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左手捋着斑白的胡须,右手拈着一枚白棋,凝神静思,棋盘上白棋与黑棋缠斗在一起,虽然竭尽全力,依然颓势尽显,坐在对面的是他侄儿谢玄,面色平静。他年过而立,沉毅寡言,如同千年山峰,万载玄冰,虽然无言,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谢安思索良久,长叹一声,投子告负,道:“真是后生可畏,近日来与幼度(谢玄字)手谈,无一胜绩,人不服老不行啊。”
谢玄瞟了一眼放在案几侧边已经拆开的羽书,羽书送来时,谢安只是匆匆一瞥,仍旧与他弈棋,好像混不在意,令他稍觉奇怪,但又不好打断,一直忍到现在棋局终了,他忍不住问道:“叔父,可有紧急公事?”
谢安一听,不由得哈哈大笑:“幼度,你这番镇静功夫可不如我啊。”
站在一旁观战的谢安次子谢琰时年二十三岁,长得是玉树临风,英气逼人,也焦急问道:“父亲大人,我也想知道有何紧急军情,请大人告知。”
谢安缓缓道:“王景略薨了。”
谢琰抚掌大笑道:“好,好,好,为我中国去一大敌。”
谢玄却长叹一声道:“王景略也算一代英豪,恨不为我所用。”
谢安五弟谢石,时任黄门侍郎,面有白斑,状甚粗豪,人称谢白面,正在外间摇头晃脑的看歌姬弹琴,听得内里热闹,走进来问明原委,兴奋道:“王猛一死,氐虏无人,我大晋可兴兵北伐,收复中原。”
谢安捋了捋胡须,脸色却转沉重道:“恐不待我军北上,氐虏先行南征,国家精兵尽在上游,一旦氐虏自淮泗南下,如何抵敌?”
谢石道:“氐虏势大,拥兵百万,屡窥江南,桓氏窃据上游,居心叵测,朝中兵疲将弱,如不组建新军,恐难以为敌。”
谢玄闻言,立起身来,慨然道:“若氐虏南下,侄男愿率兵北上迎敌,欲效公瑾昔年赤壁破敌故事。”
谢安赞许的点头道:“玄儿真我家庭院宝树。”
谢安拈须道:“石奴(谢石字)所言极是,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看以何人为将,组建新军?”
谢石应声答道:“我家庭院宝树。”
谢安不答,绕室踱步,沉吟良久,道:“幼度曾在桓宣武幕府任职,也算是久历戎行,然我今辅政,若用幼度为将,恐为物议,非良选耳。”
谢石道:“自古良相举贤不避亲,况我谢家以文见长,论武短之,当此乱世,岂能长保富贵,安掌权柄。为朝廷计,为谢氏计,玄儿当仁不让。”
谢安转过头,看着谢玄,一语不发。
谢玄立刻避席拜之道:“孩儿当戮力王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安点点头道:“玄儿雄姿英伟,当不负我等期望。”
谢石又想了半天,道:“陛下为桓宣武(桓温)所逼,一向忌惮世家掌兵,此事不易为也。”
谢安点点头道:“石奴为天子近臣,所虑者甚是,若得王氏,桓氏一力赞同,此事必然成功。”
谢琰奇道:“王桓两家素与我谢氏互争短长,又如何能够得其襄赞呢?”
谢安悠悠道:“陛下已然一十四岁了,该大婚了。”
淑妃李陵容端坐在案几之后,她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眼神柔和的望着谢安,道:“陛下已近成年,尚未大婚,后将军受命辅政,忠心谋国,可知世家大族中,有何适当人选,不妨举荐,好了却我这为娘的一番心愿。”
谢安指着面前案几上精美的酒菜,笑道:“素闻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原来淑妃请老臣前来饮酒,是让老臣做媒的呀?”
李陵容也笑道:“前年桓温逼宫,若不是后将军尽心周旋,晋室有倾覆之危,妾身铭感于心,故此略备薄酒,聊表谢意。国之大事,唯祀与戎,陛下若迟迟不能大婚,有何面目祭祀先祖?望将军尽心。”
谢安见她说得郑重,收敛笑容,沉思半晌,道:“外戚干政,自古有之,后汉尤烈,以至失国。昔日毛嘉(魏明帝毛皇后之父,出身卑贱,为士人耻笑。)耻于魏朝,杨骏几倾晋室。若帝纳后,有父者,唯荫望如王蕴者乃可。”
李陵容点点头,动容道:“将军真乃老成谋国,王氏确为佳偶,然闻谢氏一门中有咏絮之才,将军何不推荐自家女子呢?”
谢安拱手相谢道:“多谢淑妃夸赞,道韫早已嫁做人妇,余者粗鄙,不足为配。”
李陵容道:“妾身自会派人察访王氏品行容貌,也会咨询各位大臣意见,陛下大婚之后,褚太后该当归政了吧。”
谢安道:“那是自然,褚太后与陛下份属叔嫂,只因陛下年幼,故微臣等恭请太后临朝摄政,陛下大婚之后,已然成人,理当亲政。”
李陵容道:“那便有劳将军了,此事愈快愈好。”
谢安诺了一声,起身施礼告退。
谢安坐在榻上闭目养神,谢玄悄无声息地侍立一旁,过了许久,谢安微微睁开双眼,问道:“幼度,若任你为兖州刺史,如何训练新军,抗击氐虏?”
谢玄吃了一惊,问道:“孩儿未闻朝廷有此动议,叔父何来此一问?”
谢安哼了一声道:“桓豁在荆州任上病故,其位虚悬已久,我已奏请陛下由国丈王蕴出任徐州刺史,接桓冲之任,而桓冲调任荆州,他们每个人都得其所哉,你任兖州,又有何阻碍呢?陛下大婚之后,朝命便发,你要早为布置。”
谢玄恍然大悟道:“难怪桓冲近日上表,说王蕴之女贤良淑德,可母仪天下,自此朝廷内外才无异议,原来是叔父在背后一力运作。”
谢安微笑道:“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谢玄躬身施礼道:“侄儿多谢叔父尽心筹谋,我闻徐兖二州乃是北方流民聚居之地,人多劲悍﹐轻生重义。桓宣武曾言:‘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故我赴任后,打算招募流民成军,一来使其有个生路,不至于滋扰地方,二来防备氐虏南下,三来屏蔽京师,缓急可恃。”
谢安点头道:“很好,若将流民如臂使指,必先精选流民帅,我闻彭城刘牢之﹑东海何谦﹑晋陵孙无终等皆以骁勇闻名,你可恩威并施,广结人心,自会练成精兵。”
谢玄默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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