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隆冬,天气越来越冷,我的心情却越来越兴奋,因为订了12月中旬回国的机票。金发碧眼的学生们笑话我:“您不是暑假时才回过中国吗?又没隔多久!”我只是笑。上次回去有公务,没多少时间呆在家。这次不一样,这次回去是休假,可以好好陪我外婆住几天。
我的婆母是医生,一年前的某个周末打电话来,她顺口说了一句:“你外婆摔了一跤,住院了。”我放下电话以后惶惶然六神无主,手脚都没有地方放。先生老阳问我,是不是怕外婆会有什么事?我摇头;他又问,打个电话回去问问吧?我仍是摇头;他还要再说什么,我已经呆坐在那里,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我本性倔强粗疏,并不爱哭,特别是长大了出国以后,五脏六腑都在异乡的熔炉里百炼成钢,不肯轻易动一动的了。然而只要一触及有关外婆的物、事,马上图穷匕见,根本无法控制。我的老外婆上了年纪了,我心里非常清楚。可是不敢去想,更不敢问,唯恐问出个“什么事”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又如何自处。结果那一整天精神恍惚,最后老阳看不下去,坚持打电话给小舅舅,问明白外婆并无大碍,我才安下心来。
半年前回到桂林,我住在婆母家。第二天清早细雨连绵,我左手提着一大袋西洋参和蒜片,右手撑着雨伞,去看外婆。出了门没几步,小舅舅开着车就到了面前。小时候,我平时跟着祖父母,到了礼拜天,小姨、舅舅或者外公会过来把我接到外婆家去,晚上再送回来。如今我虽然已年纪老大,在外面多少风吹雨打都独自扛过了,外婆还是担心我会迷路,还要叮嘱小舅舅来接我。
车子开进清风小区,远远就看见我八十余岁高龄的老外婆,颤微微地扶着门前那棵桂花树,在大雨初停,积水的地上,向我的来处张望。
从那一刻起,眼泪就汪汪地淤积在胸口,我必须一次又一次拼命地咬紧牙关,不让它们漫过眼眶的堤防。因为知道自己终归还是要走,知道与外婆相依的每一秒钟都千金难换,所以才要笑,只有笑。
“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啊,都生了两个娃娃了呢,”外婆拉着我的手进屋,问我:“怎么没有长胖呢,不是生病了吧?”
“不是生病,是要瘦才好看呢,外婆!”我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外婆并不要求我成名成家,只要我不冷,不饿,不生病,不受什么人的委屈,她就已经很满意了。我和她说话,也不用特别提高嗓门,不用刻意放慢速度,我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见。小舅母在旁边看了十分惊奇:“老人家今天耳朵一点儿也不背啊!”
其实不奇怪。外婆的听力十几年前就不好了,但她对于我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很特殊、很奇妙的感应,即使是有满屋子的人高谈阔论,她也能听见我。
到中午,小舅舅的女儿,我那还在上初中的小表妹放学了。我出国的时候她才刚出生不久,如今的个头身量已和我相仿佛。外婆叫着我的名字对她说:“岚岚啊,去买几斤香瓜吧,你姐姐最喜欢吃香瓜。”
小表妹笑起来,大声喊:“奶奶,您又叫错了!”
外婆自己也笑,转过脸来对我说:“外婆都老糊涂了。平时看见你表妹走来走去啊,总以为是你。哎呀,我在家里天天叫你的名字,是不是会害得你在美国总打喷嚏啊?”
我心里猛地打一个大突,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不得不低下头去,从脚边的袋子里一瓶一瓶把那些蒜片摆出来,再深吸一口气,才能重新抬头、微笑,把药递给外婆:“您现在一天吃几片啊?上次寄回来的都吃完了吧?”
“每天吃一片。从前血压高起来总是觉得心慌、胸闷,吃了这个药就好了。”外婆笑得很满意。“那些医生说,不要相信外面的宣传啊,不是美国来的药都好啊,我对他们说,我就是吃了我外孙女儿寄来的药才好的嘛,不信你们量量看!”
外婆的高血压很严重,有十几年的病史了,始终得不到很好的控制。大约是两年前的某一天,我在超市里买菜,偶然听到人家议论说,蒜片对于抑制高血压很有效果。心想反正不过是大蒜的萃取物,即使无效也不会有害,便买了几瓶寄给了外婆。
等我看到资料上说,蒜片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好的药效,婆母却在电话中告诉我:你外婆来检查身体,血压居然恢复正常了,她甚至不再需要其他抑制高血压的药物!此后或邮寄或托人带,我每半年给外婆买一次蒜片。我并不懂医道,也不需要那么多因为所以,只要外婆说吃了管用,我就给她买——这是我现在能为她做的,几乎唯一的事情了。
小表妹买回来香瓜,海碗大的一个个,白里微微泛青,甜香四溢。她削好一个,我抓过来就啃,蜜甜的瓜汁一半在嘴里,一半流到手肘上,吃相堪称辱没斯文。外婆看着我,目光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纵容,叫小表妹再给我削一个:“好吃吧?在美国吃不到吧?”
此刻能由着我把最喜欢吃的水果一次吃个够,外婆的语气有种明显的宽慰和骄傲。从前家道贫寒,为了一大家子七、八口人的填饱肚子,外婆每天要到中药仓库去装卸大包大包的药材挣钱,回到家还要养鸡鸭,养兔子鸽子,种菜,编捉泥鳅的竹篓。那时我不过是个獠毛的小冻猫子,只晓得拣热炕头钻,哪里知道生活的艰辛?每每还要追在外婆身后问,有什么好吃的?外婆便拿出一点甘草、桂皮或者使君子,是从那些大包大包的麻袋里散落出来的中药:“外婆是个笨外婆呢,没有什么好吃的给我的外孙女儿。”她总是这样说,其实那时我也吃得有滋有味啊。
吃了满肚子的香瓜,两手全是粘乎乎的汁水,我站起来要去洗手。外婆见我起身,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裙裾,问:“岚岚,你要去哪里?不等吃饭就走吗?”
眼泪又涌上来,喉头哽着好大好大的一块。我回过头,勉强对她笑笑:“外婆,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那天中午本来是另外有约的,也顾不得了,赶紧打电话去改时间,留在外婆家里吃午饭。外婆喜欢看着我吃,我就吃给她看,把小舅母做的菜全部吃个底儿朝天。然后,我对外婆说,等过两天工作上的事情忙完了,我再回来陪她住两天。可是三周的时候过得飞快,我非但没能回外婆家去住,连回去陪她的机会都不多。
临回美国前去向她辞行,外婆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外婆真的老了,下一次回来,可能就见不到外婆了。”
“不不,外婆,不会的!”我死命摇头。出国以后,不是不想念家乡亲人,不是不想常回去看看,但身在无依无靠的异国,立足未稳之前,不敢回去,不能回去,回不去。15年间,那是第三次回去。所以外婆总以为,我一走,就要隔好几年才能见到。当下我用力强调:“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来往也方便的,我年底又回来!”
小时候回外婆家,总要跟她同睡的,听她讲《西游记》,讲《聊斋》,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孙悟空猪八戒和狐狸精。有一次外婆带我去看电影,散场后她牵着我的手回家。夜色青森,流萤点点,闪着阡陌两旁稻穗才扬花的芬芳。乡间的旷野绵延无尽,苍穹下仿佛只剩下我们祖孙二人,相伴走过尘世的洪荒。
一回到美国赶紧订了寒假的机票,心里盘算着这次回去只跟我外婆住,我们再一起去浇菜地去看电影,哪儿也不去了。转眼进入12月,采买礼物,准备行装,只等5号给学生考完期末考就启程。到3号,那天晚上下着大雪,我去纽约开会,很晚才回家。临睡前察看电子邮箱,一点预感也没有,读到父亲发来的邮件,短短一行字:
“你外婆已于11月27日凌晨三时,因病去世。”
陡然间,我双手冰凉。外婆,我的老外婆!我还兴致勃勃地买这样,买那样准备带回去给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一个星期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父母只是怕我伤心,没有立刻通知我。
真的就见不到了,我的老外婆。我说过要回去陪她住几天的,这个诺言,永远也没有机会兑现了。恍恍惚惚,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大雪还在纷飞。深夜微弱的光线下,一大片一大片的惨淡、洁白……和冰冷透心的肃穆。
我出生的那天也下雪,那么大的雪在桂林是很少见的呢,外婆说。从此,我成为她掌中至宝,从此,她在我身后陪着我,展开我漫漫人生的岁月。我一路蹒跚走来,之所以能够遇难不惊,遇险不惧,不过是因为知道,还有外婆温暖宽厚的怀抱恒常为我敞开,是我最初与最后的,歇脚之处。总是想尽力去做些什么,好叫她高兴,好叫她以我为荣。结果却在这蓦然回首的刹那骇然发现,根本还来不及做什么,外婆已不在。
外婆已不在。抛下一片洁白、肃穆、冰冷的苍茫啊,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冷,这样孤独无助。哀伤重重叠叠地汹涌,压到心上来,耳边不断不断,传来外婆唤我的声音。宠爱的,带着浓重全州乡下的方言口音,清晰一如近在咫尺。
就这样天人永隔了。逝者如斯、如斯,我的眼泪,根本不能休止,哽咽着,却不敢放声,不敢任情哭。唯恐惊动了西行路上,我再也呼唤不到,再也依偎不到的外婆。天堂啊天堂,那虚无缥缈,传说中十万亿佛土之外的地方,此刻宁信其有,只要,外婆在那里,不受苦。
外婆啊,安息吧,不要牵挂我。
后记:
此文原来的旧题,叫做《绛珠草的眼泪》。在“我本性倔强粗疏,并不爱哭”这个自然段里,原来还有一长段文字。在这段文字里,为了强调自己并不爱哭,只有碰到和外婆有关的事情才无法控制,我将自己比作了灵河岸边的一株绛珠草,让神瑛侍者成为我今世的外婆。原文因这一段而有了题目,于2006年获第二届“孟郊奖”全球华语散文大赛三等奖。
获奖之后,刊发出来,读到的人多了。宣老师头一个反对我从这个角度化用绛珠草这个经典意象。认为经典意象有经典指向,不可能被轻易转移或改变指向,不能妄用。此处是全文的大败笔。他甚至说,这篇文章只能拿到三等奖,此处的硬伤要负很大责任。
当时听他这样讲,我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却不大以为然。十几年过后再把这篇稿子翻出来,通读一篇,才明白宣老师的意见是对的。于是把这个段落重新修改,题目随之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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