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以来,一则悲壮的故事、即八百冷娃投黄河自杀殉国的故事被火热的传诵着。因为越传越火,越炒越大,所以忍不住也加入进来说道说道。
热炒
这一悲壮的故事最早出现在2004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国民党军抗战题材的纪实文学《立马中条》中。因为作者是陕西人,陕西作家的领军人物陈忠实给此书作了序。陈在序言中引述了该书中的一段:
“177师有一千多名士兵被两倍于己的鬼子包围,经过拼杀后死亡200人,余下的800人被逼到黄河岸边的悬崖上,三面都是绝壁。这800士兵在短暂的一瞬里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下面是被称作母亲的黄河。黄河以母亲的慈爱襟怀包裹了这800个殊死搏斗后不齿投降的关中冷娃······悬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关中籍中国士兵,这是一位旗手。他的双手紧紧攥着他的部队的军旗······军旗已经被枪弹撕裂被硝烟熏染,他仍然双手高擎着。他在跳河前吼唱了几句秦腔。那位活着的当地村民还记得其中两句戏词,是《金沙滩》杨继业的两句——
“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
类似的动人细节,在《立马中条》中还有更多,比如:
“子弹已经打光了,刺刀已经拼折了,军装已经撕烂了,浑身已经被血浆糊满了······一个小战士用手抹了一把正在流淌的鲜血,稚气未脱的脸庞便成了‘关老爷’的脸,小战士扭过脸,面对西方,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一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陕西兵硬气地说:
“‘兄弟,哭啥呢?不哭!球噢,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怕个锤子!’
“断臂壮士向着弟兄们高喊:‘弟兄们,咱们降世以来,精球打炕面,啥都没带,由八寸到一尺,现已长成七尺汉子,当了中国兵,就得像个中国兵的样子,不能给咱先人丢脸!仗打到这个份上,大不了是个死,死怕球哩!弟兄们听我一句,咱是宁跳黄河死,不作亡国奴!’说着断臂壮士双膝落地,向着西北方,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爹,娘,你儿走了!’说完,身子摇晃着站起来,一头扑向黄河。
“八百多小战士学着断臂英雄的样子,齐刷刷跪在悬崖上,向着家乡跪拜之后,相互投过一缕依恋的目光,说声:‘走!’奔腾的黄河上空刹时便有八百多滴血的雄鹰俯冲而下······”
该书出版之后不久,便有《新西部》杂志给予报道,杂志中写道;
“那是一个比‘狼牙山五壮士’更悲壮的故事······800多名新兵对着陕西的方向跪下身去随即在身后日军的叫嚣声中纷纷纵身跳下黄河······”
再之后凤凰卫视又做了一期节目《陕西抗战冷娃怎一“冷”字了得》,在这期节目中,也有着类似的描述:“陕西冷娃们先跪天,再跪爹娘,高吼秦腔,扑向滚滚黄河。”
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经媒体跟进后,立马在网民和公众中引发强烈共鸣,并随之掀起一股传播与热议的狂潮。八百冷娃集体投河殉国,比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壮烈好多倍呀!2015年,以该故事为主题,由冯俐编剧,查明哲导演的话剧《中华士兵》,于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之际在首都的保利剧院隆重首演。这不由让人想起取材于八女投江的电影《中华儿女》,两相对比,剧名差不多,可前者仅是八个女兵,后者却是八百冷娃,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图1 长达9.18米的巨幅国画《八百壮士跳黄河》(局部)赞颂的当然远远不仅仅是这部大戏了,有诗人作诗给予赞美,有画家作长卷给予纪念,网络论坛自媒体等自然更是不甘落后,有的说八百冷娃跳黄河是陕军抗战的最大亮点,有的说不仅仅是陕军抗战的最大亮点,也是全中国八年抗战的最大亮点,有的挖掘出跳黄河的不仅八百冷娃,而是一千五百冷娃,也有的说不是八百也不是一千五,而是三千冷娃手挽手投河自殉,更有无数网民强烈建议将此写入教科书,作为正史让千秋万代永久铭记。
写入正史倒还没有实现,但一座“中条山抗日英雄跳黄河殉国纪念碑”却很快在黄河岸边高高地耸立起来,引来无数民众的瞻仰、膜拜。
图1 黄河岸边树立的跳黄河殉国纪念碑在纪念、追悼的同时,忿愤的网民自然少不了对官方给予指责:国军如此英勇绝伦的壮举,直到抗战胜利半个多世纪后才被民间史家所挖掘,足见中共对国军抗战功绩的有意埋没与回避。
事实果真如此吗?史实果真如此吗?
出处
研究历史,不论你是科班,还是业余,都必须遵守一条铁律,即你描述的任何一件事,包括细节,都必须要有原始的出处,不能依神剧和地摊文学说事儿,也不能像网上某些人惯用的那样“听某个已故老人说的”。那么这八百冷娃跳黄河殉国的英雄壮举出处何在呢?
我们不妨找一找看。
传说中八百冷娃投河殉国的故事,发生于1939年的“六六战役”期间,是役参战的国军为陕军与川军合组的第4集团军,该集团军辖三个军,即第38军(陕军)、第96军(陕军)和第47军(川军)。
先看看第4集团军总司令孙蔚如对此战的记述:
“六月六日,敌廿师团(师团长牛岛)全部、卅七师团(师团长川岸)一个旅团、野炮第廿六联队、山炮第一联队、空军山口集成飞行队一队(战斗机及轰炸机共三十八架),分九路向我一七七师及独四十六旅阵地进犯,战极激烈,我军逐步后退,集结于平陆附近,敌两翼包围,李军长率式玉、从周等部由敌正面冲入,歼灭敌步兵一大队、山炮一中队,获敌炮五门,由敌军官死尸中捡得敌作战命令一件,枪械马匹甚夥,绕出敌后,安全转入我阵地。”
没看到有八百冷娃跳河殉国的记述。
再看看第4集团军参谋长陈子坚是怎么说的:
“三十八军之独立四十六旅向平陆转移途中,日军已占平陆北盘豆村,我军前进受阻,后面追敌又至,几乎受敌包围,孔从周旅长组织主力,详察敌情,利用夜暗,向北突击成功,继续北进,侦知前面东车村有宿营之敌炮兵中队,即下令包围猛攻。敌休息无备,被我歼灭。我缴获炮四门,埋于该村地下。”
也没看到有关八百冷娃投河自殉的事迹。
时任独立第46旅旅长的孔从洲是这样描述六六之战的:
“一九三九年六月六日,日本侵略军再次对中条山发动了全面进攻······八日攻陷了平陆,十日占领了茅津渡,将第三十八军和第九十六军从中隔断。与此同时,由张店南下之敌从东向西打,来自芮城方向之敌,由西向东打,对我左翼集团实施两面夹击。由于南河北山,纵深短小,没有回旋余地,致使九十六军军部和其所属之第一七七师,独立第四十七旅以及我旅(独立第四十六旅)部队共数万人,被敌人压缩包围在平陆旧城、太阳渡、大涧北,赵家坡、关家窝、后湾一带谷地······
······
“部队象一把尖刀,突然插向敌人后方,直出车村(现杜马乡之东车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歼灭了敌人两个炮兵中队和后方医院……两天之后,部队继续向东迂回,经夏县和垣曲边界折向西南,终于在中条山娘娘庙和姚家坡一带与第三十八军军部会合”。
还是找不见有八百冷娃投河的记载。
有关这次作战,还有曾任第38军作战科长、参谋处长的于景祺、第177师粮服科长韦相之、独立46旅情报参谋姚杰和第4集团军机要参谋晋震梵等留下的详实记述,碍于篇幅,这里不再罗列,但所有这些亲临此战者,均无只言片语说到过八百冷娃投河这么档子事儿。
找来找去,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一篇,能够看到冷娃投河的描述,即车国光口述、王兴华整理的《中条山血战》一文,在该文中,有这样的段落:
“6月6日,凌晨。攻击五三O团、五三一团的日军分两路,一路东进,意在包抄驻守耙齿沟的独立四十七旅退路和阻止三十八军增援;一路进逼陌南。7时左右,日军对一七七师和独立四十七旅阵地发动了全线进攻。
······
“血战进行了一小时左右,终因寡不抵众,被逼至绝崖。这时,一新兵战士大声高呼:‘弟兄们,宁跳黄河死,不做亡国奴!’喊完奋身一跳,被吞没在忿怒的黄河之中,其余千多名业已伤残无力拼博的官兵,个个大骂着鬼子,也都纷纷随黄河而去······
“像野兽一样残暴的日军,竟也被这壮烈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
“滔滔黄河水,被1000多名爱国将士的鲜血染的发红,咆哮的声音也变为悲伤的低吼。太阳凄惨地躲入西山下,中天飞云被染成一条巨大的彩虹。这是中华民族健儿的英灵。”
笔者初看此文时颇受感动,几乎流泪,但细细琢磨,却发现了不少疑点,试列之:
第一,部队番号对不上。车、王文中,说被围后跳河的是177师530团、531团和新兵团,可当时的177师有两个旅四个团,四个团的番号分别是1057、1058、1059和1060,没有530团、531团和新兵团。在中条山作战期间,整个第4集团军,也不存在什么530团、531团。530团、531团都是1942年整编后才出现的番号。第177师和该师所隶属的第96军也没有新兵团,第38军17师倒是曾有过一个新兵营,不过第17师的这个营和第177师八杆子也打不着。
第二,作战地点对不上。关于六六之役西线突围的地点,孙蔚如说在平陆附近,陈子坚说是在向平陆县北盘豆村运动中,孔从周、姚杰等说在大涧北、赵家坡、关家窝、后湾一带,众人的说法有粗有细,却并不矛盾,而且能够互相印证,而车、王的文章则说是在方家坡一带,与其他所有人的说法就相去甚远了,两地相距五十多公里呢!
第三,作战经过对不上。孙蔚如、陈子坚、孔从周、姚杰等对作战经过的描述是一致的,是可以互相印证的,即第96 军及加强给这一方向之38军独46旅由被围之地大涧北、赵家坡一带向北突围,消灭车村之敌后又向东迂回,经夏县和垣曲边界再折向西南,最后在娘娘庙和姚家坡一带与第38军主力会合。而车、王所写《中条山血战》一文,却说是赵寿山率38军主力赶到了陌南接应96军,又在陌南与日军激战并打退了日军。这就驴唇不对马嘴了。整个战役期间,赵率38军始终在张(店)茅(津渡)大道以东地区作战,从来就没到过陌南,再说96军也不在陌南呀!
第四,装备对不上。文中说国民党中央军胡宗南部是清一色的美式装备。1939年的时候,是这样的吗?要知道,最早装备美械的驻印军,也是到了1942年才开始接受美式装备的。
第五,细节的描述太生动,太具体,让人生疑。车国光是38军机要室的译电员,文中所述跳河的壮举发生在96军177师,整个战役期间两军相距甚远,文中描述的跳河壮士又无一生还,他是如何知道那些作战、特别是肉搏的动作、言语和跳河的细节的?
另外,该文的笔法明显不同于前述几位参战者,过于华丽,怎么看都更像小说家的套路,而不像一个职业军人的沙场追忆。
除车国光外,所有当事人的回忆,都能够互相印证,互相吻合,却都找不见八百冷娃跳河殉国的丝毫记述,唯独车、王合写的这一篇,不仅记述了一千多新兵与敌肉搏的具体情节,也说到了最后跳河殉国的详细经过,可这篇文章的真实性实在让人生疑,连部队的番号、作战的地点和作战的经过都是错的,其中的细节描述又怎能让人信服?尤其这当时根本就不存在的三个团和这1000多新兵,哪来的呀?
看来看去,看来看去,终于恍然大悟,这篇文章的口述者、原38军的译电员车国光,在此文刊出时,已是耄耋之年,这文章能有多少真是他的原话?而此文的整理者王兴华,却曾是某县县委的宣传部长。没错,宣传部长。怪不得呢!宣传家写出的东西感人是感人,但太多的修饰加工让这所谓的亲历失去了原生态的真实,流于评书一类。这样的文章收录在《赵寿山将军》这样一部严肃的三亲史料文集中,实在是一大败笔。
治史者追求的是史料的真实,在这一点上,《中条山血战》一文显然不具史料应有的价值。然而文学家不同,他们更注重文章好不好看和故事感不感人,由宣传部长执笔的该文比那些丘八们写出的东西的确是既好看又感人,很能打动读者并引发共鸣,于是,《立马中条》的作者摒弃了孙蔚如、陈子坚、孔从周等众多参战将士的记述,独独看中了错讹百出但文笔华丽演义精彩的宣传部长的这篇,连文中错误的番号、错误的作战地点也原封不动地复制过来,只是将投河的一千多人改为与国人耳熟能详的四行仓库的英雄数字等同,在此基础上,又经过更加浓墨重彩的渲染,八百壮士集体投河自殉的精彩故事被成功创造,横空出世。
这就是八百冷娃跳河殉国的最早出处。谁要是不信你就找找看,大陆的、台湾的、海外的,档案也好、回忆也好,看能不能找到在此之前和除此之外哪怕一字一句这样的记录。
真相
八百冷娃跳黄河的传说诞生以后,有媒体和好事者采访当地老者,有多人都说战后在黄河打捞出大批死难者遗体,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没错。在当年激战地下游三门峡水域回旋处,的确曾打捞出大批国人尸体,而且不止八百,但事实真相却与传说大相径庭。据独46旅情报参谋姚杰回忆:
“李兴中军长和孔从周旅长率部突围后,仍有一部分部队在平陆至张峪镇一带坚持战斗。8日11时县城被敌占领······团长郑培元,团附李慕愚和一部分官兵被俘······聚集在沙口滩周围1000多名零散官兵和军、师机关一些非战斗人员,无路可退,一位营长组织400多名官兵,在沙口村和窑头村之间的东关道英勇抵抗,弹尽援绝,全部牺牲。另一位营长在夹人沟组织抵抗,亦全部牺牲,还有100多名手无寸铁的群众被打死。8日中午以后,已经失去抵抗的部队和老百姓,被敌人驱逐追赶,有上千人手拉手走向河心。其中,有些随水而下,有些被河南督战部队开枪打死,尸漂河面,惨不忍睹。日军抓到零散官兵和老百姓五六百人,集中在沙口村东道壕上一块地里全部用刺刀捅死,造成‘血染沙口滩’的大惨案”。
据当年参与打捞河中遇难者尸体的老兵胥继武对采访他的凤凰卫视记者说:“千人都有,不要说八百几百了,男的,女的都有,尸体都腐烂了,因为在那漂了好几天了。”
另一直接参战并最后跳河的老兵孙文印对采访的记者说:“我把枪扔在路边的一口井里,抓了一块木头扑入了黄河,鬼子追到岸边开枪,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中枪。”
六六战后,日军第一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在颁发给第20师团的“战功奖状”中,也有这样的文字:
“此次作战俘虏敌军团长以下约千六十名,敌军遗弃尸体约四千八百,败走黄河被溺死者不计其数”。
综合以上各种说法,基本可以还原这样的史实,即96军和独46旅主力转移跳到外线后,部分担任掩护或未能跟上主力的零散官兵,在与敌做殊死搏斗后大部阵亡,少数官兵和大批逃难的群众,被敌追杀到河边,情急之下,抱九死一生的念头试图渡过河去,但有的死于北岸敌人追兵的射杀,有的死于南岸国军督战队的射杀(为防北岸守军在战局不利时放弃抵抗渡河南逃,国军在南岸布置了督战队),也有的因不习水性而溺亡,鲜有生还者。另外,由于敌人对未能逃走的军民实施了惨无人道的屠杀,这些死难者可能也被敌人抛下了黄河。这也就解释了漂尸中“有男有女”的说法,因为与影视表现的不同,国军作战部队是没有女兵的。
六六之役,有数以千计的军民葬身黄河,这其中肯定不乏宁死黄河不作俘虏的陕军冷娃,但更多则是逃难的当地百姓,而且从采访到的士兵抱了木头、桌椅跳河的情景看,他们下河的目的,就和南京城破时士兵们抱着门板跳江一样,就和常德突围中士兵们扒着船帮泅渡一样,就和所有兵败时溃兵们通过水路撤出战场一样,主要不是为了殉死,而是为了逃生,只是后有日本侵略者的追杀,前有国军督战队的堵截,没能如愿而已。
后记
八百冷娃的故事,来源于纪实文学《立马中条》,而既然是文学作品,自然就允许虚构,何况这年头的纪实作品所载的故事,像什么孙立人杀俘、张灵甫抬着棺材冲锋等等都可以凭空杜撰呢?何况该书的作者也曾坦言,八百冷娃投河的故事是“用艺术手法塑造的”呢?
不过还是有人提出了批评,认为既使是虚构,也欠合理,因为八百兵不同于八路狼牙山上的五个兵,也不同于抗联乌斯浑河边的八个兵,困兽犹斗,有如此兵力为什么不组织抵抗,拼个鱼死网破,也总能赚他几个,干嘛非要选择投河死呢?四行仓库真的八百壮士实际仅四百多人,在上海已成孤岛,四周都是强敌的情况下,不是还坚持战斗到最后,没有集体自杀吗?我是认同这一批评意见的。打个比方,当一名弱女子遇到一帮流氓打劫时,选择用自杀来对抗是值得敬重的,可如果一群男爷们在遇到同样情况时选择集体自杀,就很难赢得敬重了。
相比之下,我倒认为,历史上的陕军比纪实文学中的陕军更可敬,因为从当事者的回忆看,这些没能突围的官兵,分别在两个营长的组织下与敌作了决死之斗,最后是战死的。第4集团军在整个六六战役中伤亡达六七千人,当然这既有三秦冷娃,也有四川健儿,绝大多数都是战死的,弃战下河逃生的只是少数。
不管怎么说,《立马中条》用艺术的手法塑造出八百冷娃的故事,用以彰显中国军人宁死不当俘虏的气节,这一点没错,尽管它是虚构的。但若非要把这虚构的故事当成信史来这个那个怎样怎样,就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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