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4)
侞月从没想过,再见到蓝夜会是在这般情形下。
镇上的说书人在茶馆里讲大梁北疆大捷,讲那少年将军所向披靡,连夺数城,直将北朔兵士赶出大梁疆域,讲那镇北军夺回了玉城,靖北大将军和他的虎贲营便驻守在那座城池里。
她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于是安顿好弟弟妹妹和梦归处,带上新酿成的那批一壶春去玉城为他道贺。
同她一块上路的还有酒肆的一名伙计阿满,阿满正好顺道去玉城看望许久未联系的表兄。
为行路安全计,她做了男装打扮,半途两人加入了同样要去玉城寻亲的一伙大梁人队伍。
可谁知他们一行人行至半路,被突然冒出的北朔军掳走,本以为要被掳去北朔当奴隶,结果却被阴差阳错带至玉城城外。
侞月深知北朔这个母族向来只崇尚蛮力,不受教化,对待本族同胞尚且凶残至极,何况异族俘虏,所以一路上她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可惜,还是没能让蓝夜喝上他心心念念的好酒,那十坛一壶春被北朔兵抢走了。
侞月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两年前的梦归处,盲眼少年倚门笑问她:“姑娘,为何还不让我喝酒,我日日闻着这一壶春的酒香,却喝不上一口,你莫不是在惩罚我?”
一同来的伙计几次三番帮她护她,却还是不幸被北朔士兵发现了她女子的身份。
她在被发现的那一瞬间便暗暗做好了决定,可显然北朔主将弧禄裕有他的打算。
当侞月被弧禄裕拖到玉城城门附近时,她抬头透过散乱的金发看清了蓝夜。
玉城城墙上站着的银铠将军满目霜寒,两年未见,他的容貌已完全褪去了少年气,沉敛如幽静深潭,战甲包裹的身形英姿勃发。
侞月看着那人,心底有一丝庆幸。
老天还是很眷顾她的,能让她再见他一面。
弧禄裕一手揪着侞月的头发,将她拽得不得不仰头面朝城墙上站着的那人。
“蓝夜小儿!我们北朔男儿胸怀宽广,欲赐你们一条活路,这个女人,是我们草原上最美的萨日朗花,今日便送与你作礼物,你现在开城门收下她,我便立刻退兵,也会放了这些梁人!”
弧禄裕说着手一松,指向身后那些被围圈起来羞辱的大梁百姓。
侞月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弧禄裕,只一瞬,她便明白了弧禄裕这话背后深藏的阴狠,她委顿在地,然后又抬头看向蓝夜。
蓝夜伫立城墙之上,许久未开口。
侞月心中松了一口气。
萨日朗花是北朔草原上的圣花,只有尊贵的王女才配被比作萨日朗花。
侞月心里清楚,弧禄裕这样说自然不是因为高看她,只是想拿她来做离间蓝夜和盛京君心的一把刀。
弧禄裕看蓝夜不理睬他,又朝着城墙大声喊道:“蓝夜小儿,你若还执迷不悟,非要毁两国和睦邦交,每拖延一个时辰,我便砍下一名大梁百姓的头颅赐给我的士兵做夜壶!这些梁人可都是来玉城寻亲的,你们睁眼看看,这里面有你们玉城人的爹娘叔伯、兄弟姐妹、儿子女儿,你们忍心看着他们都来到城外了,只一门之隔,却要和亲人阴阳两隔,死不瞑目吗?”
弧禄裕唾沫横飞,蓝夜睥睨而视,一杆银枪紧握手中,一语不发伫立城墙之上。
大梁兵将们纹丝不动。
少顷,弧禄裕陡然冷笑出声,他凶狠地盯着蓝夜,抬手冲身后示意。
侞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乱和惊呼,她回头瞥见大梁俘虏中一人头颅滚落在地。
城墙上的蓝夜将手中那杆银枪握得更紧了,他扭头看向身边副将,对方将手中弓箭递给他。
蓝夜放下银枪,搭箭弯弓一气呵成,直指弧禄裕眉心。
箭矢破空呼啸而来,侞月脸色发白,眼睁睁看着它在两步开外坠落在地。
弧禄裕嚣张大笑,又是抬手,身后又一大梁人头颅被砍下。
侞月低头,她看着那两步开外深深没入土中只露出尾部的箭杆,咬紧牙猛地站起身,迅速扑向身侧的弧禄裕。
那将注意力全部放在蓝夜身上的北朔主将猝不及防被她向前扑倒在地。
几乎在侞月朝着蓝夜嘶喊出“快放箭”的同时,弧禄裕手中的弯刀下意识砍在了她的腰上,几乎要将她拦腰砍断。
但侞月就好像不知道疼一样,她死死箍住倒地的弧禄裕,艰难地往插在地上的那支箭的方向移动。
鲜血大片洇开,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密集的箭矢朝着两人呼啸而来,弧禄裕一时半会竟然无法从这看上去柔弱的女俘虏手下挣脱。
他气急败坏一般用北朔语破口大骂,一边疯狂挥刀砍向她。
侞月不知道自己中了多少刀,她只知道浑身各处似乎都裂开了,一瞬间灭顶的疼痛让她眼前光景失了颜色,她却仍紧紧拽着刽子手,迎着落下的刀刃一点一点往前爬。
终于,她拖着弧禄裕越过那支箭,有更多箭矢落在他们两人身边,侞月头脑昏沉间隐约听到箭矢扎入肉体的声音,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拽不住弧禄裕了。
弧禄裕挣扎着掰折了她好几根指头,她却仍然没有放开手,但她再没力气往前挪动一点了,她的脸上被弯刀劈砍了几下,血肉模糊,本就灰暗的视野彻底黑了下去。
好在耳边还能隐约听到身后北朔士兵们恐慌的叫喊,侞月猜想大概是弧禄裕中箭了。
事实也确实如她所料。
蓝夜在看到侞月骤然发难扑倒弧禄裕的那一瞬间,便敏锐地觉察出这位北朔女子的意图,他一声令下“放箭”,便率先一口气连射三箭。
第一箭一马当先插在了距离倒在地上的两人一步远处,第二箭擦着弧禄裕头皮扎入土中,第三箭直奔弧禄裕疯狂挥刀的那只臂膀而去。
他站在城墙上,紧紧盯着那两个蠕动的身影,他知晓那女子必是活不成了,没有一位将士能在赤手空拳对上北朔的饮血弯刀后,能够全身而退,更何况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女子。
可他没想到,这女子竟能不畏弯刀加身,拼死也要把弧禄裕拽进他的射程范围内。
他飞快搭箭拉弓,眼睛不眨一瞬地盯着弧禄裕,只想尽快将他射杀。
北朔士兵经历了短暂的不知所措后,也反应了过来,开始朝侞月射箭。
而此时弧禄裕已被蓝夜射成了筛子,他最后挥刀的那一下砍在了侞月侧颈。
两人躺在那一动不动,浑身被血浸透了。
侞月意识丧失之前,努力将头动了动,她想再看一眼城墙上的银铠将军,可惜她此时既看不见也听不见,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只是徒劳地望着城墙西南方向,垂下了头。
蓝夜不知为何,心脏似乎被什么攥紧了,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搭箭拉弦中将视线投放在那女子身上,眼睁睁看着那柔弱的身躯越来越破碎,挣扎幅度越来越小,直至彻底失了生机。
侞月不知道的是,她那一扑直接影响了这场守卫战的走向。
原本蓝夜已经做好死守不出,等援兵至再内外夹击全歼北朔军的打算。她助蓝夜出其不意射杀了敌方主将,北朔军猝不及防群龙无首,一时间陷入慌乱。恰巧此时蓝夜收到斥候传信,从最近的卫城赶来的大梁骑兵援军已经到玉城十里外。蓝夜抓住时机,一马当先率领虎贲营尽数出城,如一柄出鞘利剑迅猛扎入混乱的北朔军中。
援军到时,蓝夜和虎贲营一众将士浑身浴血,他手中那杆穿云银龙枪被鲜血浸透了,几乎要拿不住。
弧禄裕死前丧心病狂折磨大梁百姓的举动激起了虎贲营的将士们的杀性,他们终于在出城歼敌战中把憋疯了的恨意讨了回来,加上援兵来得及时,这场守卫玉城战役很快便结束了。
蓝夜率军回城安排好一干事务后,喊来了他之前特意叮嘱为那位北朔女子收尸的心腹副将。
那时他正脱下一身铠甲,由军医为他处理身上的伤。
副将推门而入时,神情略有些犹豫,他手中握着一物,站在一旁踟蹰着不知如何开口。
蓝夜心中奇怪,示意他有话直说,遮遮掩掩作甚。
副将看了一眼军医,嘴唇动了动,依然没开口。
蓝夜示意军医先出去。
副将这才开了口:“将军,那北朔女子身上有一物,似乎与您有关。”
蓝夜皱眉,他怎会与北朔女子有瓜葛,莫不是那弧禄裕在死前还想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恶心他。
蓝夜示意副将将东西拿给他看。
副将摊开手心,递了过来,蓝夜抬手去拿,却愣住了。
那是一个红色丝络编织而成的项链,上面穿了一个刻有月牙的狼牙。
蓝夜的手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怎么可能呢,这枚狼牙,是他十一岁,也就是入镇北军次年,独自斩杀朔北南域草原狼王的战利品。
两年前他曾在那上面刻了一弯月牙,把它赠予大梁孟镇梦归处酒馆的年轻掌柜。
那掌柜名叫侞月,是个大梁孤女,收养了许多军户遗孤。
那大梁女子曾从尸山血海中带他回人间,曾在床边彻夜哼唱大梁童谣安抚陷入噩梦的他,曾千里传尺素许他来年新酿的一壶春。
她怎么会是那倒在玉城城门外的北朔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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