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三月的微风中，我在一些老房子前流连，从一个小镇到下一个小镇，一路沉迷，一路追寻，想要找到什么填补心中巨大的空白。

                                                                                                                                                                        ----题记

1

年前回老家祭祖，猛然发现记忆深处的那几间祖屋消失无踪，旁边一座居民新村正拔地而起。一时之间，我不知所措，一种钝痛慢慢从心底升起，感觉心中某个地方空了一大块。尘封的记忆四散开来，象一群惊飞的蝴蝶，找不到停留的地方。

其实，那几间老房子很简陋，不过是一院平房的西厢房，典型的穿斗式结构，有着高大的柱子和细木格子的窗。在我童年仰望的视角里，它们同我的父母一样，充满了力量，获得了我深切的信赖和依恋。在它们的庇护下，我温暖着，安全着，怀着无数细碎的梦想和对远方的憧憬缓缓成长，它们也就自然地根植于我的生命之中，与我血肉相连。

成长的岁月象一条河，在这条河中越漂越远，我的老房子，渐渐从我的视线中淡出，但我知道，它们就在源头守望着我，等候着我，它们是我的发源地啊，是我生命座标里的那个原点，我以为它会一直都在那里，永远不会改变。它们是那么庞大，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们也会消失，让我再也看不见。

2

我走进一座座古镇，走近那些别人的老房子。借别人的酒，浇自己的块垒。

出发的那天，路旁的两株樱花繁花似雪，这让我想起老家院子里那株高大的梨树，年年花开花落，香甜的气息铺满童年的记忆。

走近妻江古镇，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雨，那样的老房子当然是适宜在雨中去看的，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铺排，我只想静静地走过去，走进一段前尘旧梦而不被打扰。老街上两排低矮简陋的瓦房，房脊高低错落，仿佛两行古朴的诗句，溢出平平仄仄的韵味。倚门而坐的老人一脸宁静，目光如水，波澜不惊，静默的姿态定格为一桢意蕴深厚的风景。

青林口的二层木楼，早已洗尽铅华，裸露出朴素的木质本色，高高的开间，陈旧却绝不局促，隐隐透出一派大家风范，宛如一位素面朝天的女子，温婉沉静，蕴含着一种从容的气韵。

还有，双江镇宏阔大气的院落，清幽朴拙的石板路，小平故里那些花团锦簇的雕花木床……一一看过去，久远而又熟悉的气息汹涌而来，牵动着心中无声的潮汐。

那些四水归一的天井，是老房子整体布局中最为写意的一笔。如果说老房子是一篇严谨沉闷的文章，天井，就是穿插其中空灵的诗句。那一方明净的天空，如此生动，洒满阳光与星辉，掠过飞翔的鸟翅与流云，给疲惫的心灵以暇思,给凝望的眼睛以惊喜，让我们的记忆远离阴暗与潮湿。

每一处老房子上，都雕绘着或多或少、或简单或繁复的花儿，门楣上、窗格上到处都是。那些斜斜的撑木花枝缠绕，下垂的柱头便化为一朵莲花。虽说只是老房子上细小的情节，却决不会被忽略。那些花儿，是房子的笑容，幽幽地绽放，让每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明丽而生动。

我家的老房子也有这样的花朵。窗上，床面上，大立柜上都有。那些花儿与母亲少见的笑容一起，象一抹微光，照亮我黯淡的童年。年少的我，爱极了那些美丽的花儿。一个乡下小女孩，在单纯宁静的岁月里，将那些花纹，用纤细的手指一次次抚过，体味到多少生命的喜悦！那些花儿，因为融入生命而获得了生命，在记忆深处永不凋零。

3

生于斯，长于斯，长大以后，仍然在近处辗转。从来不曾有过一次象样的别离，使我得以深入地思考老房子对于我的意义。

伫立街头，我不禁一遍遍地猜想，明未清初那一次次血腥的屠杀以及瘟疫之后，这片土地上有过怎样的荒芜？年年春草绿，多少年之后，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先人，带着自己的族人，经历了怎样的跋涉来到这里落地生根？

我分明看见老房子渐次的变化，如同房子中的老人，从青葱岁月一路走过来，一直走进人生的黄昏。“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瞬间便是世事千年，一切都只是过程。

而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这些开满花朵的房子总是与我们荣衰与共，和谐相处，象海德格尔说的那样：

当我们在大地上辛苦的劳作之后，让我们得以诗意的安居。

生活在别处。很多时候我们总是身心分离，在家的岁月，心在外面飞，离开家的日子，心却没带走。多少次午夜梦回，总是那几间老房子，总是那样的生活场景，甚至熟悉的气息都不曾改变，回旋如一段韵味悠长的老歌。

“我们的躯体不过是寄寓我们灵魂的房子，而我们的寓所又同时寄存着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灵魂的房子，总有一天，我们的躯体会被某一个声音唤走，但灵魂仍蛰伏和投射于原有的寓所。寓所凋敝了，朽败了，灵魂依旧滞留在那里，经年累月，久久不散。”

4

有人说：“旅行即是怀旧”。一程又一程，在清醒的沉迷之中，现实的光影与斑驳的记忆交织，仿佛走上了一条返回童年的逆向之旅，时时有熟悉的蛛丝马迹，唤醒我沉睡的记忆。许多早已模糊的细节渐渐浮现、清晰、聚合拢来，无意识地我在拼凑着自己精神的家园。

我走在街头的身影，一定象极了远归的游子，我的眼神，可能充满了忧郁。一扇扇打开的门，象一个个敞开的日子，而我，再也走不进这样的生活，如同我再也回不到我的童年。

我的老房子只留给我大概的轮廓和一些重要的细节，更多的内容已经无从追寻。时间的刻刀，缓慢而细致地斟酌取舍，留下的便是最精美的。我没有办法找回我心中的老房子，它是这世间的唯一，无可替代。从一个小镇到下一个小镇，我只是一个孤单的过客，步履踟蹰，追寻的目标永远无法抵达。

童年的我，站在那株高高的梨树下仰望，我的老房子就象悬挂在树上的一只特大的鸟窝，我想象自己是一只鸟，在天上飞累了就落在屋子里歇息。我知道，我还会做那个飞翔的梦，梦里，眼底是一片梨花芬芳，树下是我温馨的老房子。

                                                                                                                   （一篇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