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了七月,这天气热得慌,像是头顶一个火辣辣的太阳,体内还藏着一个太阳,无时无刻脑子有一个“热死了”的念头在朝着你怒吼,呐喊——这种天气大约人在睡梦里也觉得热得慌。
阿生嫂刚刚把白菜地里的杂草拔干净了,将长的短的杂草往边上的泥路上堆做一块,随即满头大汗地往着十米外的小树林走进,刚走进阴凉的树荫,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赶忙着摘下头顶上早已变成暗灰色的白帽子,抓着帽子往脸上扇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下帽子,解开绑在手臂上的绿色毛巾,赶紧擦干脸上的汗。
她瞥了一眼悬挂在天顶上的那个大太阳,似乎没了轮廓,像块红彤彤的大糖果融化在湛蓝的天幕里。太阳啊,您晒死我算了。
阿生嫂扭着上身往边上瞅了瞅,瞧见了早上放在这里的军绿色的水壶,拿了过来,仰头就喝,还好这水藏在树荫底下,喝起来凉凉的,仿佛一丝丝冰线滑过她的咽喉,向她的胸膛流淌。
她喝了一大壶的水,盖好盖子,放下水壶,双手放在后边一撑,仰起头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活过来了的感觉。胃里凉凉的,体内的那个太阳似乎一下子就熄了火,她得以享受树荫带来的福泽,她微微闭上眼,感受着四下的宁静。
“哈……哈……呼……”
她蹙起眉头,竖直了身体,瞧着她的男人阿生气喘嘘嘘地向他走过来,手往腰上扶着,像是身后有几条大狼狗追着他。阿生这人啊,长得算是不错的,不像村里其他男人,要么满脸的麻子痘痘,要么就肥头大耳,一脸油光,阿生有个书生气质——别人说那是木讷,其实也对,阿生一辈子没读过几本书,就养了三头牛,六头猪,种了几块地,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活下来,也娶了她。
她为什么会嫁给这个阿生呢?阿生嫂突然想起了这么个问题,瞧着弱不禁风的阿生站在太阳底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也不晓得他的眼睛是睁开还是没有,是瞧着她了还是没瞧着,她哪能知道,那双漂亮的眼睛又没长在她脸上。
对了,阿生嫂是个孤儿,不知道是哪里的人把那么一个女婴儿放在了村子的一位先生门口,六十岁的先生一个人住着,平时在村里教孩子念书,先生把这么个从天而降的婴儿当成自己的孙女养,她问过先生她的父母是谁,先生说了,她的父母去别的山头里当了土匪,干些杀人越货的肮脏事,生了她,却不能养她,谁杀人抢劫的时候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呀。
她信了,村里的其他人渐渐也信了。她不再问关于她爹娘的事。
她十六岁那年,先生突然就跟她说,“孩子,你喜欢村里的男孩子呀?”
她一急,脸都红了,瞪着先生看,“都是邋遢鬼,都不喜欢。”
“我看阿生挺不错的,我以后走了,你跟他一块生活,我也放心。”
第二天,先生去别人家下棋回来的路上,往路上一跌,一块尖尖的石头往他脑袋戳出了个窟窿,先生死了,满是皱纹的脸浸在血泊里。
后来,她听了先生的话,村里的人也都有这个意思,最重要的问题是,阿生喜欢她,过了一年,她就成了阿生嫂。
阿生大她十岁,她十七岁的时候,他二十七,她现在已经二十三了,阿生三十三岁了,他们两人现在还没有孩子,这些年也跑过城里的大医院看了,村里和邻村找到的偏方也都试了,害得她差点得了抑郁症,愣是盯着自己的肚子看,看着看着就掉泪,阿生有一天告诉她,咱不生了,他这一生,有她就够了。
阿生嫂的回忆似乎只过了三秒,她微笑着看阿生,“咋了,后边有漂亮姑娘追你了,瞧你喘的,要喝水不?”
阿生缓缓顺过气来,他看着她年轻漂亮的媳妇,乐呵乐呵地说,“你别说笑了,跟你说正经的,新来的村长的啊,说有大事情找你。”
似乎有风,擦过头顶的树叶,窸窸窣窣地响着,似乎跟她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阿生口中说的大事情是什么。
“什么大事情?”
“新村长说了,咱们村给办个小学,要找个老师,大家都说你会识字,你来做老师最合适了。”
2.
先生养着她,白天晚上得空就教她识字,先生家里基本老旧的书她都看完了,也识得里面的字。
村子里认识字的人着实不多,先前先生教的学生,大都学过就忘,都心想着反正以后长大了也跟着爹娘一样在田里干活,在那黑土地里,头上顶着个大太阳,哪还需要认识什么字呢,学过了也就都装作没学过,他们呀,一心思放在那块肥沃的土地上,心想着怎么种好作物,怎么样才能有更好的收获。
阿生嫂虽然嫁了阿生也得做农活,但她晚上一回家,在睡前都会看上几页书,她不舍得扔了先生留给她的那几本书,就算她看得都快能背下来了,她还是不厌其烦地继续读着。
她读书的时候,总觉得快乐,是什么样的一种快乐呢,她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至少我懂得看书呢,书里的世界只属于她自己的。
村子里没小学,要上学得到十几里外的镇上,这村的小孩都不上学,先生在的时候,为了不让孩子四处乱跑,免得踩到捕捉猎物的陷阱,也免得山里的大灰狼将他们叼了走,这才赶着他们到先生家里读书认字——哪是什么读书认字呢,根本就是消磨时间,消磨就消磨吧,这些当爹当娘的也图个省心,先生也是心地善良的大好人,教他们读书也不收半点钱,不过家长们还是有点良心,时不时给他老人家送点蔬果去。
这不,先生去世后,孩子们野起来了,四处瞎胡闹,新来的村长意气风发,打算在村里建个学校,他向上边要了点款,好歹也在村子里建起了一栋小房子当做教室——别人还以为是哪户人家新建房子呢。
教室有了,还差个老师。
有人给新村长说了阿生嫂的事,村长叫了阿生,阿生急匆匆地跑去叫了阿生嫂。
村长每个星期给她两毛钱的工资,一个星期得上足六天课,阿生嫂开开心心地接受了。
当老师?好啊,她总希望着种田的生活有所改变,她想呀,她夜夜看书,而这当老师的机会,就是读书给她最好的回报了。
有了学校,家长们总算省心了,嘴里骂着混账小兔崽子地赶着孩子到学校来,刚开始有十五个学生,小的六岁,大的有十三岁,他们热热闹闹地坐在教室里,两张大长桌排在教室两边,一边七人一边八人,矮的往黑板的方向坐。这教室算是不错了,一面墙上刷了黑色,好写上粉笔字。
就这样,三天后,孩子们熙熙攘攘地开学了,而今天正好是阿生嫂第一天当老师,她可紧张了,在临去学校时,愣是上茅厕就上了三回,阿生扶着她的肩膀说,别慌,不过是些小孩子,她个大人还怕这些小孩不成,阿生嫂笑笑就赶着去学校了。
学校一个房,开了门就是教室。走进教室时,阿生嫂发现人都已经到齐了,他们的眼光齐刷刷地射向她的脸上,几个小女孩嘻嘻地笑着,嘴里念着,“阿生嫂……”那个十三岁的男孩一脸严肃地说,“要叫老师。”
一个八岁的男孩说,“听说城里的孩子上课都得喊起立,学生说老师好,老师说学生们好。”
不知是谁偷偷喊了一声起立,他们一时面面相觑,而后装模作样地嚷着老师好,这异口啊也不同声,他们哈哈地笑起来,阿生嫂听着孩子们无邪的笑声,也不管他们的取笑,愉悦地低声应着,“学生们好。”
桌上有三本书,一本语文,一本数学,还有一本——
英文。
为什么会有英文书呢,阿生嫂知道英文是什么,是那些金发绿眼的外国人说的语言,就跟中国人说中国话似的,他们说的是英语,中国人说什么英语呢,真奇怪。
村子告诉过她,学校不安排课程表,老师自己看着安排。阿生嫂把那本英语往抽屉里轻轻一放,就没去碰过那本书。
3.
一个月过去了。阿生嫂当这个老师当得很开心,孩子们喜欢她,村子里的人也比以前更喜欢她了,本来她不明来路的弃婴身份让村里不少人不太喜欢跟她来往,可这一个月,阿生嫂简直是村子里最受欢迎的一个人了。
以前种地的时候,虽然有时候阿生会在她身边,可那孤独啊,就像是发痒的背,想挠也挠不到,硬是被它折磨了好久。她总想着,她一辈子就是这样的生活了是吗,她活在这片黑土地上,死了就埋在这片黑土地下边。这样的人生,是人生吗?
她看过几本外国名著,她羡慕极了那些女主角,她们追求自己的幸福,她们知道她们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她并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被关注,是热热闹闹。是这样的吧。阿生嫂满心欢喜地看着教室里头正在埋头写作业的孩子们。这样子她就不会孤孤单单了,这样的人生,似乎才是人生呢。
“你好。”
谁在说话?孩子们的注意力顿时从作业本里抽离,往教室门口看去,阿生嫂有点儿生气,谁都知道上课时间是不能被打扰的,她也往门口看去,往那说话的人看去,就这么一看,她愣住了。
大约十八九岁,朝气蓬勃俊美的脸,他像是城里来的人,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衣服也白白净净的,笑得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样精致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走出教室,学生们一拥而上,她扭头严厉地说,“都回去做作业,还没到下课时间呢。”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她似乎过于严厉了,她看了几个孩子眼里面对她的不满,她感到难过。她对这个年轻男人的第一印象实在不好。
“我是新来学校教书的,我叫周波,以后就请多多指教了。”说话也好礼貌,他微微一笑的样子纯洁无邪。
真美好的一个人,他就像一个纯洁的新生儿突然降临她的生活里。他也许是个不错的人。
两天后,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现在的情况实在太糟糕了。
这个周波竟然会英语,他拿出那本落满灰的英语书,兴致勃勃地在课堂上讲着,学生们也兴致勃勃地学着,这下子,一些大人也都兴致勃勃地来听听这外国人说的话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爸爸是father(发的),妈妈是mother(妈的),咦,这怎么还骂起人了,这坏东西,叫你娘亲妈的,寻思着欠揍对吧。没哪个孩子敢在爹娘面前说“妈的”。
阿生嫂得冷静下来,她可以继续教孩子语文和数学,偶尔周波也会教他们数学。
有一天,阿生嫂不在教室的时候,就会在田里帮忙,她一个人正在施肥,那肥料就是些尿粪,臭得人整个发紧,周波这时出现了。
“阿生嫂,你一个人干活累吗?”他也叫她阿生嫂。
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抢走了她所有的风光。
“不累。”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
他嘿嘿地笑了笑,他手里拎着一个水瓶,走到她面前,递给她水,“至少喝口水吧。”
总不能把对他的讨厌表现得太明显,她接过水瓶,喝了几口,也不管这个瓶口有没有他的唾液。
她还水瓶给他的时候,她发现他的眼神怪怪的,好像有块黏糊糊的东西在他眼底融化了。
“阿生嫂,你今年多大了?”
“你问这个干嘛呀?”
“哈哈,我觉得你挺漂亮的,”他佯装随意地说道,“我先走了,就不打扰你了。”
阿生嫂瞪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头又气又恨,又掠过一丝莫名的喜悦。
两个月过去了,阿生嫂愈发感觉到自己在学校和村子里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这课本越到后面越难,学生们也都较真起来,跟村子说阿生嫂讲得不清不楚,很多话讲了都是白讲,周老师比阿生嫂厉害多了,什么都会,他一讲大家都能听得明白。会英语还会讲课的周波立即受到了大家更多的关注,本来他会英语的事就让他挺受欢迎的了,结果现在这个阿生嫂满足不了学生们学习的需要了,学生们不需要她了,学校也不需要她了,人们自然不把注意力白费在她身上。
她重新回到田地里干活。学校里有周波就够了,很快也会有新的老师来,都要比阿生嫂厉害。
阿生嫂那天干活干到一半,放眼往四周瞅了一圈,空无一人,她把帽子往地上一摔,愤愤地哭起来,泪水不住地流,落在黑土壤里,一点痕迹都看不出。
她不该太把“人生”这个词记挂在心头。
4.
地里的花生熟透了,她下午出门出得晚,等收好花生后,回家的路上天早就黑透了,这山里头天一黑,就跟天顶上罩下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黑锅,黑得让人心慌慌,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手里提着一个箩筐,里头装满了花生,她手上尽管有力气,却也觉得沉,她的喘息声仿佛阵阵涟漪在四周的黑暗中慢慢扩散。
她走着走着,忽然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她察觉身后有人,猛地停住脚步往后看,这一眼瞧得她差点儿要尖叫,等看清人脸后,她把那声尖叫咽回到肚子里。
是周波。
“你干嘛!”阿生嫂瞪着他。
“阿生嫂,”他叫了她一声,变沉默着不说话。
“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他顿了顿,然后露出微笑,在黑暗里瞧得不是很清楚,像是往脸上撕开了一个口子,“路这么黑,我送你回家吧。”他打亮了手里的手电筒。
瞧着那道光,阿生嫂突然心软了,顿觉悲伤,她收起怒火,回转过身慢慢往家里走,周波默默跟在身后,那道光始终照在她的脚前。
走没几步远,周波听到阿生嫂说,“我注意到这几天你一直在跟着我。”
“阿生嫂,我……”
“那天你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什么话……”
“说我漂亮,你是真心的吗?”
周波一愣,随即做出决绝的表情,“我是真心的,阿生嫂,我喜……”
阿生嫂放下箩筐,转身过扑到他怀里,粗糙手捧着他的脸,笑盈盈地说,“我让你亲我。”
“阿生嫂……”周波的手电筒暗了下来,黑暗仿佛潮水一般淹没了他们两人的身影。
他吻住了她颤抖的唇。
阿生嫂的手僵硬地垂在身后,她说,“你懂得人活着的价值是什么吗?”
他一愣,手上只顾摸着怀里柔软的肉体,“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每个人活着追求的价值都是不一样的吧,我也不懂‘价值’的意思,人似乎活着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村子里的大家好像活得很简单,可能是我想得太多。”
“是的,你想得太多了。”
“但我有件事始终想得明白,当老师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像爷爷一样受村里人尊重,我不想默默无名当一个阿生嫂,你却剥夺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周波愣神间,阿生嫂把剪花生茎的剪刀捅进他柔软的脖子,那滚烫的血喷溅着,他惊恐地向后退去,随即倒在地上抽搐着。
阿生嫂把剪刀装回到箩筐里,手上黏热的血往他衣服上擦,而后她费劲地拖着他的尸体往深山里走去。
野狼们会把他吃得干干净净的。
那天夜里,她很晚才回去,阿生急了,在家里等着她,一直没有睡,他问她去哪了,她什么也不说,他也不会纠缠她,因为此时阿生嫂已经剥光自己的衣服,亲住了阿生薄薄的唇。
她心想,这就是她的人生了,还会有什么改变呢。先生说得对,她可以跟阿生一辈子活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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