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期一过，便是漫长的炎热季节。树上的知了已开始叫唤，关于学区房的事林强却还没有半点消息。
林强向来脸皮子薄。从认识他到现在，美七没见他向家里谁低头求过事儿。他常说：咱就按咱的本事过日子，有能力买的要，没能力买的不强求。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一家子赚得不多，但从不对着谁低头哈腰。有时美七欣赏这种不低头的硬气，林强的做法长了她的气势。婆婆虽然手里捏着大钱，但美七不图她的，再怎么被挑刺都是抬着头做人。
现在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么久了没个消息，不是他被婆婆拒绝了不好来回话，就是他压根就没开口去问。宋美七心里有点着急。这段时间她一直留意市内房价走向。现在入手虽不是最好时机，但也不算在最高位。房价只升不降，顶多就是持平，但小小入学可等不起。位置好、楼层好、房屋结构好的学区房，就像是蒸锅上的水汽，眨眼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七搜罗了高级中学周围的学区房，一到周末就往售楼处跑。目前在售的房子，她一清二楚。经过距校路程、周围设施、治安环境、自身经济状况的层层筛选，美七看中了一套。
“姐，这间最周围最好的一套了，也最符合你们家的要求。”
”就是价格高了些。“
“姐，这可是难得的小户型。这价比其他地区的是高些，但是高有高的道理。”
“我和老公商量一下。”
“那您可得快点给答复。另一家子也看中了这套，您也知道，高级中学周围的学期房本来就抢手，就这么好的，别人买了真就没地去找了。”
售楼的那些个伎俩美七懂得很，但他说的确是实话。她也知道林强的性子。林强本就孝顺，自尊心又强，宁死不求人。让他开口向婆婆要钱，是为难他了。
但房子不等人呐。
吃完晚饭，小小在房间里做作业，林强翘着二郎腿瘫坐在沙发上。美七亲手亲脚地绕到林强身后，揉捏肩膀。林强见美七服软的姿态，只觉得她有事相求。
“什么事？”
“老公呀，我最近看到了一套房子，离高级中学很近，价格也很合适，哪哪都好。”
美七手上的功夫没停，眼睛时不时偷瞄林强的表情。
许久，林强才道了声：“嗯。”
见林强没了话，美七又问：”上次学区房的事，问过妈了吗？”
“忙忘了。”
美七早有预料，但仍不免恼怒。但再生气也无济于事，谁让自家赚不起大钱，凑不到首付呢？婆婆不喜爱她，可这婆婆偏是近水楼台。此事非得林强出面不可。美七心想，要是婆婆愿意帮这次，以后再多委屈她都不啃一声。眼下先放低姿态，哄好林强才是。
“老公最近辛苦了，明天买只烤鸭给你补补，怎么样？”
林强像是松了口气。
“老公你看，咱俩就这么一个女儿，以后再有什么也都是她的了。现在读书，步步都很关键。高级中学教育质量好，学生考上重点高中的比例比起其他学校不是一丁半点。现在追一步，以后考高中就是比别人多不知道多少步。”
“嗯。”
”现在好的学区房多紧俏呀。你看看我找的这套。”美七把房子资料递到林强手上。“好多人在抢呢。我和售楼的说好了，付个定金他就帮我存下房子。现在就差首付不齐了，要不，你去和妈说说呗。”
林强翻看着房屋资料，头也不抬地答：“好。”
“你明天就去问呗。”这事不能再拖了，美七必须给林强一个期限，“要不，明天把妈请过来，我好好给做一顿饭，咱们一起问？”
林强顿了顿，说：“后天吧，我先问问。”
肯或不肯就一句话，悬而不决反令人忧心。这天晚上，美七没睡好觉。买房子不是买菜，一套定金就要两三万。这笔钱对美七来说不是小数目。现在关于定金的纠纷不少，一个不小心钱就打了水漂。可是相比定金的数目，失了买这房子的机会，才是更大的损失。
第二天一下班，美七就去了售楼处，想就定金的事和销售再商议。如果定金能便宜点，干脆咬咬牙就把这钱付了。她走到大厅，还没找到销售，却看到不远处的林宝。正奇怪呢，她又发现正在旁边的桌子上签写文件的林宝爸妈。她心里一阵疑惑，上前打了个招呼。
“买房子啦？”
林宝妈一抬头，惊讶道：“美七，真巧，在这碰到。对呀，这不是给林宝准备学区房嘛。”
“之前也没听你们提起过。本来还可以交流下买学区房的消息。你们也真是，就林宝这成绩还需要学区房？考也考得上去。”
“林宝，过来，叫婶婶。这孩子，就是偶尔瞎猫逮个死耗子，真上考场，悬得很。你也来给小小看学区房？”
“是啊，小小成绩不行，必须得买了。只可惜……”美七顿了顿，“我们还在凑首付呢……”
女人间说话，男人插不上一句。林宝爸逮到个机会正想多说一句，被林宝妈一把拉住。亲戚喊穷，有些不妙，怕是话中有话。林宝妈作出哭丧脸说道：“哎，我们家付这首付也够呛，东拼西凑，结果还是不够。多亏咱妈给林宝掏了钱。说起这事也怪难为情的。我和林宝他爸说了，以后要努力省钱，把这首付给还上。”
这话可算一石二鸟，先是表明自家早已揭不开锅，没有借人的闲钱；其次，把这借钱的事往老太太身上引。有什么事，她们婆媳作去吧，自己家别沾上边就成。真要闹，婆婆未必站她宋美七。
美七没悟到里面的意思，继续问：“是……是咱妈给的？”
林宝妈说：“我去问的，没想到咱妈这么爽快。咱妈是个善心的，就嘴上硬了些，但是为了自己的孙子孙女，哪有不肯的呢。”
这话算是说到人心头里了，顿时让美七踏实了不少：没想到平日里一毛不拔的老太太，竟能在节骨眼上这么开明大方。她一时间没有找到认识的售楼人员，就先和林宝妈道别，匆匆往回赶。这事儿要是和老太太好好聊，说不定能成，若是这几天首付能凑齐，今天也不着急付定金了。
瞧着美七匆匆离去的背影，一直没说话的林宝爸终于发难：“你也真是，干嘛把妈首付的事儿也说出来。到时候美七责怪妈偏心，再惹出是非。”
“你想掺和？那你把妈给咱的首付送去她们家！”
林宝爸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宝妈撇撇嘴：“你们男人就话说得漂亮，生男生女都一样，结果呢？辛亏生的儿子，不然妈能把六七十万的首付全部付清了？生女儿的，就是在妈那讨不到好。”
“尽说些没用的。”
林宝妈不搭理，转头拉住林宝，一边帮孩子拍衣角的灰，一边教导：“宝宝呀，你和小小不一样，受大家重视。所以你要强过她。”
“要考得比小小好吗？”
“必须要比她好。”她又说，“小小成绩差，不要和她的比，只会越比越差。要和好的比。”
“要和多好的比？”
“永远都要和最好的比，永远向第一名看齐。要争取变成第一名。”林宝妈捏了捏林宝的小鼻子，“你就是命根子，你要的东西，爸爸妈妈都会想办法给你弄到手。所以呀，你要努力，好好考试。爸妈的脸可全长在你身上了。你不能给爸妈丢脸，知道不。”
美七快步在路上走，消化着刚刚的信息，内心莫名焦急了起来。在路上走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了。她等不及去告诉林强这个消息了，立即从包里翻出手机打电话。
“老公，是我。”
“什么事。”
“我刚刚在售楼处碰到林宝一家子了，他们家买了学区房。”
林强不说话。
美七听着觉得不对头，继续说：“他们家刚付了首付。”
空气凝固了。
美七刚要说话，被林强打断：“看来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林强叹了口气，继续道：“迟早要告诉你。首付的事我早就问过妈了。她……没给。”
“林宝的学区房，首付，全是妈付完的，怎么也要六七十万。我现在不求她给我这么多，我都不求她给我，就借我们二十几万，就这么难吗？”美七啜泣起来。
“别说了。”
“为什么！太不公平了。她一直都这么不公平！”眼泪溢出她的眼眶，横七横八地挂在脸上。“就因为我生的是女儿吗？因为是女儿，所以我菜买的不好，饭做的不好。就因为是女儿，连个首付都不借我们吗！”美七不顾的路人侧目，几乎是哑着喉咙带着哭声地吼了出来，“这他妈的还是人吗！”
“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林强说完这句，怒气满满地挂了电话。
美七听着电话那头挂断后短促的“嘟”声，扶着路边的墙面嚎嚎大哭。此时，她分不清自己在哭什么。哭婆婆的轻视？哭丈夫的不支持？哭买不起学区房？哭小小成绩不争气？哭所有的努力得不到结果？千万情绪涌上心头，像湿透的毛巾，一捏就是一大把泪。
都是第一次当妈，为什么她宋美七就格外苦些？
她曾说过，愿意为小小付出一切。她的个人空间、兴趣爱好、职业发展，她一切生活的快乐源泉，都被家庭和孩子压榨成零了。如今，她已没有可付出的更多资本。婆媳关系是永久的拉锯战，夫妻的忠诚难以坚守，她可期盼和依靠的，只有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怕一切都让人看不起，但是，一个有优秀孩子的母亲，比谁都资格高高地抬起头颅。“小小啊，小小啊。”美七颤抖着揪住胸口的包，就像揪住了自己的心脏。她可以不是好妻子，不是好媳妇，但她一定要做个最棒的、受认可和称赞的母亲。
可她现在要面对的，正是极有可能失败的未来——做一个失败孩子的母亲。这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接受的。
渐渐地，她稳定心绪，平复呼吸，理清思绪。有太多事情需要去解决，学区房还要不要买，如何凑首付，如何调节愈演愈烈的加班，还有期末将近小小的学习状况。这一切都不允许美七再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她打开手机，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办。
坚强的女人本该是只凤凰，却不想在“浴火重生”的下一刻，就遇到了“强台风”。她在微信家长群中被王老师点名了。“当月需批评教育”的十个学生中，小小竟然是其中一个。问题包括：听写总是不合格，上课开小差，语文作业完成度低，测验成绩有严重下滑。
这个周末，小小安稳地在家里做着手账。她还不知道，“强台风”正以魔鬼般的速度向她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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