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满地新霜月色寒,一夜风起正彷徨。
“玉潭”冬日的早晨,经常要起大霜。霜降的时候,屋顶上的灰瓦一片雪白,如同刚下了一场小雪。山上山下,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树枝树梢,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瓦砾,每一寸枯草,涂满了厚而蓬松的白霜,就连门前稻田里那光秃秃的水稻蔸,也铺上了一层白皑皑的寒霜,好似无边无际的白绒毯一样,顺着山势,沿着村中的稻田,绕着溪流,裹起这里的一草一木,村子里但凡裸露在外的东西,一切都被那厚厚的白霜覆上了。
1991年的冬天,我正在读初三。一个起寒霜的日子,“引路将军”兴盛老汉,那成天窝在家的女儿娟子,突然收到了族内房下一个堂姐远方的来信,她告诉娟子,年后可一同随堂姐去往深圳打工赚钱,并说她过年时,会回“玉潭”老家一趟,过完年后,可一道结伴往深圳。
这么多年以来,即使已经是大姑娘的娟子,仍就一个人晃荡于自家门前,无所事事。寂寞难耐时,靠在她家门前台阶那,依着那扇破旧的柴扉,一心盼着长大,离开这个让她不能生起眷恋的地方。
白天闲来无事的时候,娟子看门前蝴蝶双双飞过,看落日余晖中,成群结队的候鸟,返回屋后的老巢。偶有一两只落单的飞鸿,突然一下惊慌失措,大声鸣叫起来。刹那之间,便会深深触动到娟子,让她内心跟着起微澜:
“自己如同天上那只落单的飞鸿,无任它如何奋力拍打起翅膀,总也追赶不上远去的同伴,也许是因为孤单,也许只是想唤起同伴的回应,也许是因为害怕,所以才会那么无助的大声鸣叫,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同伴早已远去了,飞得连个影子也看不见。”
“在父母俩人弱小的身躯下,娟子压抑生活了这么多年,自己心里一直憋屈。如今,老天总算开了眼,给自己送来离开家乡的机会。”
“还好,这十六年来,过去那些惆怅的往事,伴随如今这冬日的霜寒,很快就要成为了过去。这个年关过后,自己就要随着堂姐,离开这个让她难以生起依恋的故地。”
娟子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莫名便会生起些许的激动。
很快,自己就要离开玉潭这处封闭的小村落,远离父母那无神又无力的眼神,再也不用在意村人那无视的眼神……
娟子过去这些年的生活,总在不幸之间,来回轮转,时上时下。不幸的时候,她就像那苦透了的莲芯,总被那抹不尽的苦涩,牢牢地浸润,时刻慨叹这不易生活,如同自己被世界所抛弃。
曾经那种孤寂无助的乏力感,自打娟子收到堂姐写来的信之后,突然间就凭空消失了。现如今,感觉自己就如装蜂蜜的罐子一样,时刻为甘甜的蜂蜜所包围,一下就让她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少存的善意与美好,连娟子自己也感到意外,怎么自己的情绪,竟然变换如此之快。
好在年关就在眼前,娟子也不用再煎熬纠结多长时间了。
人生犹如一幅大幕布的油画,有时又像一幅颇有意境的山水图,展开在我们的眼前,呈现难得一见的秀色山川,以为这就是一个人毕生梦寐的所求。
有时又像雾霾中的远山,若隐若现,总也不让人看清楚,辩得真切,以为这就是生活的虚幻所致。
我们村子这附近的人,习惯过完农历新年以后,年初七那日出远门,好让“七”这个数字美好的意蕴,给这一年带来节节高的好运气。“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也不例外。初七那天一早,他就把女儿与她堂姐一道送至“金竹乡(畲族)”镇子,在那候着去往县城的乡镇客车,中途还需捣腾一次车,然后就直奔深圳而去。
娟子她们正在镇子上候车时,突然一下,她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今后的路,要靠自己走了。如今,也是真正的自由了,那一刻,她恍如一只久困于暗室内的飞蝇,突然之间,她看见了一扇开启的窗户,感觉那朗朗的天光,就在她眼前亮堂起来了,万物本应有的状态,她也一样可去争取了,也能飞舞着去靠近了。
虽然,对于未来打工的长路,到底该如何走,会去到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也没多少的谱。但是,这作为她人生的第一步,娟子还是豪不迟疑、勇敢地踏了出来,只要一想到这,就会让她开怀不已。
汽车驶离前的那一刻,娟子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的忐忑,对即将开启的新生活,在向往与憧憬之余,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心,不知自己能否适应外面的大千世界,不大不小地刺激到她那颗不够强大的心。
汽车启动后,开始慢慢地驶离,车窗外,还可看见,老汉父亲仍站在原地目送,他那矮小同样瘦弱的身子,正一点一点的缩小,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
娟子的心里,隐隐又起了不平,紧跟着又难过起来,感觉自己的眼泪,就快要从眼眶内涌出。前一会儿,自己还与一起生活了16年的父亲呆在一起,处一块。可眼下,除了坐在自己身旁正磕着瓜子的堂姐之外,车上再也没一个相熟的人,仿如自己,即是她家房前上空,过去那只落单的孤鸿,未来的路,又会在哪?
可怜身已在他乡,春风送客心里凉,断肠江河日夜流,这就是娟子离家那会,她内心的真实写照。
27.
很多农村出来的女孩子,刚出来打工的时候,她们都有一个共性,就是脑袋稀里糊涂,傻傻的摸不清方向,经常会遇到各种坑蒙拐骗的事情。也不是一个人出来,要不就与家里的亲戚朋友,要不就与村子里的熟人,或者小时候的玩伴与同学,多局限于一个狭小的熟人圈。一下子就离开了曾经的家庭,离开那生活了快20年的小山村,出来晃荡,来到外面这个陌生的世界,至于在外混得如何,能不能赚到钱,能赚到多少钱,要靠运气,要靠自己的打拼,还有她们自己所付出辛苦血汗。
大多数农村的女孩,离开农村,进到城市,因为没有任何技能,只能在工厂流水线上,做一个生产线上普普通通的工人,只能默默生产,悄无声息地活着,每天总会有干不完的计件活儿。有时,还得熬夜上晚班,即使再困,也得挺住,坚持熬下去,方可等来那难得的休息时间。每天起来,除了上班干活,还是干活上班,过着单调没有变化的生活,与一台没有思想耗电的机器,几无差别。
要不就在外面做着各式各样的服务员,保姆,美发师,按摩师,甚至夜总会的小姐或性服务工作者,多在这个社会的底层做着服务的工作,不是在社会中沉浮,就是生活里沉沦。
事实上,在那陌生的环境里面,她们也很孤独,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当初进城来的那些理想,所有的目标,全为了多赚上一点钱,多存些钱,起早摸黑,忘记了日夜与路旁的那些风景。
好在她们都很年轻,经得起折腾。
但是对一些特定的日子,她们也会记得牢,比如哪一天进的第一家工厂,哪一天从老家出来,第一家工厂做的事情,住在哪里?与哪个朋友关系要好一些……因为,这是她们进城第一次出远门,离开了父母,离开了亲人,把自己孤身一人,留在了这个陌生城市的工厂里,独自面对那些随之而来的各种问题。
她们不远千里来到城市,靠自己的吃苦与耐劳,靠每日加班与加点,仅得一点微薄的汗水钱,除去日常开销,再如何省吃俭用,一年也剩不下几个钱。
娟子在堂姐的介绍下,进了深圳岛外宝安工业区内的一家羽绒服装厂。她在那个工厂里,负责处理分捡鸭毛的工作。你千万不要以为,这分拣鸭毛是件轻活儿,工作也轻松,不会累……那你可就大错特错。先不不说分拣鸭毛工作环境如何?单就那干鸭毛,所附带而来的恶臭味,闻上那么几个小时,即使你不会想作呕,也一定会恶心得你连饭都不想吃上一口,更何况工厂食堂里那糟糕得要命的饭菜,真的会让你没有多少胃口。
娟子几次都想辞职走人,可自己刚刚来,人生地不熟,到哪去找更好的工作。自己没啥技能,又没有住的地方,从家里到深圳来的车费,还是找熟人借的,想走人换个工作,谈何容易?即使有时候,一天要上十几个小时的班,但到手的那点薪水,一样少得可怜,还不如一个叫花子讨饭来得强。娟子心里那个憋屈,比在玉潭老家时,压抑得还要难过上十几分……
娟子是千千万万廉价农民工里的一份子。有好几次,因为受不了那工厂里的委屈,娟子足足哭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娟子堂姐与我提及过,刚到了深圳羽绒服装厂里上班时,娟子因受不了各种挫折与压力,前前后后,竟然哭了有四五回,这是娟子亲口与她堂姐说起过的事情。
在深圳那个工厂里,有一条不可见的生存线,处于这个社会底层的人,虽然她们有着顽强的生存能力,可她们的心里,每天总是七上八下,心如飘萍,无根可依……
一九九二年,“引路将军”兴盛老汉,觉得这年春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要比往年长一些,让他煎熬不已。
自打娟子去深圳打工,已过去二个多月了,还没有收到女儿娟子的一丁点儿消息,如同自己的女儿,一下凭空消失了。
那年头,“玉潭”村子里,没有谁能装得起电话。出门在外的人,与老家消息传递,全靠书信往来,加上距离又远,交通也不便,邮递信件的效率又。一封正常往来的家书,得隔上很长一段日子,才能抵达家人手里。这让那些等候音信的亲人,既烦又不心安,成天牵挂,总是提心吊胆的。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也不例外。在女儿信息还没有来到之前,他一直提不起神,老是想这想那,让他不得心安。老汉天天挂念着自己的女儿:“不知娟子现在正在干啥?在厂子里做事,累不累?这些日子,她一人在外,生活还习惯否?有没有饿瘦了点……”
其实“哑婆”,比老汉还要更牵挂女儿。毕竟母女相连,一起生活了这十六年,女儿就她自己的心头肉。虽然女儿娟子在家时,“哑婆”与女儿沟通交流不多,但凡见着了女儿娟子的身影,不能说话的“哑婆”,也会溢出一脸的陶醉,哪怕只是看着乖巧懂事的女儿一眼,“哑婆”的心里,如同喝了蜂蜜一般,甜蜜蜜的……
闲来无事的“哑婆”,对女儿有一肚子的牵挂,可又无处安放。有事没事,她便会拄起那不离手的长竹棍,去找她的好朋友----“兴禄婆”,一起静坐,相互默视对方,偶而眼神对上了,傻傻裂嘴笑上几下,俩个老人家,就是这样寂寞无聊、空虚无助,打发春天雨季里的忧愁。
“兴禄婆”愁着自己今后老来无依无靠,不知如何渡过一个人的晚年。“哑婆”则愁着不知要等到何时,方能见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俩个老人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却时有微澜起伏,与那春日里的细雨丝一样,剪不断,理还乱,是忧愁,也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俩老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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