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我是大了以后才知道有个中元节的。

年少在金井乡里，每到此时，大人总是神神秘秘，也不说个所以然，只是不让我出门，要去也只能去敞阳的地方。倘若有谁喊你名字，一定要看清人才能答应，若不明不白的应了，大人们就如临大敌，马上要拿件旧衣服，从外向里开始招魂，母亲喊：“金宇哎！回来哦！”我就微笑着回答：“回来哒！回来哒！”

“金宇哎！回来哦！”

“回来哒！回来哒！”

……

喊得漫山风动，影影绰绰似有人来。

母亲懔然敛容，我和弟弟一脸坏笑，挤眉弄眼地配合着。然后，母亲把我喊进睡房，一把抱住我：“在这里哦！在这里哦！我屋里崽不怕哦！”然后伸出手掌从我眉毛向额上推去，凡三次，这叫“扶火焰”。“火焰”高了就有万户不当之勇，就能当阳桥头一声吼，喝退曹操八十三万大军。

事毕，我把弟弟喊到一边 “扶火焰”，还要围着他转圈念咒：“嘛哩嘛哩加多利，收起你的三魂气魄，七魄三魂。”然后我吸起一口冷水，“噗”地一声朝弟弟的头上喷去，弟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于是，我招来父母一顿好打。

金井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这些常规“法术”，但真碰到魂飞魄散的娃娃还是要请“高人”的。我上屋里有个“高人”，不住庙不吃素不着僧衣，但大家都叫他大和尚。事来了他就笑眯眯的走出来，胖乎乎的圆脸上两只小眼睛闪着精光，他将随喜功德的钱压在烛台下，点上三柱清香、两根红烛，念念有词，从如来佛祖到齐天大圣，从包公丞相到顺水大仙，方方面面，只要知道的诸位神仙都一一颂到，轻言细语，苦口婆心，然后打卦，惨淡经营到三个胜卦不间破（竹卦一阴一阳摆在地上叫胜卦，连着三个胜卦就是不间破）才长吁一口气，说菩萨应允了，然后就小心翼翼的包好神茶供果，帮小孩“吹仙气”“扶火焰”，抚慰大人道：“放心呢！菩萨会保佑的。”大人就带着孩子如释重负的离开。

最有派头的当属“于神仙”，他讨米出身，少年沾荤即呕，爽性束发做了道士，平时不言不语，神出鬼没，行事没日没夜，半夜一阵风样从你家后屋闪过是常事。他出山必带一把大刀，锈迹斑斑，刀背的铁环叮当作响。一身污渍的青袍伴着淡淡的汗臭丝毫不损他的威严。君伢子被“鬼”寻了那次，他端坐堂屋，具足礼仪，鱼肉蛋三牲，香花蜡烛，钱纸元宝一应俱全。他推举我这个毛笔都抓不稳的角色写了状子，大意是：上高仓神大江边土地有王姓君某行走江湖，为孤魂野鬼所侵，困顿愁苦不可终日，今写此状，望元始天尊玉帝爷爷主持公道云云。接着，“于神仙”将我辛辛苦苦写好的状子一记火烧了，立马抓起大刀大喝一声，唱唱绰绰，在君伢子家堂前屋后跳着奇怪的舞蹈……我的注意力一直在那把刀上，有人说那刀是缴获了日本鬼子的，又有人说那刀是“于神仙”师父单传给他的，说师父能呼风唤雨，会茅山道法晓得穿墙术……在漫长的日子里，岁月的谈资总是见风是雨，嘻嘻哈哈，在善意的夸张中且行且珍重。

“高人”们的法事似佛似道又非佛非道。佛家念经拜忏，百般宽慰：冤亲债主啊！前世因今生果，你也别怪，有什么冲着我和尚来，和尚我好好修炼将功德回向给你，劲往一处使啊！不怨不恨啊！阿弥陀佛啊!救你出苦海啊！道家先也慈悲为怀，极尽人事，临末了，三句好话抵不过一棒棒，金刚愤怒之相就来了，杀公鸡，钉桃树桩，将孤魂野鬼打杀下去。殊不知，那鬼也在苦苦煎熬，心下不服，终有一天掀翻桃树桩要取道士性命的，于是心里总替那道士捏了一把汗，总觉得这个办法不究竟。

我从小体弱但不信邪，每每“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但我总不信这世上真有鬼。听说渡桥（祭祀的时候超度亡灵过奈何桥）那会，只要有道士肯帮你抹低火焰，就能看见阴间的东西，什么牛头马面，什么投塘吊颈枪杀刀砍的都悉数看得见。于是我就去找那双眼迷离的道士帮忙，道士不知所措，旁人都说我有点蠢，父母知道了也说我是现世宝，我就只好用右手从额上往眉下一次次抹，抹痛了，也没看见一个鬼。前方依旧是烟火人家，熙熙攘攘，丧家举哀，路人陪泪，爆竹声声，一惊一乍，好不迷茫。

渡桥之后要破狱，当年目犍连知道母亲堕入阿鼻地狱，无时无刻不在受苦。他拿一些饭菜给母亲吃，可饭菜一送到口边，就立即化为火焰，目犍连非常痛心，将此告知释迦牟尼，佛祖教训他说，你的母亲在世时，种下诸多罪孽，所以死后堕入饿鬼道中，万劫不复，这孽障非你一人能够化解，必须集合众人的力量。于是目犍连就联同一众高僧，举行大型法事，超渡嗷嗷亡魂。

民间最是奇绝，爽性要将地狱破了，不但救出目犍连的母亲，还要放出所有的野鬼孤魂。道士围着纸糊的棚子哼哼唱唱，四周烛影摇红，伴着密集的鼓点，目犍连（道士扮的）过关斩将，最后一脚踹翻纸棚子，阿鼻地狱就此倾覆，这时候露出一碗血污（红糖水）和亡人牌位，孝子马上过去抱起牌位，将血污一饮而尽，将碗摔在地上，目犍连上前一剑将碗击得粉碎。这时满堂哀鸣，围观者个个面色凄然，又自家母亲得救了样高兴。

多少荣枯多少悲欢多少荒唐多少无奈历历如昨。今又中元，耳畔突然响起十六岁的夏完淳写给母亲绝笔中的句子：“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又，林觉民《与妻书》也有类似血泣：“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至此，我便好感激世上有中元节，也想找一个看得见青天的僻静处，清酒寒灯，咸具神衣五谷之属，喊声魂兮归来。秋风萧瑟，皓月当空，我心永恒，不生不灭，不垢不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