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儿有替人作颂的习惯。
当那些年事即近、人事已无待的人们想要让自己的事迹留存历史,甚至让子孙后代有所传闻时,也便有了颂的存在。
颂,相当于了传记一般。但又与一般的传记有所不同。颂,是不需要有多么严谨的事实考究和多么真实的人物反馈的。特别是针对余姑这样具有神圣地位的题材,所作的颂也便要更加的神圣活现,大气深刻了。
我是在腊月二十七日接到余姑邀我为她作颂的封涵。大红纸上用金色的笔墨题写着“邀涵”二字,夺人眼势,既有龙飞凤舞之姿态,又见麒麟踏云之灵秀。
不得不说,这位农村妇女倒也是长了聪慧的心思,没有像别的父辈一样选择一位白发花花嘴吐烟酒但笔下生花且专门写颂的村老,反而是选择了我这么一个空有读书人之名但至今从未有过作品发表的小喽啰。她在涵里说道:
“惠民小兄弟,闻你已考上XXX大学,特此喜祝!且你自幼聪敏,识字有才,见多世面,不同于村人。故诚恳致涵,事我一颂,万分感谢!”
寥寥几字,但我心里对这位余姑却莫名地多了几分好感,甚至是肃然起敬的感慨。虽然我未曾在村里久居,也不能见面便直接喊出哪个哪个村人的名道,但是余姑的事迹我却也是有所耳闻。
余姑是我们方圆十村八洞里最有名的神婆。理所当然的,她也是我们村里最有声望的一位长辈。年六十九,头梳盘髻,面带红光,步伐抖擞,声音清脆而洪亮,不同于一般的泼娘们,有着一种自带的神圣气质。
听说我出生满月之时,家里便请了她为我洗浴。后来为我挑了一个文曲星的福气袋给我带着,好像我天生是为做文章生的一样。而附近一旦有什么大型的祭拜活动,也皆会见她带领一群衣粉各异的神婆们为信徒祈福做颂。不过,她做的是通神灵的天颂,而我即将为她作的,不过是一篇人颂罢了。
我一路上思索着。
年过古稀的她已在春初搬进了家祠的后巷,那里有些比她还年长的房子陪她安详地度过。要去到那儿,必须先走一段潮湿而狭小的老巷,像回归最原始的叩拜一般,现代塑料制作的鞋子摩擦着那一块块冒着青苔,杂草苗,黑泥吧的石头,全部苟且的万物都聆听这空气中淡淡的清香。也是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们村里特有的土香!对了,只有这条通向祠堂的路才存着那样肥沃的黑泥呦。其他地方全是劣质的杂土,不黄,但也没有了纯正的黑。
数百年来,祖辈们从里面带出来又携进去的各种各样的种子泥巴,全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传承了下来。延续到了巷尾,爬上了河黄泥夹稻禾做的泥砖与黏土完美镶成的老屋的墙,嘻嘻哈哈地好像做了什么惊天大事一般,又到了那多年来只剩下几排木条编排的板门边儿,突兀地伸出几朵红绿,毫不知轻重。一眼看去的,矮矮的门列中间,有扇新油上的门,他们告诉我,那儿便是了余姑的住处。
我敲开了门进去,里面是个敞亮的庭院,而那余姑,早坐在那中庭间等候。中庭间摆了一张桌子和两张凳子。余姑坐着的是老式的仙人椅,扶手被摩擦得发亮,另一张摆在桌子前面的是一张长长的板凳,新的,也闪着刚上油的光亮。我打了个招呼后坐上了那板凳上,想跟这位长辈唏嘘点什么,却找不到有什么可说的话题。尴尬的寂静在她开口问我家事时才有了些缓和。我应答了几声,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准备开始记录。她对我点点头,收拾了下桌面刚写过的四方红纸给我腾出位置。我顺着看了一眼,红面上是今年的新年颂词。
她说,她做完今年这颂便不做了。
“找你来,是想让你为我作个颂!”余姑轻声说道,只听得出半个字音的祈求,还有一半字音是她攒了大半生的孤傲。虽然早已知道,但从她嘴里说出时还是让我有些惊讶。“我知道你是我们村里不多的大学生,平时也少回这儿,正好,可以听一听我的事儿。”
她的话没有多大的客气,却反而感觉到异常的兴奋与荣幸。也让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推脱。接这活儿,我是光荣的。我有些谦卑地看向她,这懒坐在凳子上的老太太浑身都是神圣的光芒。其实,我也想听听她的故事。
椅子上的人闭着眼睛,那细长而又有些枯瘪的十指分别在敲打着两个磨光了的扶手,像十个有头脑的小鬼头帮忙她一起思索着一样。她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点失神而又很快聚灵,喃语道:“要从哪说起呢……”
“余姑,您从出生那会说起吧!”我恭敬地提醒道。但我一张口就意识到了自己所说的不对劲。哪个人能记得清楚自己出生那会的事?伶俐点的小孩不也要到两三岁才有清晰的记忆呢!
我有些忐忑地看向她,心里填满了说错话后的慌乱,瞥见了那突然来的一阵野风抓乱了从侧门可见的猪草,摆弄着他们对我失望的摇头。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过了好一会,想起什么似的,左手拍了一下桌面,右手伸出三根瘪柳指对着我得意地摇晃,道:“我啊,我那时,可是从出生就被神灵选中的人呐!不瞒你说,那时候我还在娘胎里,便感受到了北帝神圣对我的喃语,出生后又听到了寒山神圣给我所做的灵颂……还有啊,我一出生那会儿,我祖母,我危病的祖母,也出奇地好了起来……”她数着一件又一件与她有关的事件,好像这些造化都是她生而不凡的有力证据。
当然,我知道,我们这个地方里,作的颂要随和讲人情感的,我们最忌讳的就是用客观事实来框架一个被颂者的陈述与描绘!我一五一十地记着,也为她的神奇出世而感到兴奋。
“特别要说的是,我从一岁半起就开始识读颂本庙文了,那时候我拿起这些红色的书籍,就好像以前学过一样。我越读越神奇,越读越入迷。有一次整整三天不吃饭不睡觉就为了看这些书儿呢!这也是为什么我选择了做一活的原因——被神圣挑中了的,可不能忤逆……”
我抬头看了一眼,她那本来爬满了皱纹的脸瞬间铺满了别样的光彩。天气没有放阳,甚至有些灰蒙蒙的,但她矮小的身躯丝毫不畏惧寒意。她继续说道:“那时候我们整个家族都因为我而突然备受气运照顾呢!家里人都因我而脸上贴光!别地方的人听说了,也纷纷提着礼品上来我家吸点福气……”那原来有些低垂的眼袋夹着的小眼睛又放了不少光芒。
“对了,惠民小兄弟,你知道什么叫气运么?”
“是命运么?”我笑着反问。
“命都是定数的,但气运却是可以改变的!”她霎时间严肃地看着我说道,好像我的回答触犯了她的什么事一样。我点头附和,随手记录着,不敢再多猜疑,思绪随着她的声音又飘到了另一个地方。
“当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啊,可多人追求我了。例如那盐村的阿三、油村的张桂,酒村的宋光和宋辉两兄弟,牛洞的何大,马岭的刘水……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你们稻花村的梁庆。你是不知道,那时我奶叫我选马岭的刘水,说他温柔脾气好,待我也好,但我偏要选梁庆。他们都骂我傻。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那时是为他们这些人都算过卦的,选择梁庆,问过了北帝老爷才下的约定。后来,我骗他们说是因为你们稻花村大米高产能吃饱才跟的梁庆。结果梁庆的家人还傻乎乎地抬了几十袋大米去我娘家请我奶同意,最后才应了这门亲事!我后来也想着说出真相——北帝神圣的旨意是可以随便泄露的?”
“我还记得结婚那天大家伙们吃着梁庆家种的大米饭一个个都笑着说我幸福呢。对了,也就只有你们村这里的泥土才能种得出那么好吃的米饭。我到现在还能嗅到你们这的泥土香气呢,这香泥啊才能种出香米,才能有了这香米饭啊!不过,这些年的土香味倒是减了不少,你不知道,以前可浓了。说不定是被雨冲走了些……”
我看着她脸上逐渐扩大的红光,整个人也都变得缓和了下来。我不忍心打断她的回忆,只是不断的在本子上快速地记录着。倒是突然飞进来了两个鸽子,惊乱了余姑的思绪。她示意我休息会,然后起身向那两只鸽子走去。她脸上红光未减,若那半靥成熟的鸡冠花在湿冷的冬季里冒着生气。她热情地向我介绍道:“这两只小家伙是今年冬飞进来的,停了有半个多月了。怕也是想沾点我的仙气——”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应道:“怕也是,这鸽子也成了精了!”
只见余姑从门外取出一个装有些米饭的食盆,敲了敲地面上突出的一块火砖头,像发出一阵短促的暗号。那两个白色的精灵也不怕生,自觉地踮起红色爪子跑去,让我恍然,好像这也是他们的家一样。安顿好了他们,余姑也回到了位置上,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那时做姑娘的时候,可多人追了!”她又强调道,“但我就选了梁庆,还给他老梁家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后来他们也成家了,老二添了两个孙子,老三也有了后代,连最小的女儿也有了归宿……其实,我这一生也不想着能过得长命百岁,但也只想着这些儿孙都能够健健康康顺顺利利罢了!”
“可是他们都不听话!不听话就会有教训!”她脸色突变犀利又带着恐惧地说道。
“也许你是知道的,我大儿子现在还没有能生育后代呢,就因为当初不听我的,偏要娶了家里做木工的女儿。那老三也是,为什么但现在还没有添子,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因为他们两夫妻的命数不合啊!命数不够,那一切都是难以顺心的……”她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悲痛,像一位普通的女人一般,眼珠子转动间就像来了一片乌云暂时遮住了她的光芒。“当初,我怎么就没有拦着他们呢!”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让我不敢多看她的眼睛,但她那释怀的声音又向我传来:“不过,肯定也拦不住了,这都是他们的命啊!”
“惠民小兄弟啊,我原本以为成家生子会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可不怕告诉你,那却是我最痛苦煎熬的年月啊!”余姑看了看我,暗示我先停下手中的笔。她需要的是一个专心的听众。
“这几十年的光阴啊,却有种让人揪心难过的感觉。时代在飞速发展了,以前没有的妄想的都到手里了。儿女们都成家了,村子里的人也都走出去了。人人都在进步,可我呢?还在这!我还在守着这份老活儿!我看着一个个新掉地的娃娃长大,却不愿与我有半毛钱的沾边了。
子女们的心也早不在我这,飞别人家去了。甚至,他们还教唆这些后生们都离我远远的,生怕我会带坏他们一般。就连那梁庆,也开始变成了一个恶鬼,有好几次要对我动手了!我说的,他们都不听了,当屁过一样,甚至跟我吵个面红耳赤了!他们一个个都合起来要反逆我,一个个都不再相信神灵了……”她那过分悲痛的情绪感染了沙哑了语调,让我错以为面前坐的不是一个神圣的发言人,而是一口被荒废多年的老古井。有一帮倔强的人围着它转啊转,也有一帮倔强的人站在远远的新楼处冷眼相看。
“你可千万别学他们!”她失态地对我说教道,“那会遭了报应的!”
看着我没反应过来的表情,她又坐靠近桌子了几分,对着我轻声说道:“就像,就像上个月我家开新门那事一样,我就任由他们乱来!可是,最后,还不是我家老二遇了事摔了腿!”
她喷出几粒白色的唾沫星子,让矮小的身体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不再看我,而是叹了好长一口气。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们所犯了的契而救赎了!”她似乎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突然说出了这句话。像侧门那被风压倒折断的野草似的,在遍地的荒凉中宣告着自己的地位。我抬头看到,她眼里的光芒只遗留下了一个被挖走的空洞,脸色也少了七八分红润,跟我见过的神位牌有些出奇的相似。
可是余姑她还是个活人啊!
“怎么能说是救赎呢?”我不解的问道,心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怕了她走出那一步。
她有些丧气地看着我,说道:“想到底,这些罪过还都是怪我啊!为别人做了那么多年的颂,却都把自家的气运给送出去了!”
“你难道没有为自己家做颂?”我继续追问道。
她闻后一惊,脸色却变得更加的苍白,又好像被别人揭穿了什么难堪的事实一样!她看了看那鸽子,脸色有了一丝的柔和,但也难以掩饰她心中的惶恐。
她开口说道:“所以,更加要赎罪啊!”
“我本是为所有信徒做颂的人,又存着私心为自家多做了颂,久而久之,自己家做颂时就会想着大众不能受福而不安,为大众做颂时又会想着家里的私事。于是,不管哪一方的福颂都不能达到十分满意啊……”
“你说,我还是个合格的做颂人么?别人不知道的,可瞒不过天啊。”她自言自语道,没有等我回答,又接道:“所以,那一切灾啊难啊,都是神圣们给我的惩罚啊!”
我不敢与她相驳,只是沉默地做完了笔记,见她陷入了某种思绪,于是又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怎么救赎?”
我有些不安地看向那两只白鸽,可那些没良心的家伙早已不打一声招呼地离去,只有门那里还留着一个打翻了的食盆,和一些粘着泥性的爪印。我注视着余姑,等着她的回答,看见了她的白发,在发髻收尾处还散了一小把出来,应该是刚才端食盆时抖落的牵肠,但又像是那白鸽身上抖落的一片羽毛,被她收藏了去。
沉思了一会,她答道:“所谓气运,必定是有出又有尽的。”说完,那双眼睛瞬间又多了些光芒。
“所以啊,我决定在今后不再接做颂的活了,然后趁机把以前的颂再做过一次十分认真的!”她看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得到认同的表情。怕我不相信,她笑了笑,从桌子里面掏出一个红纸做封面的线编本。她说,里面有记有的,都是这些年做过但没做好的颂。
“我到现在才明白啊,在为别人全心全意做完一个颂的时候,改善的不仅是别人的气运,还有自己家的啊!我真傻,还害怕自家没有得到应有的福分。我们做人啊,也就多个贪心的惯性。”她对我笑道,仿佛对她自己所想到的“救赎”感到十分的骄傲。
“没有人能够不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救赎啊,凡事人为必有罪过啊,谁也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她又说道,不像是辩解,但令余姑的脸色又回了几分润色。
她倒是开始庆幸自己还能做颂为他人祈福,为子孙后代积德,为夫家添祥。可她也曾多么痛恨自己这样的身份,生疏了儿女与夫的距离。
“你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么?”余姑看向我,颇有意味地问道。我摇摇头,说了一句“顺其自然吧!”她倒是笑了,骂我还太年轻。她说她想好了!
“未来的我啊,倒想成为我们这地上的一片泥土,就像这的一般,虽然黑得难看,但好歹它能种出那可口的大米饭啊!”如同一个孩子般的玩笑一样,却让她反常意犹未尽,“惠民小兄弟啊,你终究还小,一些事还是不太知理。可别看不起这泥巴,这沙泥啊,可是我们立足之本啊!如这黑不溜秋的东西一般,顺着春夏秋冬而逸静,抛开一切,全都不要去想,不要去问。
就安安心心地做那一片泥巴,供他人立足,但也能随那出去的人去到远方,也能多看几眼这个世界……”
“说起来,我这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走出过这个小地方啊,不像你,年轻人,还大有前途呢!”
“等我死了,就能变成那真正的泥土了!”她看着我直言不讳地向我传递她对死亡的看法,没有那卑微的求释,而是一份神圣的,顺应时代、放下执念的静!
“做了那有香味的泥土,也许,肯靠近我的人,也会多了些吧……”
她说,村里的愿意听她说说话的人已经不多了,梁家人也都躲着她,放她在这地方静着。
她知道自己所能做的真的不多。
年三十那晚,余姑邀我回村里听她做最后一次天颂。傍晚来得早,却被那喜洋洋的年味冲击染了冬夜的冷意。余姑见了我,二话不说塞了一个大红包和一个金色的佛手果给我。
她的眼里满是虔诚与神圣的光芒,就像父辈们曾跟我说的一样。她没有穿什么特别的衣服,就一件平凡的衣裳,倒是因为那双眼睛显得精神极了。余姑做颂的工具是一对铜贝铃,用一根粗红线串联着。她那枯瘪的手指在沾了一下供奉的清水后瞬间有了灵动的生气,细长的指上那两个铜贝发出脆耳的鸣声,香火围绕那矮小的身躯,恍如隔世。
也是晚我才知道,余姑的全名叫“余秋婵”,一个很美的名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