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涅槃是世间的美,恣意开放,凋零没落,直至烟消云散。
我们隔壁有个村子叫“牛田”村,它距离“玉潭”村子五、六里远,这个村子时有好几百户人家,与我们“玉潭”同属于一个村委。我读小学的校长,就住在“牛田”,当时,他还是一个民办赤脚老师,上过我三年级的数学课。
让人意外的是,一个小小的“牛田”村,在宋朝时,居然还出了一个名叫董敦逸的进士。董敦逸位高权倾,先后官至任工部侍郎、翰林学士兼侍讲,元佑六年(1091)任监察御史。宋徽宗时,再授其为户部侍郎、御史大夫,差不多相当今天中纪委的书记,我们村里人都称他为董都王。
董都王就是牛逼,官大也就算了,百年仙逝入土安葬一事还极为隆重。
董都王殁后葬于何处?我村上共一房族的叔公“义山世公”曾与我提及这事,董敦逸死后出殡那日,从他故居同时抬出18口棺材,分别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迸发,以防盗墓贼来掘正坟,据说有几口棺材,就埋在我们两个村子相交的那片山谷,同属于雩山山脉的余脉。
沿这片山谷下行,斜坡山地突然陷落,出现一处深深的峡谷,峡谷边上的平缓地带,我们称之为“石门涧”。过去,“石门涧”这处缓坡平地曾住过五六户人家,这里因为道行不便,即使是我们本地人,也很少有人去到“石门涧”那边去。这种自然的阻隔,倒是让那边的树木得以悠然、从容的生长,周边全是参天的巨树,叶茂枝繁,蓊郁葱翠。
我读小学二年级时,这坡上老房子还住有人家,其中一户蔡陈,他家小儿子与我同班,不知道他是不是董敦逸的后人。
住在山谷半坡的人家,行走极为不便,在我读三年级时,都搬至另一山脚的低地,紧挨着通往镇子的大马路。
“石门涧”有一个年纪大的老人,她是我董同学的奶奶,习惯了这山上的生活,舍不得祖祖辈辈的气息。她说,如果他们也走了,这里的根就断了。所以不肯随家人下山,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独自生活,守着这片荒山与野岭,不久以后,董同学的奶奶便老去了。
打“石门涧”坡上人家搬走以后,“石门涧”这处山谷之间的小村落,再也无人居住了,老房子便慢慢荒芜,过不了几年,彻底废弃了,很少会有人再去那边了。
因为交通不便、人迹罕至,又有大片、浓茂树林,所以在村间就总有些关于“石门涧”精怪陆离的故事传说。
一年春天,一场雷雨夹杂着闪电,一棵几百年的老柯树,给雷劈倒了,仅剩下一半的树桩,孤零零戳在地上。折损处的树芯,裸露着红通通的血色,样貌极其的恐怖。其它被雷电劈过的伤疤,通体被烧得黑漆漆,突兀碍眼,同样吓人不已。
村里大人传言,说被雷劈中的树洞里藏了一个“精怪”,因为这老怪招惹到了雷神,所以才被雷电给劈了。那时我们年龄尚小,对此深信不疑,加上“石门涧”周边本来就是荒郊野岭的地方,又被巨树所遮盖,郁郁葱葱,难见天日,即使艳阳高照的日子,我们也不敢靠近那边半步。
童年时,峡谷里的那片树林就是恐怖的代名词。常听村子里的人讲,不止一代人在午夜看到树林里飘忽不定的幽蓝鬼火。从此,对那片树林产生了无比的恐惧与好奇。上小学时,从家到学校的路上,总会经过“琼菇岭”的山腰。从这个小山腰上,就能远眺到那片茂密的林间,隐约的几户人家和掩映在林间的房屋。那时常想,住在那里的人是否怕鬼,是否在夜半与鬼共舞。
初中时,我们一群同学相约去峡谷那边的山林中探险,发现那些林间的人家,早已人去屋空。
老房子庭院外围,长满了乱七八糟的杂草,一片凄凉。木头屋檐几近跌落,屋顶那些灰瓦片,被山风掀落掉下,破碎的小瓦片到处都是。屋顶上的木头瓦梁有的裸露在外,看上去如同没有掉光头发的秃子,时有时无,稀稀拉拉。一间大房子的正中间,有一道天井,那里长满了苔藓,天井下方边沿的井壁,乌黑一片。
“石门涧”山谷下方的这处小村落,曾经也人声鼎沸过,热闹非凡,如今没落凋零,仅剩破败与不堪,断垣残壁里的往事,云散烟消不复再寻。
14.
顺着“石门涧”深长的大峡谷下行,便是我们玉潭村的一道道梯田,梯田层层下退,依着山势起伏而下降,田埂的坡度还不小,爬上爬下好麻烦。每一块田地面积也不大。遇上旱季,这片梯田耕地,全都会撕裂开一道道深口子。
小时候,村人都很穷,想尽一切办法赚钱,捕蛇的人也多,山上和地里的各种大小蛇类,几乎快要被他们灭绝了种。没有了蛇这一天敌,这片梯田里的老鼠泛滥成灾,到处横行游走,把“石门涧”下边梯田里的稻子破坏得够呛。
这些气人的小东西,在稻子快要收割时,一群群拖家带口,全都跑出来制造祸害。而且这里的老鼠特可恶,偷吃稻子就算了,还要用它那锋利的牙齿,一根根从稻梗顶端给你剪断,把稻谷掉得田地里到处都是,一粒一粒,层层叠叠,铺撒在那干泥巴地上,怎么也捡不起来,白白浪费粮食,让人疼心。
没有了蛇,我们拿这田鼠一点办法也没有,即使下了毒老鼠的药饵,可地里食物太丰富,它们根本就不理睬这些诱饵,我们除了恨得直咬牙,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有任它们在梯田地里欢腾跳跃,随意糟蹋田里的谷子。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也有几块面积不大的稻田,随机分布在“石门涧”梯田那边,那几块地的收成,也就是五六担稻谷,可兴盛老汉对自家耕种的稻田尤为小心在意。天黑的夜里,一个人去看防老鼠。
一到秋天稻子收获季,兴盛老汉一人,手持一盏圆玻璃罩子的煤油灯盏,就着漆黑的夜色,在那若隐若现昏黄灯盏的照耀下,顺着田间小路,摸到“石门涧”下边的梯田,整晚窝在田埂上,盯防老鼠,阻止它们偷吃和破坏田里的谷子。
有时半夜,“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就着灯盏昏黄灯光,在田地里来回绕走,吓得田鼠四散而逃,跑到别人家田里搞破坏去了。
老汉实在困乏熬不住时,他也不肯回去,随便找上一处干草地,就地和衣躺下,眯眼睡上一两个时辰,待稍稍平息倦怠,复又起身,到处巡视查看他家稻田的情况。
偶尔感觉有大老鼠在他家田地中间跑动时,老汉便要激动得大声“喔,噢,喔,噢 ……”地喊叫起来,吓得大老鼠落荒而逃。老汉突然一下的叫喊声,扰乱了梯田那静谧的夜色,他粗哑的声音,一阵阵晃往“石门涧”山谷,群山也跟着回荡,“喔,噢,喔,噢 ……”
“石门涧”这附近的地方,白天我们都怕得要死,可“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却一点也不怕,八成是与他做“将军”的职业分不开。
每有村子里的老人过了,兴盛老汉总是手持长竹白旗,为抬棺材的“将军”们开道引路,或许是兴盛老汉见多人的死亡,死亡对于他来说,如同吃饭睡觉一样惯常,没啥好害怕的,见怪不怪。
你还别说,也有让他意外受惊的时候。
“石门涧”那片山头本来就荒凉,山上树木多,林中各种动物也多,偶尔还会有体形较大的一些动物出现,比如野毫猪、野山羊、野猪,有时还会有从别的地方跑来路过的野水牛。
我九岁那年,”玉潭“全村人合力,在“排塘下”的深水泥田里,打死过一头四百多斤的野水牛。后来,每家每户还分到了几斤水牛肉,那鲜美的野水牛肉,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人意犹未尽。
又是一个漆黑一片的夜晚,老汉再次提灯盏去看防他家的稻田。那一夜,山风有点大,呼呼地从山谷上方往梯田这边扫过来,把田地里的稻子横扫得东倒西歪的。老汉那盏昏暗的煤油灯火,也随风飘摇,没两下就被吹灭。老汉自己也清楚,再点上亦是徒然,索性便不再点灯,摸着黑漆漆的夜色,偶尔在田埂游走几下,惊吓过往的田鼠。
就在下半夜时分,“石门涧”山谷刮下来的风越来越大了。兴盛老汉隐隐感觉背后不远的小山坡那边,有来回几声震动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并且持续了一会儿。
对于鬼怪的传说,老汉是不怕的。根据老汉的经验,大半夜漆黑的晚上,那山上的声音,断不可能是人发出的,即使夜里偶有猎人路过,也会打开射灯晃照。
夜色,依旧黑漆漆,肯定不是猎人,老汉心里的一个声音,好像在对自己对话,那到底会是啥东西,在那边发出如此的声响呢?兴盛老汉心里也没有谱。
黑夜里,那声音总是时断时续,有一下没一下的。这下,兴盛老汉开始慌张了,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煤油灯盏,赶紧沿着来时的田间小路,匆忙摸回家,一路上也没回头,不敢耽搁停一步。
打那后,黑不隆冬的夜晚,兴盛老汉再也不敢去“石门涧”梯田看防田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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