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宿舍里不是人该待的地方,空调遥控器失踪多日,窗户虽然开着,但整个世界都是闷热的,闷热的像一口卡在嗓子眼里的痰。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当然除了她。没人说话,但是我猜我们都在想同一件事。
宿舍的窗子朝北,永远不会有阳光看向这边,涌进来的都是滚烫的空气。对面的楼房在阳光下膨胀,变形,尖叫,仿佛下一秒就要炸掉。我猜我的脑袋也一样。
“嘭——”
宿舍的门开了。那个周身散发着韭菜和臭抹布味道的宿管大妈探进一个脑袋,碎发和皱纹在脸上交织,融为一体。门后的杂物被门挤散一地,大妈走了进来。所有人都转头看她,仿佛等着她发号施令——虽然显然没人会按她说的去做。
“你们,唉,来帮忙收拾一下吧。”
没有人站起来。
“她家里人已经在楼下了,但是……不太方便上来。你们谁来帮个忙吧。”
还是没人站起来。我看了一眼她的床位,所有的物品都和以前一样,但是却让我有一种想要捂着脑袋尖叫着逃出去的冲动。很奇怪地,我并没有感到难过,惋惜,或者类似的情感,而是烦躁——坐立不安,全身的肌肉都躁动着,蹭着衣服的布料,随时都准备做出逃离地动作。汗水濡湿的衣服粘在身上,积压着我胸腔里那一团膨胀着的空气。我噌的一下站起来。
宿管看了我一眼,露出感激又同情的表情,我又不好告诉她我是打算出去的。对宿管的愧疚超过了恶心的感觉——我总是没办法拒绝别人的请求的。
我在全宿舍人的注视下走向她的座位,书桌上很乱,但并不是乱得没有头绪。靠墙立着一排书,全是课本和习题之类的。我捧起几本书,平放在桌面上,一小沓草稿纸滑下来。我随手打开那几页纸,混乱的字……公式,看不懂的公式……摘抄的诗句,她的字很好看,像身材匀称的芭蕾舞女……嗯?我们没有高数课,也没有其他任何需要演算的课。我打开她的笔记本。没有芭蕾舞女,她的字工整但毫无美感,像小学优等生的作文字体。演算纸不是她的?
我把演算纸塞进笔记本中,合上笔记本时,一种强烈的厌恶感从胃里沿着食道向上涌。想吐。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偷翻别人的秘密吗?即使她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知道了,难道我就有权利检阅她的生活?
我把笔记本放在那一摞书的最上面,转身向外走。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但我知道她们都在盯着我。我按着自己的肩膀,用最后的力气忍耐着,准备等到打开宿舍门的那一刻深吸一口气。
门开了,我和一个老太太四目相对。她被两个穿汗衫的胖子扶着,或者说架着,又老又矮,像一节枯葡萄藤。我下意识的叫她“阿姨”,多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节哀”、“她是个好姑娘”、“别太难过”……我该说什么?脑子里乱的像收不到信号的老电视,满屏雪花。我只想推开她,走到外面大口深呼吸。我转过身打算把她让进宿舍,眼光落到窗外燃烧着的楼房。我想此刻这世界没有一处是安静的。
我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位母亲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在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扑进屋里,她男人尴尬地站在旁边,一只手不住地抚着她浑圆的肩背。所有的一切都是无聊的标准配置,绝望的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沉默而不耐烦的高大的男人,费力地拖住母亲的路人,叽叽喳喳念着安慰的话的宿管大妈和室友们。我冷冷地靠在门口,忍耐着,等着这一场演技拙劣的家庭情感剧过去。
悲痛欲绝的母亲被人们抬了出去,或者说推搡出去,虽然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定不让她待在这里。一个搀着她的男人走到门口时转过头来,用发号施令的语气冲着我说:“你们把她的东西简单收一下,楼下有箱子。”
我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心想现在下去的话一定会碰上那个崩溃的老女人。她的书桌还是我刚刚动过的那样,像一个受伤的孩子揭了纱布,不哭不闹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医生检查。剩下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倒了,压翻了书立。
“哎?这不是我的皮筋吗?”我对床的那个姑娘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伏在她的桌子上。她从倒下的书后面掏出一个小小的皮筋,转过来递给我看,“这是我好久以前丢的那个皮筋,因为本来也已经坏掉了,所以我也没在意。原来被她拿走了。”
我看着她手里那个皮筋。式样很简单,黑色的发绳绕成一个圈,接口处打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但是靠近接口的位置显然已经老化了,里面的皮筋断掉了,外面包裹的黑色部分还连着,细细的一段,像没有灌满肉馅的肠衣。虽然她是从一堆书中掏出来的,但是皮筋丝毫没有沾灰,就像刚刚从头上摘下。
我接过那个皮筋,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还给她,“既然是你的,那你收着吧。”
“不要啦,都说了已经坏掉了。她妈不要的话就丢掉,谁还要收回这种东西。”
宿管大妈走进来,端着一个纸箱子。我接过来放在地上,随手把皮筋丢进去。
“那就辛苦你了。”宿管搭讪着走了出去。
我在全宿舍人的注视下走到她的座位旁边,看来不下手是不行了。刚刚给我看皮筋的女生默默地过来帮忙。“嗯?这不是她的字吧?这几张演算纸是谁的啊……”她也发现了那一沓演算纸,好奇地翻来翻去,“这都写的什么啊……”
我夺过那几张演算纸,铺在箱子的最下面。
桌上的书都挪走之后,桌面明显空了许多。桌面铺着一张水晶板,压着一张照片,是我们全宿舍的合影。奇怪的是,它并没有被放在她写字的地方,而是在原来放书的位置下面,像是被藏起来一样。我们撤走桌上的东西,掀起水晶板,想把照片取下来——照片已经粘在水晶板上。往下揭的时候,彩色的图像留在水晶板上——四个人的笑脸和空荡荡的宿舍——手里的照片只剩下一张斑驳的纸片,像剥离了灵魂的躯体。
我还是把照片放进了箱子里。旁边的姑娘奇怪的看我一眼,没作声。
我轻轻摸了一下空荡荡的桌面,撤掉水晶板的桌面坚硬而光滑,却让我想起乌龟腹部的壳。
桌子下面有两个抽屉。我把上面一个拉开。
“哇——”坐在对面的那个姑娘惊叹着,忍不住也走了过来。“怎么这么乱——这不是我的水杯吗?我说怎么一直找不见,原来也被她偷了去——”
那个所谓失窃的水杯,不过是一个劣质的塑料杯子,一套八个,三年下来只剩了一个,别的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那这个你还要吗?”
“不要了不要了,晦气。”她一脸嫌弃的把杯子丢进箱子,看了我们一眼,心虚地说“我就是惊讶怎么在她这里。本来也没几个钱的。就顺便丢了也好。哎,看看这里还有什么……”
我弯下腰把那个杯子摆好。我也曾经用过这样的杯子,那是在刚上大一的时候。当时那个姑娘专门买了一大堆塑料杯子,打算大家在宿舍里一起撸串喝酒的时候用。但是串只撸了两次,酒只喝过一次,多数的时候杯子都是被各种人借去喝水,有的人还了,有的人没还,她显然是没还的。三年下来,杯子算上被她藏起来的只剩了两个,我们却没有再一起吃过饭——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我在想着杯子的时候,她们两个已经自动蹲在抽屉旁边翻检着。
“这是我的信封!我说我那十张小鹿图案的信封怎么少了一个。”
“天哪,她连这都偷——哎你看,这是我那个坏了的钥匙链。”
“她家里这么穷的吗哈哈哈……这都什么啊,用完的圆珠笔,空的墨水瓶,这是什么?”
“她是捡破烂的吧……”
“哎?你看看有没有你的东西?”其中一个姑娘抬头看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无法忍受。不想再碰她的抽屉,也不想检查那里面有没有我的东西。我想或许会有,但是我并不想知道是什么。屋子里的温度依然没降,但我却很冷……填在衣服褶皱中的汗水凉了下来,透过衣服的孔隙缓缓蒸发,将我身体里的热量一点点带走。
“哇——”她们已经拉开了第二个抽屉。
“这是我的……”
“这是我的……”
我站在箱子旁,看着她们寻宝一样翻检着,想起小时候看的《灰姑娘》的动画片,灰姑娘的两个姐姐拆掉她的裙子的样子。
她们检查完两个抽屉,卸下了她的床帘,在床的最里面发现了我丢的一个小毯子,两个人又兴奋的拿来给我看。我推开她们,转身走出宿舍。保持平静,我认真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到外面再说,到外面再说……
我慢慢地走到一楼,玻璃门开着,外面的阳光依然刺眼,但落在皮肤上却冰冷得刺骨。没有风,气压低得让人无法呼吸。教学楼门口仍有学生进进出出,校园平静的一如往常。警戒线已经拆掉了,所有的痕迹都被冲洗干净,在猛烈的阳光照射下消失,什么都没剩下。
我平静的走在校园里,用手遮着阳光,低着头走路,和所有平静的其他人一样。教学楼后面的失物招领处,架子上依旧堆满了杂物,有的落满了灰尘,在冰冷的阳光下,竟然有一点点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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