拉哥哥成为朋友之后才加入一众拥簇哥哥的队伍中的。在韶山小学的那段时光,是许敛自己的快乐时光。
他的身边有一个义气的朋友,那个朋友在他讲述了家里的情况之后无声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他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可是他说:“你放心,有困难我会帮助你的。”
他也说到做到,在后来他率先辍学不读挣钱之后,无数次于他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他。
五年级期末成绩出来那天,许敛没有去拿成绩单,他在家里照顾母亲。母亲发高烧了,浑浑噩噩地在床上翻滚,嘴巴里喃喃:“对不起,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五年级的许敛比二年级的时候强大了许多,岁月和环境促使他年纪小小就显露出疏离和漠然。
虽然在他干净的外表之下,任何人瞧见他的疏离和漠然都以为只是内向的安静,但是他不会轻易波动的心让他明白,他并非内向,他只是疏离。
除了母亲,任何人再对于他都是无关紧要的。而他似乎除了之于母亲很重要,在其他人的眼中也是可有可无不值一提的。
许敛将母亲的手放进被子,他去请母亲厂子里的同事帮忙送母亲去医院。母亲被送到医院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她的疼痛已经生生捱过,苍白着面目接受医生的检查。
医生进进出出,许敛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和刺鼻的青霉素味道,他的手放在裤子口袋里,站的久了腿酸,他把背慢慢靠到墙壁上。
眼前面全是炫白,或许过了很久,许敛听见有人喊母亲的名字。他慌忙睁开眼睛,护士正拿着医药单在病房门口呼喊谁是家属,他连忙走过去。
护士问:“你大人呢?”
“我妈妈在里面。”
“那你爸爸呢?”
许敛伸头看了一下病房,但是护士的身躯挡住了一切视线。许敛摇摇头:“我爸爸死了。”
他说得认真而严肃,护士怔愣了一下,她挪开身子:“好吧,那……”
许敛走进病房,母亲虚弱的半睁着眼睛。
护士走回到病床边旁边:“那个。”她似乎有点尴尬。
许敛偏头看着护士:“怎么了?”
护士狠狠地呼了一口气:“你妈妈,怀孕了。”
许敛的头脑飞速转动,有一瞬间,许敛觉得医院里所有的青霉素药水都塞进了他的鼻腔,他呛得眼泪横流。泪水流出来的时候话语也说出来:“我爸爸,才死一个多月。”
护士的尴尬和不知所措换成了怜惜和心疼,她把医药单放到病床上:“可怜的孩子。“
许敛连眼泪都不想抹了,他慢慢坐到地上,头放在妈妈的病床边。
那天下午,许敛找到护士问:“可不可以不要妈妈肚子里的孩子。“
护士说:“不可以,你妈妈的身体很不好。不要肚子里的孩子妈妈也保不住。“
许敛说:“那她身体不好,生下孩子会没有问题吗?“
“也会有,但是风险比打掉孩子小得多。”
许敛妈妈出院了,她肚子一点一点鼓起来。
许敛爸爸在他妈妈肚子很明显之后才发现,他提着一瓶白酒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往嘴巴里灌酒:“你他妈的是个母猪啊!”
许敛站在屋里狠狠地瞪着父亲,接收到利剑般恨意的许敛父亲看向自己的孩子,吃了一惊。
这个总是在他巴掌下摇晃的小不点,竟然在他不知不觉中长这么大了。并且这白眼狼,是在瞪自己吗?
他带着浑身酒味靠近许敛,许敛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他的目光里还是满满恨意。父亲走到他面前,巴掌挥到他脸上,熟悉的疼痛感让他倾倒在地。
可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和何拉哥哥做朋友懂了勇敢,或许是因为母亲的悲哀太让他绝望,所以他第一次奋起反抗。许敛从地上站起来,小狗般扑向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往后退了一步,他一下子就摔到了地上。父亲丢掉了手上的酒瓶子,瓶子里剩余的白酒泼洒在地上,整个院子里都弥漫上浓厚的酒味。
他咧开黄牙的嘴一步一步靠近许敛,许敛从地上站起来,父亲伸出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他疼得哼唧了一声,倒在地上。
母亲在这两父子的争斗中涕泪横流,她开始是走的,但走的太慢所以跪在地上爬向丈夫。
她抱住他的腿:“天哪……天哪……啊……许敛……啊……许敛你不要跟他打……许敛乖……许敛你……乖啊……”
儿子被丈夫踢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她又放开丈夫爬向儿子,她的气力是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大,许敛被她紧紧地揽在怀中。
丈夫又一次靠过来,她猛地伸手抬向他,手起手落,许敛的父亲被推倒在地。他爬起来又要靠近,许敛的母亲大声喊:“再过来!我用刀砍死你!”
她眼睛里的光芒充满血腥,红肿的瞳孔里显现着不顾一切。
许敛父亲没有见过妻子这个样子,他慢慢往屋外边退,一边走一边用右手二指指着妻子:“老子回来再弄死你。”
许敛躺在母亲的怀抱中,他疼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眼皮的沉重让他陷入沉睡。
那场觉是许敛从小到大睡得最好的,梦里的他和母亲远离了父亲,生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母亲身体是健康的,她还是生了一个弟弟,弟弟很可爱,追着他喊哥哥。
许敛醒后,母亲没有说任何关于他和父亲打架的事情,她越来越多的伸手摸许敛的头。许敛也不提,乖巧地跟着母亲一起上下班。
暑假过去一个月的那天,天气很热。许敛母亲坚持了一个上午的工作,下午实在受不了回到家歇着。
中午回家的路上许敛碰见了何拉哥哥,何拉哥哥说下午来他家他们一起玩。
下午无事,许敛答应了。
吃过午饭,他换了上午帮妈妈忙时穿着的灰色衣裳,穿回了他平日里只穿的颜色。是一件白衬衣,衣服很久了,可是他一直都把它洗得干净。
他就是喜欢白色,只喜欢白色,白色干净简单,和他不一样,和他截然相反。
在何拉哥哥家度过的时光很快,好像没呆多久,楼下有人喊何拉哥哥哥哥。
那是许敛第一次见到何拉,她瘦瘦小小的站在门后面,悄悄地注意着他哥哥的客人。
许敛从楼上下来走过何拉面前的时候她没有看他。她是看着一大堆人从她家楼上冒出来,然后人群走出门骑上自己的自行车。
她哥哥在河道边招呼自己的朋友下次再来玩,她就躲在门背后看着。她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兔子藏在那里,眼睛一一看过每一个人。
许敛有注意到何拉看过他,他只是不知道,这个后来让他感觉很特别的女生,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感觉很特别。
没多一阵何拉又一次见到许敛,他是随着母亲一块走在河道边上的,刚刚走过小卖部一段。
许敛走得很专注,他没有注意到何拉,何拉却是看见了他的母亲,胖胖的,浑身是肉的模样。完全不能胜任何拉心里许敛母亲的形象。
再接着何拉就没有见过许敛的母亲了,因为她那天是被许敛陪同着去辞职的,她的脚总是没有力气,坐得久了站得久了就要摔倒在地,许敛说让她回家躺着。
许敛的又一个弟弟出生在橘子花盛开的阳历三月初。
夜晚十一点半,许敛弟弟降临。母亲用那把剪了很多回脐带的剪刀剪掉了她与弟弟的脐带。
弟弟要来到世间之前,母亲凭着经验让许敛在门外等着。许敛十点钟就站在门外了,院子里的人都已经关门休息。
熄灭了的灯和轻微的虫鸣,他说不清楚心里的感受,只是等待。十一点的时候屋子里还没有声响,他喊了一声妈妈。他母亲回应没关系,你在院子周围走一走吧。
许敛很想站在门外继续等着,可是他站得累了。他想,深夜的河道边应该没有人的。于是慢慢往河道边走,还没有走出橘子田旁边的小路,他发现橘子田中央的树上有人,似乎是一个小孩。
她正从树上跳下来,树叶摇晃,许敛好奇地看着那个身影走到路灯下。他觉得有些眼熟,但具体是谁又想不起来。身影径直走进了他的朋友何拉哥哥住的院子里。
身影离开之后河道边只剩下河水,许敛走到洗衣板上,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冰凉的洗衣板,寒冷还刺激皮肤。
他坐到洗衣板上,双手抱住膝盖,河水在这夜色中似乎是漆黑的。他陡然回忆起那个母亲站在河边的夜晚,那个时候他有多害怕,没有人能想象。
可是如今,弟弟或者妹妹就要出生,他怎么都找不回之前还有的当哥哥的喜悦。他已经是个哥哥了,虽然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弟弟。
可他是个哥哥,弟弟妹妹的到来意味着更重要的东西,他们的衣食住行。钱!
许敛突然觉得绝望,河水潺潺地往下流,又好像是在逆流,漆黑的可以吞噬一切。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该有什么样的心情。
坐了不知道多久,露水打湿了许敛的衣裳,他站起身往家走。坐得久了腿都是麻的,撑着走进家门。他看见一地狼藉,锅碗摔碎在地上,血迹从屋里到门口又从门口到屋里。
母亲在床上躺着,看见许敛回来。脸上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
许敛问:“弟弟妹妹呢?”
“我让你爸爸抱走了。”
许敛撑着墙壁的手没了气力。整个人沿着墙壁往下滑:“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许敛,妈妈养不活弟弟,妈妈让你爸爸把他送人了。”
送人了。是母亲给许敛的解释。
但是许敛知道,不是,一定不是。他听过河岩街人私下讨论,父亲是用弟弟换钱!父亲用自己的孩子换钱!
许敛已经整个人摊滑到地面,院子里一片寂静,屋中央冗长深色的血迹是从他心里流出来的。
许敛在地上半躺了很久,他母亲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扶他。他在母亲靠近之前站了起来,他飞快往河道跑,奔跑的路上,他心里有了答案。
是的,他是哥哥。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弟弟,没有钱他可以不读书。但是弟弟,只是他的弟弟。
许敛赶到菜市场尽头,看见父亲正往回走,他的手空空的,口袋鼓鼓的,满面笑容。
他没有注意到迎面来的许敛,依然自顾自地往前走。
天空露出清凉的白昼,模模糊糊的光影和路灯。许敛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如同走兽。
握紧的拳头掩藏着多年的恨意,他往前冲,拳头挥向父亲的脑袋。出其不意的袭击让父亲摔倒。水泥地面承接他的身体,石子也让他的疼痛增加了几分。
他哎哟一声,许敛没有给他看清自己的机会,拳头又砸到他脸上。
可是许敛仍旧还是个孩子,他父亲猛地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了身体底下,飞速的巴掌打向许敛的脑袋。
女人的哭泣远远来,许敛母亲赶来了,扑向被父亲打出血的许敛:“不准打我儿子!”
许敛父亲站起来往地上呸了一口口水:“这畜生,一定不是老子亲生的。老子打死他。”
许敛母亲狠狠地瞪着他:“你敢我就报警。刚刚你抱走弟弟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许敛父亲不说话转身走了。
母亲将许敛扶起来,母子俩回到家在屋里躺了整整两天。
母亲说的那句:你抱走弟弟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许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有他的母亲知道那地上来回的血迹和那句话的含义。
是他父亲回家就要抱走刚刚生下来的孩子,母亲不让。他也不生气,只往屋外走边走边说:“许敛就坐在河边,我去把他推到河里吧。”
母亲吓得慌忙从床上爬下来,她的下半身还在淌着鲜血,血迹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她抱住丈夫的腿乞求他。许敛父亲弯下腰看着她:“去,把弟弟抱过来。”
房顶的灯是晕眩的,她爬回床边抱起孩子。孩子睡着的,浑身通红,乖巧无比。
她的眼泪落在孩子脸上,许敛父亲走过去一把捞走她手中的孩子:“看什么看,跟着你吃苦好?还是去别人家享福好?”
许敛母亲看着丈夫:“求求你,以后不要打许敛了。”
他厌恶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家门。
父亲基本上不归家了,他回来也只是半夜。天未明又重新离开。母亲的身体有所好转,一直到许敛初三,他们母子俩的生活好像终于归了平静。
父亲是什么,许敛不知道如何定义。因为于他,是没有父亲的。
初三班上的转学大潮兴起时,母亲脸上的哀伤愈发浓郁。她坐在门口,眼睛看着天上,许敛注意到他们租住了十几年的房子,门已经破损得不安全了。
母亲坐到天黑,父亲提着两瓶白酒回家,她动了动身体。父亲质问她为什么不做饭,她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自己的丈夫:“有孩子了。”
许敛父亲听懂这句话后,哈哈大笑起来。
许敛在算题的笔从本子上划过很长一道痕迹,他的眸光里满是不可思议。
他看着母亲坐在门口的背影,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了。但是刚刚,她说有孩子了。
许敛做不下题了,他把所有的本子合起来装进书包往河道边走。
这个时候河道边上,夕阳还有余辉。他走下洗衣板的石阶,石阶一侧坐着何拉,他只好走向另一侧坐下。
河岩街的水奔流不息,河水翻腾,他的心脏疼得尖锐。
许敛走出家门的行为并没有让他的父亲注意到,他贪婪的嘴脸变得明晰:“好啊,”他说,“上一次,我之前厂子的老板还问我你怀孩子了没呢。”
许敛母亲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把头发靠在门上,她什么都不想做了,什么都不想说了。
后来的事情没有人跟何拉讲,但何拉自己差不多都能了解。
初三的许敛不再比小学,他从何拉哥哥辍学挣钱的事迹,清楚地证明了他若辍学也可以。甚至完全可以养活弟弟,所以他下定决心:保护弟弟。
他从麻将馆里将父亲喊回家,然后声音平和:“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买卖人口也是违法的,甚至因为是自己的孩子,性质更恶劣。”
他用了法律的途径,许敛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许敛,他发现这个孩子已然大人模样了。
他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妈的,长这么大了。”
许敛把刚刚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许敛父亲这才明白许敛是在警告他,他站起来手指指着许敛的鼻尖:“孩子是我的,我想怎么就怎么。”
许敛毫不畏惧地直视父亲的眼睛,看到父亲褶皱的额头和眼眶,许敛心里突然充满了勇气。
他发现,这个男人老了。他看起来这样无用,他完全可以不再畏惧他。
“你试一试。”许敛轻声说。
许敛父亲的肩膀耷拉一些,但语气依然强势着:“看你拿什么养活。”
许敛用不读书进厂子养活自己的弟弟,他的坚决每一个班上同学都见证了。
而他,终于是一个哥哥了,一个真正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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