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
铁树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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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伟义
早先常听老人讲,铁树是不会开花的,要是铁树开了花,就要出奇人怪事了。因此,老人们常骂小孩说:“你要有出息,铁树都开花了!”
可是,李小兰有一天却突然发现,她种在阳台的两株铁树竟然都开花了,而且还开得异常的灿烂耀眼,这使李小兰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两株铁树是她多年前在一个边远山村挖回来的,现在想起来已整整二十年了。那时她还是个20出头的小姑娘,刚参加工作就被安排在一个山区小镇的计生办。让一个姑娘干计划生育工作,确实让人有点放不开脸面,但那时很多这样的情况,因为当时计划生育在基层政府是一项最重要的工作。
那一天,领导安排她与财政所的征税员钟叔和陈大姐一同下乡,去一个很偏僻的村庄开展工作。那村庄处于湘粤边界,十来户人家散落在一条苍莽山脉的南坡上,两旁青山摇曳,山高林密,整个村落十分隐秘。那村子周围种满铁树,树干如水桶般粗壮,高可盈丈,浑身褐黑,叶子被一层层剪至树顶,剩下的枝叶亭亭如盖,树龄估计已十分古老。当时正值初夏,铁树粗壮的树干上,长满了一个个如松果般大小的芽孢,芽尖粉红粉嫩、毛茸茸的,煞为可爱。这些据说是铁树的“仔”,如果把它挖下来,种在花盆上是可以成活。
李小兰可没见过如此古老而高大的铁树,心里十分地稀罕,很想抠它几个回去种。钟叔却警告说,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因为村里的人对这些铁树看得很重,他们把这些树当着神灵一样爱护,他们认为这些古老的铁树能保佑他们的村子。如果你们想要这些孢芽,一定要征得村里的同意。钟叔说,我们是来做工作的,你要宣传计划生育,我们要收农业税,这些都是老大难工作,农村人对这本来就反感,如果还冒犯了他们的东西,这工作就无法做了。钟叔曾经是这一片区的村党支部书记,因为工作时间长,被照顾招回了镇政府,因此对这一片十分熟悉。李小兰听了钟叔的介绍,对这些铁树更觉惊奇,愈加想偷它两个。但在这样一个藏匿深山人迹罕至而又靠近神秘湘西的小山村,李小兰还是不敢造次。
这山村会不会像传说中的湘西那样,具有赶尸、放蛊、驱虫这样的本领,大家都不知道,但拖欠公粮税赋、逃避计划生育倒是常事,所以今天领导才安排他们进村来做做工作。但是,当他们走进村里,村里却静悄悄的。村巷里阳光明亮安静,几只鸡在悠闲地觅食,一只母鸡“咯咯咯”地哼着生蛋前的小曲;两只狗卧在长满青苔的泥墙根下,见到人来,“汪汪”叫两声就往村巷那边退去。村巷透着泥草味、青苔味和水沟的腐臭味,一个老人背着小孩,闻声走出了低矮的泥屋门口,像自言自语地问:“你们同志来了,从哪里来呀?”钟叔急忙上前说:“阿叔,我们是镇政府的。村里有人在家吗?”老人说:“噢,他们都上山做事去了,都出去了。”钟叔靠近一点老人的耳朵说:“那我们随便走一走,看还有谁在家。”钟叔带着李小兰她们在村子里来回走了两趟,果真没有见到一个当家的成年人在家里,都是一些小孩、老人,有一半人家虚掩着门一个人也不在家。当家人没在家,那就什么工作也做不成了。钟叔看看手表说,有些人估计真做事去了,有些人可能听到风声故意躲山上去了,我们先到村边找个地方坐坐,等他们回来吃中午饭,他们总要吃饭吧。
李小兰头次下乡本来满腔热情,想不到扑了个空,心里有点失落。陈大姐说,这是常事,因为这些村偏远,我们从镇政府过来要半天,到村里不早不晚的,村民大多已外出劳作,要是农忙时节更是人影也找不到一个。所以,我们大多数只能靠他们回来吃饭的时候,才能找到人。但是,那时人家会很讨厌。因为正在吃饭却被你追讨钱粮,讲计划生育,还要拉人去人流、引产或者结扎,你说人家讨不讨厌?因此,他们的对抗情绪是很强的,你说什么人家根本不会理你。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人家吃饭,口干舌燥地做宣传工作,自已却空着肚子咕咕叫,弄不好还要被人家骂,甚至赶出门去。你说这多没面子,多受气。
李小兰还没有工作经历,体会不到其中滋味。但,也感觉到有点头大和无聊。太阳已渐渐升至头顶,开始有点燥热。他们躲在村口几株铁树底下,周围蝉声“吱吱”地闹,地底湿气热烘烘地往上腾,令人感觉很不舒服。好在时不时吹来一阵山风,使人倍觉清爽。他们这样在树下熬到了中午,可是村里并不见动静,大人们没有回来,反而看见几个小孩手里提着东西,三三两地往村背后走,背着小孩的老人偶尔走出村巷,往这边望望。李小兰她们的肚子开始空叫起来。钟叔说:“看来今天他们不会回来了。你看那些小孩都往外送饭去了。”听钟叔这么说,李小兰更加失望。
钟叔说完就往远处走,可能找地方撒尿去了。李小兰伸头看看天空,看看铁树,看看陈大姐,突然悄悄说:“不如我们抠它两个铁树芽回去?”想不到陈大姐也正有此意,于是两人往四周看看,然后站起来往边上一株铁树身上慌张地抠起来。刚扣了两个,就听到远处草丛响起“沙沙声”,两人赶紧把抠到的孢芽放进口袋,然后坐回原处。钟叔从远处撒尿回来,边走边说:“看来今天做不成事了,我们还是走吧。不然会饿死。”陈大姐急忙附和说:“是啊是啊,饿死人啦。我们赶紧走吧,再不走回到镇政府都天黑了。”钟叔往村巷望望说:“人家比我们还精,熬他不过。往回走吧,看看路边能否找到吃的,有功无功别让肚子空嘛。”李小兰的第一次下乡就这样无功而返了。
李小兰后来才体会到,农村工作就像躲猫猫。大多数时候,农民是不想见到干部的。因为,干部到村里不是催粮就是催钱,还有就是抓计划生育,农民和干部简直就是一对对立的矛盾,不仅难于调和,还经常发生冲突。
不久后,李小兰又去了一次这个村庄。那是一次紧张的大行动。镇政府集中了全部年轻的干部,抽调派出所5个民警,派出两辆工具车,于凌晨3时出发,浩浩荡荡地直扑那小山村而去。李小兰坐在敞篷的后车厢里,望着星星点点的天空,吹着凌晨呼呼的风,在幽暗中既紧张又好奇。凌晨5点,车子悄悄停在山脚下,几十名干部和几个干警,按分工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村庄上,部分人在村庄周围警戒,其余人把一户人家前后左右重点围住。这时,天空已蒙蒙亮,群山幽幽,村口的铁树像一个个头戴斗笠的神人站在黑暗里,几只狗在吠叫。镇干部开始敲被围的那户人家的门,屋内很快亮起了昏暗的灯。那户人家开了门,几名干部打着手电一下子涌进了屋里,直奔睡房,把一对依旧睡意朦胧的夫妇控制了起来。哭闹声顿时响起。村巷内人家纷纷亮起了灯,一些人走出了家门,突然发现村子里围满了人,还有穿制服的民警,一下子像明白了什么。一些人走近来询问,有些人大声吵闹,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也挣扎着在村巷喊叫,两只手臂却被几名干部死死抓住。村子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四周的干部立刻加强了警戒,几名民警紧按腰里的警棍。此时,天已大亮,带队领导急忙吩咐几名民警开路,一部分干部负责押送那对夫妇,其他干部负责警戒,大家迅速撤出了村外。
这是一次抓捕违反计划生育政策重点对象的行动,李小兰第一次见识了这样惊险的场面,这种工作方式也让她看得目瞪口呆。
她后来问钟叔,为什么要这样呢?像抓捕重大逃犯一样。钟叔叹口气说:“唉,你不知道那么多的了,等你当了官就知道了。”李小兰突然觉得好笑,自已怎么可能当官呢?工作还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黄毛丫头,屁毛也不懂,怎么可能当官呀,那是多么遥远而缥缈的事啊,哈哈。李小兰说:“如果我都能当官,铁树都开花了。”
李小兰忽然想起了那两个铁树孢芽。那天她和陈大姐把两个铁树芽偷回来后,她就分别种在了花盆里。现在还真长出了两条毛绒绒的芽蕊来,看样子还真能成活呢。如果把它种开花了,自已就当官了?呵呵,真可笑哦。
钟叔说:“只要你认真干,是有机会的。不想当将军的兵就不是好兵。”
认真干那是没得说的,当官就别去想了。李小兰觉得平时的工作也很有趣嘛。每天上班只管等领导安排,领导说今天都去李村,大家就嘻嘻哈哈挤上车跟着领导下乡去了;明天说,今天去吴村吧,大家又嘻嘻哈哈地挤上车去了。去的时候,目标性都很强,到了哪个村,找上村干部一起,按原先摸底掌握的名单,直接去到农户家,要么收粮,要么抓人,完成了就去村委会饱餐一顿,然后懒洋洋地回到镇里,一天又过去了。
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让她彻底改变了对农村工作的看法,也改变了她的命运。那天,是去抓一个妇女上环,那妇女态度非常恶劣,手指点点,唾沫横飞,破口大骂,把李小兰她们从祖宗十八代骂到子孙后代,等大家准备去抓住她的时候,想不到她转身抓起一把事先准备好的、用带污血的月经纸包裹的缝衣针,拼命地往李小兰她们脸上挥舞,其他人都比较警醒,只有李小兰躲避不及被划着了,脸上立刻被划出了几道血印。
这可不得了啊。后来李小兰听说,那妇女之所以用带污血的月经纸包针头扎人,是因为农村人认为这样有邪气,被扎伤了不仅难好,而且还有很重的晦气。李小兰觉得这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她的脸被划伤破了相,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不知有多重要。为此,李小兰在好长一段时间,都会突然禁不住地放声大哭。镇政府的干部都非常同情她,领导也十分关心,还把她的事情当先进事迹报到了上级去,并特地批了假,让她当工伤疗养。因为,全镇的领导、干部都认为这是群众对政府干部的肆意侮辱,也是对镇政府的公开挑战。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很快在全县传开了,引起了大多数干部特别是镇干部的共同愤慨,也惊动了县里的领导。一段时间以来,不断有上级有关部门和领导以及亲戚和同学朋友,都来看望李小兰,这使李小兰感到意外,也感到羞辱。
为了安慰她,也为了表彰她的功绩,镇政府特地提拔她为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从此,她走上了一个重要的人生转折。
经历了这件事以后,李小兰开始成熟了,心也开始强硬了起来,完全克服了一个少女的矜持和羞涩,干起工作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泼辣,工作方式也越来越直接。在镇领导的支持下,她负责的计生办工作,几乎所向披靡,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没有攻不下的难题。
在她负责计生办那个时期,乡镇最重要的工作和最艰难的工作,都是计划生育工作。县计生委每年都下达指标给乡镇,每个季度妇女上环要达到几例,人流手术要达到几例,引产要达到几例,男女结扎要达到几例,最重要的还有纯二女户结扎要达到几例。按此计算,到年终各项指标要达到几例,全年人口出生率、计划生育率要达到百分几。这些都是死指标,完不成小则通报批评,大则直接对乡镇党政一把手和分管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进行处分,或调离,或降职,或免职,非常严厉。各乡镇的党委书记、乡镇长、分管计生的副书记或副乡镇长,无不战战兢兢,时刻担惊受怕。因此,他们对计划生育工作那真是看得比爹妈都重要,丝毫不敢出半点差错。他们把全镇干部职工都抓得死死的,特别对计划生育部门干部更是既高看一眼厚爱一分,而又严厉一尺狠心一丈,工作做得好就爱,做不好就恨,十分明了。
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计划生育工作指标,镇里每年每个季度都要开展一次计划生育高潮行动。集中全镇干部职工、集中全部车辆、集中全部财力和精力,分组包片,对全镇的计划生育对象进行一次全面的清理。那种情形,真的像打仗一样,没有人敢不听指挥,没有人敢偷懒,不管冬寒秋暑,刮风下雨,白天黑夜,只要铃声一响,一声命令,立刻就得出发。
作为计生办主任,她自然是首当其中,责任重大。那些日子,李小兰记不清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反正每天都不停地忙,带队进村抓到了对象,指派车指派人马上送到县医院做手术,重点对象自已还要亲自押队;跑村里,跑镇里,跑县里,跑医院,每天都这样忙得不可开交。有时还会出点意外,比如进村要抓的对象听到风声提前跑了;包围不严密让对象从后门溜了;还有在半路跑的,在吃饭的空档跑的,在医院借口上厕所跑的,等等。这些都要马上采取应急措施,指派人追赶,搜查,围堵,情况严重要报告书记镇长并要求增援。同时,还要被分管领导、被镇长、被书记一级一级一顿一顿地臭骂。
被领导骂,更被群众骂。不知有多少次被群众骂了娘,被人操了粗话,总之从祖宗八代到亲爹亲妈,外公外婆,七大姨八大姑,统统都被人骂得体无完肤,蒙尽羞辱了。
唉,李小兰为此不知在心里伤心过多少次,也在心里为祖宗、为亲爸亲妈、外公外婆、七大姨八大姑道歉过多少次。但是,没办法,这是工作。工作任务必须完成,不管你受何委屈,用何手段,一定要完成指标。这个时候,李小兰终于理解钟叔说过的“等你当了官就知道了”的真正涵义。原来,每个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顶着各种各样的压力,很多时候由不得你去细想,由不得你细斟慢酌、思前顾后,上级任务一下来,就驱动着你不停地转动,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尽管她现在还不能算是官,但她已有了深切体会。
回首往事,不胜感慨。二十年来,由于她的努力和付出,她已一步一步从副镇长、副书记、镇长直做到了党委书记的职务。现在,她已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官了。
然而此刻,当她望着突然盛开的铁树花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是因为她说过“如果我能当官,铁树都开花了”的话,现在突然应验了而恐惧吗?不是的,她知道这只不过是巧合。那么,是因为怕铁树开花要发生怪事吗?那更不是了,她知道自已并不迷信。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她一直以来的那个心结。那就是她一开始同情群众,反对政府暴力,但到后来自已却更加暴力,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群众一定是与政府对立的吗?回想起来这二十年,自已天天与群众打交道,似乎从来都没有认认真真、诚诚恳恳、面对面地与群众沟通过、对过话,每天只知道抓呀追呀,只认为群众可恶,却从没理会过群众的想法,甚至连这种意念都没有,这不是太可怕了吗?难道是自已太忙了?还是根本就不屑去想?
她想起了初次下乡的情形,想起了那偏远的山村,想起那神奇的铁树,想起那次奇怪的夜袭。忽然她心里一亮:为什么就不能与群众好好谈谈呢?她断然决定,明天安排一次与群众的真诚对话。
作者简介
作者:黄伟义,笔名悠然云,男,广东清远人。是中国青年作家学会理事、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出身农村,喜好小说,获得过中国青年作家学会等举办的“首届中国青年作家杯”全国征文大赛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小说学会举办的“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征文比赛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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