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撅起嘴唇,用力吸完最后一口烟,让令人麻木的快感堵住自己的鼻腔。烟头暗红色的余烬发挥出终结的光点,将他眼白之中的血丝点燃。这是最后一支烟,亚当抽到连烟渣也抽不出来为止,才偷偷打开身侧的窗户,将烟嘴和鼻息猛地甩出,接着大力关窗,可是为时已晚,红色的灯光代替了明晃晃的白色,巨大的风力凭空而来,好像要将亚当吸走。他心里默念数字,大约五秒后,风停了,周围又变成了晃人的白色,“空气指数达标”这几个令人安心的字眼飘在亚当头顶。抽一支烟要让整个房间的颜色在红白之间变换数十次,亚当不在意这个,让机器累一累不算什么。
“亚当,”医院的拐角处他的同事喊住他,“又有新病人来了,你快去看看。”忽然他凑近亚当,吸了吸鼻子。“你是不是又在偷偷抽烟?我已经闻到了。”亚当眯起眼睛,因为戴着口罩,看上去就像是在笑一般,其实亚当的嘴皮子丝毫没有上翘。这是他的绝活。
“那我先去一趟厕所。”“祝你好运。”
亚当的工作很特别。眼前正在安眠的是一个极度衰老的老人,仿佛一张骨架披着快要腐烂的人皮。两个世纪的点点滴滴几乎可以从他的躯干上完全读出来,可惜主人已然失去了回忆它们的能力。亚当将数十条输液管小心翼翼地插入老人的体内,温柔得像是对待一个新生儿。老人不再剧烈颤动了,他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球倒映着亚当的脸庞。眼球湿润了,它缩放着瞳仁,好似要把他所见的一切深深地刻进脑中,这对一个早已萎缩的大脑来说十分痛苦,所以老人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呼出的浊气在氧气罩上铺作一层白雾。
病房外边的年轻人看到老人安然睡去后便跪倒在地上。如果亚当没有猜错,他应该在哭泣。在年轻人的身旁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官员,他的任务就是将这些濒死的老人带到亚当的身旁。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机械式的发言让他无法作出任何符合语境的表情:“孩子,我们会极力保证你的家人的性命,这是我们的使命。”听到这句话,亚当又想抽烟了。
老人入院后,安危将不再是问题,不管是二十岁还是二百岁,他都可以完完整整地存活下来,甚至看到千年后的世界。老人的后代被护士带到了心理科,那不是亚当的工作,所以他只能隔着玻璃窗窥见那双带着深深黑眼圈的眼睛里的东西。“他要背负赡养老人的巨额医疗费用,即使我们的福利已经免除了大半。”亚当的同事这样说,“我们的人道迫使我们这么做。”亚当没有把年轻人放在心上,因为他的“客人”只是那个老人:“两百年后他会躺在我的病房里。”“哦是的,我也会的,说不定你是我的病友,哈哈。”
控制输液管,让一切保持绝对的稳定和正常,对于亚当来说是极其枯燥的一件事情。他就像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恶鹰已啄开他的体腔无数次,再多来几次也不会感到更加疼痛了。眼前那个老人又醒了,看来他已经认清亚当的相貌,朝他动了动手指,这是有所需求的信号,或许是排泄,或许是想要一段舒缓的音乐,这些都只能揣测,你不能对一副年迈的骨架多要求什么,他只是活着而已。亚当瞥了一眼表盘,老人情绪不太稳定,伴着安眠曲的镇定剂是他渴求的东西。
突然,病房外闪过一个人影,他猛然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特制的玻璃让这种动静不足以打扰老人的安眠,所以他开始用脚踹,甚至搬动椅子砸向玻璃。亚当没有惊慌,这种歇斯底里他已经当作余兴节目看待,保安很快就会到来。就在两个壮汉要扭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亚当与他对上了眼。那种眼神他很熟悉,深陷在外界雾霾之中流浪猫,时常会闪出这乞怜的目光。亚当不自觉地将手伸向了口袋,可是那里已经没有烟了。
“那个年轻人,”某日护士谈起,“有点难对付,心理医师拿他毫无办法。”
“哪一个年轻人?”每天送进病房的老人有几十个,他们的孩子都是一副模样。护士眨眨眼:“他们之中的一个。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决定。”亚当停下手中的事,开始扫视玻璃外的每一张病床。
“这里的某一个,”他想,“就要离开地狱了。”就像是给亚当回应似地,某号床的心跳数没来由地加快了。
当夜,亚当整理好他的白大褂,让自己看上去想一个真正的医生。他进入心理科的病室,他的同事耸耸肩,努嘴向那个年轻人。比起前几天刚入院时,他看上去显得轻松冷静许多,不过在这之前他已经砸坏了许多椅子。“他执意要带走他的——呃——祖先,”护士学着那个年轻人的口气说话,“‘我宁愿让他吸满外头的毒气而死!’就是这样。”
“先生,您真的要这么做?即使我们可以提供一切,让您的家人一直存活下去?没有人会在可以活着的情况下希望去死的。”亚当这是在例行公事,最后确认年轻人的决定。他非常痛恨这样的问询,仿佛是要故意重新惹恼对方一样。果然,在心理医师失望的摇头下年轻人愤怒地站起来:“这就是我要做的,也是他要做的。”亚当叹了口气,带他去手术室。
老人已经准备好了。只要轻轻取下他身上的输液管——任何一根——他就可以与世长辞。老人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用力瞪大眼睛,这次他可以看见他亲爱的孩子。年轻人没有哭泣,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不会感到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因为这很新鲜,与自己相伴一个多世纪的亲人就要离开自己了,在这个时代,实在太稀奇了。
“按照程序,这件事要由您亲自完成。”亚当后退半步,让年轻人自己握住某根管道。老人似乎想动,可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瞳仁盯着那只略微颤动的手。亚当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仿佛又过了好几个世纪,年轻人沉默而快速地拔出输液管,维生机器立时停止了工作,就在一愣神的工夫,手术台上的老人不再拥有黯淡的目光,因为它彻底消失不见了。
尸体被送往了停尸间,手术室在聚集着一大堆新闻工作者,他们对本世纪第一位死者异常感兴趣。他们不知道里头是如何工作的,这一切都是机密,而只有亚当这样的医生才有资格让人这么做。他奋力推开记者,可是录音笔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死死地困在其中,除非他说出一句满意的答复。当一位记者问出“尸体是什么样的?”的时候,亚当非常想笑,并且很想告诉她,“病房里有好多,你随意去看!”
值班工作结束了,亚当应当脱下大褂前往医院后头的宿舍,两地不需要出去就能直达,可他反而向医院大门走去。
“又要出去?”护士警告,“不要惹麻烦。”
亚当没有在意:“我会注意可吸入性颗粒浓度,辐射量,有毒气体摄入量的。”
“你总是那么说。”亚当没有戴防毒面具,没有穿防辐射套装,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医院大门。在人们眼里,这个人一定是疯了,不要命了。
外面的世界不属于世界。如同浓痰一般的黄色烟尘笼罩着视线,阳光已经无法穿透至地面,若是没有计时工具,根本无法判断当前的时间,是早是晚,是该工作还是该睡觉。轰鸣作响的是远端连成一片的工厂,机器人代替人类在辐射和毒气中工作,而负担得起新鲜空气的人不再有任何关于死亡的恐惧。亚当在烟尘之中摊开手掌,明显感觉到灼烧一般的刺痛感,好像有人把火星弹到他的手上。他裹紧大衣,轻车熟路地钻进医院附近的一幢大楼,仅仅是几分钟的工夫,就已经脏得像一个刚经历一场恐怖矿难的工人一样。所幸这幢大楼大楼里的人都和他一个模样,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蜷缩在角落。亚当丢下一颗硬币,清脆的金属音像是丧钟一般令在场所有人打了一个激灵,他们从所有洞窟中冒出头来,看清硬币的所在便疯了似地冲过去,差点撞倒亚当,不过他没有在意,拐进了一扇破烂的小门。
那里是女士们的寄居处,亚当心中决定他要和他遇见的第三个女人做爱。第一个是一抽着烟的女人,大腹便便,吊带衫已经遮不住她的肚脐。她的手上有一个脓疮,那是伤口未经处理后的感染表现,不出一个月她就会死于溃烂。亚当侧过肩膀绕开了她。第二位是一具尸体,全身尚完好,刚死不久。如果亚当在她身上下注,他会与她结合吗?亚当给出了是的答案,可他今天是幸运的。第三位女士已经走来。她丑陋至极,裸露的手臂上满是瘙痒的抓痕,不过她经验老道,深知亚当的来意。至少不是尸体,他交出一叠钞票,粗暴地将女士推入房间,毫无理性可言,最后还问她买了一盒烟。他从原路返回,已经看不见来时丢下的硬币了,不过有许多打斗的痕迹和撕破的衣布。一个人在角落哀嚎一声,像是在悲叹。亚当起了一个念头,清脆的金属声再次响彻整幢大楼,这一次亚当清楚地看见一对对狼一般的青色目光。
亚当回到医院,等待他的是一系列检查。他索性扔掉所有衣物,赤条条地接受清理。检察官是他的好友,显然对这个充满所有危险元素的身体习以为常,还在出口处贴心地为他准备好的新的套装。
“‘里面的东西’就没办法了。”亚当刚想回复,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员将几人扔进消毒室。他们原本生活在外面的世界,根据法令这并不允许。他们在消毒室里疯狂地叫喊,好像在接受惨无人道的实验,接着他们会被强制插上输液管,这样一来,他们那副原本只够再活几个月的身体就能得到永生。
“你也应该那样。”他的检察官朋友露出同情的神色,“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喜欢的。”
亚当眯起眼睛:“你也一样。”
那些人被抬进病房,对亚当来说他们才是最难缠的家伙。老人们安安分分,只有他们需要拘束器的固定,分占一间,等情况稳定下来,再送他们去改造所,新的生活正等着他们。亚当带着职业性的笑容与他们对话,希望让他们情绪稳定下来。
“以后你们就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不再受毒气和疾病的困扰,百年之后的太阳说不定也能看见。”
束缚在病床上的人冷笑:“即使是现在在这里,我也根本不知道太阳长什么样子。”
“休闲室里有科教片。而且,百年之后说不定会有更好的科学技术。”
“到那个时候,我除了睁开双眼和回忆满是管子的过去,还能做什么?”
亚当憋了一口气才道:“你就那么想死于四十岁吗?”那人不说话了,可是亚当多希望他能反驳自己,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开病床,让他离开。
终于亚当回到宿舍,躺在舒适的床上。放眼望去,一切都是如此干净,整洁,可惜没有一扇窗户可以让他看到外面真实的景色。他拿出珍藏已久的针管,毫不犹豫地插向自己的身体,接着就是一阵舒畅,整个眼界变成了一片温柔的粉红色。亚当认定这才是世界真正的模样,天地颠倒,人体飘浮在半空,针管里的液体是漂亮的彩虹色。这样的快意持续到半夜,亚当终于入睡,借着这个势头,大概可以睡到上工。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发现肢体已经不能动了。他知道他在做梦,因为身体周围插满了他最最厌恶的输液管,维生机器不耐烦地嗡嗡作响。面前还有一个男人,他穿着白色大褂,面戴淡蓝色口罩,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让亚当轻易地将他当作是自己。
医生说了几句他根本听不清的话,接着感受到体内一股暖流缓缓涌动,维生机器开始起作用了,但这并不是亚当所需要的,他需要活动,他需要自由。他奋力动用他所有可以掌控的肌肉,最后只是徒劳地动了动手指。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一具可以睁开双眼的尸体罢了。那个医生透过玻璃窗盯着他,怜悯和同情的目光让亚当想要哭泣,可是干涩的眼眶蓄不起一滴眼泪。
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一种烟尘飘散过来,充斥着亚当的空间。他感到痛苦的窒息,好像有人扼住了他的脖颈,刮擦他的躯壳。烟尘变成一个丑陋女人的模样,将他重重包裹,发出恶心的哀嚎。他想死,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奢侈,因为先进的维生机器通过输液管给他源源不断地带来生机。医生挥开烟尘来到亚当面前,那个手势他在熟悉不过,他要拔掉亚当的输液管。亚当高兴到近乎癫狂,心跳快到就要爆炸。医生的两个手指已经捻住输液管,只要一扭一扯,一个人的生命就会彻底结束。可他迟迟没有那么做,就像是和亚当开玩笑似地,两根手指一放一收,亚当的眼神同它们同时缩放,只为了管道离开身体的那一刻。那一刻太久了,可能过了大约一个世纪,医生也保持了一个世纪的姿势,两人像蜡像一样纹丝不动,直到医院也跟着沙尘变得腐朽破败。
“拔了它!”
亚当惊醒,他还在他的房间里,一切安然无恙,没有输液管和维生机器,也没有与他长得很像的医生,所有的事物仍然包裹在整洁的白色之中。一切都是幻觉。这不是梦,这是预言,百年之后所有人类的预言。没有人能逃脱这样的命运。亚当又拿出一支针管,如果使用它,那么今天的份量就超标了。可他丝毫没有在意,将它注入体内,理直气壮而毫无怨言。他飘了起来,闭上眼睛,一个美女用自己的身体包裹住他,亚当感受到别样的温暖。突然,那个女人瞬间变成一个如同淤泥一般的怪物,将他钳制在半空。亚当和那个怪物接吻,对视,冰冷的窒息代替了温暖。亚当想要解脱,可他的身体正在迅速衰老,老得毫无知觉。他觉得他的脸部还能动,那一瞬间,他的大脑变得异常清晰,清晰到可以感受到没根血管的脉动。
“就是现在,没有时间了!”
亚当咬下了自己的舌头,怪物无法通过它再与亚当纠缠,消失在了整洁的白色之中。亚当的口中满是刺鼻的血腥味,窒息感越来越清楚了。他不想动弹,等着周围的白光变成警告的红色,可是这一次强力的风无法吸走亚当所有的鲜血,只是徒劳地闪烁。等警员破门而入时,亚当已经永远的睡着了。也许他在做一个好梦,那是他的检察官好友第一次在他的嘴角,看到一丝翘起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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