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墨豸
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在县新华书店做农村图书发行员,经常骑着自行车走街串户,去到乡下卖书。
那时候,农村刚刚分田到户没几年,老百姓的日子刚刚抬头,生活还不是很富裕,买书的人少之又少。
因此,我们的工作很是辛苦,每遇到一个买书的人,都像见到亲人一样高兴,心里也十分敬重那些买书读书的人。
有一次,在一个山村小学校里,遇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跟我说他的老舅要买书,问我能不能去他老舅家一趟。他刚说完,上课的铃声响了,小男孩就腾腾腾地跑回了教室。
听了小家伙的话,我有些诧异,他的老舅要买书?他老舅是谁啊?我只好去班上问,老师就让那个孩子给我带路去他的老舅家。
我在那个小男孩的引领下,穿过狭窄的乡村街道,辗转来到了一个小院门前。
站在院门外向里看去,两间茅草房很是破旧,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墙皮有些地方脱落了,露出了里面黑黢黢的石头,窗户框上的蓝色油漆已经斑驳成了灰白色。
我把自行车停在大门外,跟着男孩走进了院子。
二、
外屋的门开着。
我们走近了,看见外间屋里有一个男人正蹲在灶前烧火做饭。我从背影里一下子猜出来,这人肯定就是孩子的老舅了。因为他一边烧着火,一边还举着本书在看。
果不其然,小男孩喊了一声老舅,那个男人闻声转过头,向我们这边看了过来。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我这个陌生人到来的缘故,他急忙把书放在锅台上,起身站了起来。
我这时看清了他的容貌,四十岁不到的样子,个头不高,身材也有些单薄,一身已经褪了色的蓝布裤褂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他的脸色黝黑的,眉毛浓重,眼睛不大。一样浓重的短胡须下,嘴角微微上扬,应该是在冲着他的外甥微笑,也可能算是跟我打招呼吧。
那个男孩冲他说:“老舅,我把卖书的人给你带来了!”说完,转身就跑了。
剩下我们俩人面对面站着。男人搓着手,又龇牙笑了笑,手向屋里方向摆动了两下。我会意了,他的意思是想请我进屋。
我站在门外没有动,问他:“是你要买书?”
他点点头。
“那你要买什么方面的书呢?”
这回,他终于说话了,但声音不大:“我就是喜欢看历史方面的,像史记、三国志、古文观止一类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的内心不由地有些吃惊起来,这可都是古代文言的书啊!他能读得懂吗?但是我没好意思问,那样会让人家觉得我瞧不起人似的。
我又问:“还能说具体一点吗?”
“我很想读二十四史,我现在只有刚才说的两本,还有很多没有买到呢!”
我更加吃惊起来,我听说过二十四史,可是具体是哪二十四史,包括哪些书,有多少本,我还真不知道。
他又一次请我进屋,说是让我看看他的书。这回,我带着好奇心,走进了他的屋子。
屋子里的光线不是很好,突然走进去,眼睛有点不太适应,甚至有一种压抑感油然而生。
屋子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炕梢是一口带瓷砖镶框拉门的大柜,两个刷着橘红色油漆的木头箱子并排在大柜的旁边。靠北边的一侧还有一个对开门的老柜,黑乎乎的已经有些看不出颜色了,可能是个碗架。北侧墙根的地上放着一小堆土豆,几根黄瓜和茄子,旁边还立着两把农具和一个土筐,屋地打扫得倒是还算干净。
南边的炕里靠窗下放着一个姓李卷。一见这个,我就猜出来他肯定是个光棍汉无疑了,因为这样放行李几乎是光棍汉的标配。
最吸引我目光的是箱子上的一个木制书架,上面不是很整齐地放置着几十本薄厚不一的书,显得有些扎眼,与屋子里的其它物品明显不是很和谐,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他并没有给我让座,可能是想让了我也未必肯坐。而是直奔箱子,从书架上把那几十本书一股脑地捧过来堆放在了炕上。
我虽然喜欢看书,但只限于现代文学方面,对古典文学书籍所知甚少,对历史方面的书知道得更是寥寥了。
看着摆在炕上的几十本书,书面大多已经陈旧,而且不再平整了,有几本封面有些破损,又用牛皮纸加糊了一层书皮。翻开内页,纸面有些发黄,足以说明这些书他没少翻看过。
这不由地让我愈加敬佩起来,反观自己徒有爱好文学之名,看书总是不求甚解。甚至有时一目十行的只图热闹,和这位老哥比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了。
我把那些书大致翻动了一遍,除了他所说的几本,还有《封神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古文译注》《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菜根谭》《朱柏儒治家格言》,还有现代小说《红岩》《芙蓉镇》和路遥的《人生》等,甚至连一些初高中语文和历史教材也在其中。
我问了他一句:“你是哪一年高中毕业的?”
他咧咧嘴,尴尬地笑了笑:“我还没上过高中呢!”
“没上高中,你也能读懂文言?”
他并不吱声,回头又从箱子里捣鼓出一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来,在手里晃了晃说:“我查这个。”
我真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个人有点不寻常。
我在中学学历史时,知道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但从不曾见过其书内容。假如把二十四史给我了,就我那蹩脚的文言水平,想必是不会读的,读了也未必能读得懂。说句实话,我读书就算是读了个热闹或者寂寞而已。
那时候,好像《明朝那些事儿》《万历十五年》《大秦帝国》一类的畅销书还没有出版呢!就算有,我也不一定会看。因为我并不喜欢历史,虽然我上高中时学的是文科。
三、
带着这位老哥的期待,我离开了那个小屯子。之后的几天里,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哥形象在我的头脑里时常出现。也许,正是因为他的特别打动了我。这样的人,在农村那样的环境里,绝对是一个另类的存在。
于是,我再次去书店进货时,特别留心地在库房里翻找一些和历史相关的书,还特意去了书店门市的柜台里找了一遍。遗憾的是,除了找到两本他没有的《官场现形记》《儒林外史》和一套不全的三言两拍,根本没看到有什么二十四史,一本都没看见,看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属于二十四史。
我想,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那个时候图书出版物还没现在这样丰富吧,另外就是一个只有几万人的小县城读者面还比较单一,特别专业性的读者不多,书店自然不敢贸然进货。即便进了一点,很快被有需求的人买走了。
不久,我又一次去了那个小屯子,特意带上了那几本书。先到了学校,随后骑车去了那个老哥的家。
可能是这一次我去得早了一些,竟然遭遇了锁头看门。看着那把黑咕隆咚的锁头,我心里突然冒出个奇怪的猜想,以他家的条件,小偷肯定是不会光顾的,他之所以上锁,可能就是担心有人会偷他的书吧!
他一定是出去干活了。我看看表,已经中午十一点多了,想必应该快回来了。我索性坐在门口等他,趁机歇息一下。
看着老哥那栋与左右极不相称的房子,我心里不免又生出些疑惑来,他是怎样生活的呢?为什么快四十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此间,有几个人从门口路过,看到了我似乎都有些惊讶。我猜想,他们一定会觉得我也是个另类的人吧,所以才会安心去等待一个另类的人,就是书上所讲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或者他们会感到奇怪,一个在他们眼中的怪人,怎么还会有我这样的人光顾造访呢!
过了能有半个多小时,他终于回来了。看见我坐在门口,眼里瞬间闪现出一些光亮来。他依然是冲我点点头笑了一笑,就算是打招呼了。
因为那几本书是我专门为他准备的,为了方便,我在学校时就已经拿出来放在了前边的车筐里。
我从车筐里拿出书,跟着他进了屋。
当我把几本书放到他的面前时,他两只手在一起搓着,又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还是不敢伸手去碰书。而是转身快步去外间屋子洗了手,回来擦干了,才有些迫不及待地把书拿起来。
他并没有细看,只是挨本翻了翻内页,就合上了,然后问我多少钱。我说:“后面有定价,自己看。”
他便把书反过来一一地看定价,然后从箱盖上的一个罐头瓶子里抽出一只圆珠笔来,在一个皱巴巴的本子上列起算式来。
他很快算出了价格,又一次转身奔向箱子,打开了箱盖,把手伸进去掏出一本教员选集来。然后从书页中间很分明的空隙处打开,里面一下子现出一沓钱来,除了两三张十元的大团结,其余的大都是一元两元和角币的面额。
他一连数了两三遍,确定无误了,又从箱盖上的另一个罐头瓶子里倒出一些钢蹦来,排在箱盖上数出几枚,连同那些纸币一并递给了我。
看他数的那个仔细劲儿,我相信不会有错,接过来直接放进了口袋。
他又冲我笑了一下,随后把那几本书一一放在了书架上。
等他转过身,我问了他一句:“还需要吗?”
他并没有回答要还是不要,而是问我了一句:“没有二十四史吗?”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他似乎有些失望,顿了顿说:“要是有好书,我还买。”
我点点头,返身往屋外走去。他并没有挽留我,也没有说谢谢或者辛苦一类的话,更没有象征性地挽留我吃饭。他一定知道即便留我,我也不可能答应,因为他家肯定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招待客人。
四、
后来,我很久没有再去他家,一个是因为他所住的村子太过偏僻,去了也卖不了几本书,二是一直没有遇到他所要的《二十四史》。
有一天,我在一份新书订单上,看到了一套历史方面的书,一共四册。我有点兴奋,但一看定价竟然要十几块钱,我有点犹豫了,这么高的价格,那个老哥肯买么?
我踌躇了一下,最后咬牙填了订单。心想,如果那位老哥实在不要的话,就算我自己的了。
书到货的第二天,我就去了那个小山村。
几次来过后,通过和小学校二位老师的谈话,我对村子有了一些了解。这个村子不大,在全镇也是最小的一个,只有五十几户人家。但多年来却出了好几位有出息的人,有的在县教育局工作,有的当了中心小学的校长,有的在部队当了首长,据说还有一个在省城里做着大官。此外,还有两个大学在读的学生。
由此,我不禁对小村子肃然起敬了。想必那位老哥,也是受到了些许影响,才那么爱读书了。刘老师告诉我,那个老哥姓孟,就喜欢读书,是屯子里的怪人。
这一次,我把老孟堵在了家里。
我进屋的时候,他正在读书,读得忘我入神,以至于我开门的声响都没有惊动到他,直到听到了我的问候,他才发现屋子里来了人。
我把那四本书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了他面前的炕桌上,他的眼睛立刻一亮,激动地几乎喊了起来:“你真得给我搞到了!哈哈哈哈!太好啦,谢谢谢谢!太谢谢啦!”他的如此忘情,让我有些惊讶:至于这样么,不就是一套书而已嘛!他忘乎所以的样子,几乎颠覆了他前两次留给我的印象。
我用平淡的语气告诉他:这不是二十四史,不过,也是历史方面的。
他并没说不要或者不喜欢之类的话,依然像上次一样,匆匆穿鞋下了地,又从箱子里掏出那本教员选集。可是,当他打开中间的缝隙,拿出那沓钱数过之后,脸上喜悦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我猜出肯定是钱不够了。果然,他尴尬地冲我讪笑一下,说:“你等一下,钱不够了,我去姐姐家拿几块回来。”
我伸手阻止了他:“差几块?”
“三块。”
“不用了,下次有了再给我也行。”
他的尴尬依然在脸上:“那怎么好?”
“没事。”我故意轻松地说。
他见我态度真诚大度,终于又笑了,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老挂钟,惊讶地说:“哎呀,都快十二点了!我光顾着看书了,你肯定饿了吧?我请你吃饭!”这回,他终于慷慨地挽留我了。
我当然没想留下来,推辞着要走,他一把把我按在了炕沿上,不容商量地说道:“你等我一下,我去买些酒菜回来,咱俩喝点!”
我问道:“你不是没钱吗?拿啥买酒?”
“这个能买,屯子里的小卖店,可以先记账的。”说着,他笑了一下,匆匆地出了门。
要说认识一个人,还真得多接触几回才行,这一次,他和上一次的表现实在有些大相径庭。
不大功夫,老孟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方便袋进来,脸上洋溢着兴冲冲的表情。他先把饭桌上扣着的那本书合上,和我新带来的几本书放在了一起推到了旁边。然后从方便袋里变戏法似地掏出了一瓶高粱白,一袋五香花生米,一卷干豆腐,还有一块猪头肉来。
他冲我歉意地笑了笑说:“你肯定饿了,不过还得等一会儿,我去扒拉两个菜,一会就好。”然后,拿着干豆腐和猪头肉去了外间屋。
我一个人坐在炕沿上,目光又转移到箱盖的书架上,感觉里面的书好像比上一次多了一些。我走过去翻看了一下,除了我上次给他带来的一些,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几本《读者》和《民间故事》杂志,还有一本书的封面上画着一幅太极图,原来是本关于算命的书,看来这位老哥开始绸缪自己的人生命运了。
忽然,我在箱盖上发现了让我有些诧异的东西,书架旁边竟然摆放了两瓶化妆品,鹤立鸡群地立在一些陈旧的瓶瓶罐罐中间,显得有些扎眼。这分明是女人用的东西,他的家里怎么会有?难道这老哥还挺好美的?不过看他的样子,完全不可能啊!
外间屋传来了炒菜爆锅的声音,随之飘来了一缕炝锅的大葱调料的香味。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杂志,坐回炕沿边,随便地翻看起来。
又过了不大工夫,老孟把几盘菜端上了桌。花生米装进了盘子,猪头肉切了一盘,另外还有两个小炒菜,一盘是尖椒干豆腐,一盘是木须瓜片。
老孟从那个对开门的碗架里拿出两个酒盅,便招呼我落座,随后并不等我,率先盘腿坐到了炕上。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再客气了,也跟他一样坐在了桌子前。他打开了酒瓶的盖子,先给我前面的杯子倒满,随后把自己的也倒上了,便拿起筷子招呼我开吃。
这场景的出现,是我上次不敢想象的。老孟今天的表现比上一次活跃了很多,也许是今天买到了新书心情好,也许是在看书时找到了快乐,也许我不着急要书钱的举动感动了他吧。
老孟的热情让我放下了客气的身段,我俩推杯换盏,喝得挺开心。
酒过三巡,话赶话的,我问起了他的身世,老孟没吱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叹了口气,竟然拽了起来:“往事不堪回首啊!”
看来这个老哥还是个有故事的人。在我的追问下,他终于开了口。
五、
原来,老孟的父母早亡,在两个姐姐的资助下,他读完了初中,二十六岁那年又娶上了老婆。按说这人生不能说完满,也算不错了。转过年,孩子又要降生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了,老婆在生孩子时大出血没抢救过来死了!只留下了孩子。这给他的打击不小,当时几乎都要崩溃了!
刚出生的孩子,他不会抚养,让姐姐抱回了家。从此他开始一蹶不振,混沌混日。为了化解心中的痛苦,他便移情书中,把当年老父亲留下的几本老书当成了排解郁闷的宝贝,久而久之,竟然有些离不开书了。
过了两三年,他才从低迷的状态中振作了起来。又有人给他介绍个女人。这个女人比不上原来的那个好,倒也还行,让他好像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谁知结婚之后,女人性情大变,好吃懒做的毛病暴露了出来,不爱做家务不说,还对他总是颐指气使,耍泼卖疯。
有一天下雨不能下地干活,他在家里看书,老婆就来了脾气,不容分说,把他的书一股脑地都给丢进灶膛烧了。那可是老父亲留下来的,都是五几年出版的线装版,老孟一直把这几本书当成自己的心肝宝贝。当时把他气坏了,一再忍让的他终于发火了,对老婆一顿大打出手,结果两个人分道扬镳离了婚。
从此,老孟又开始了孤家寡人的生活,他再一次对未来失去了信心,只种了几亩薄地度日,偶尔出去打点零工,几乎把业余时间全都寄情书中,在古代帝王将相的故事里寻求刺激。
说到这里,话题明显变得沉重了起来。为了调节气氛,我逗了他一句:“老哥,你行啊,这辈子碰到了两个女人呢,也算值了!”我指着箱子上的化妆品瓶子,“那是哪个老婆用过的啊?”
“肯定是前面那个的啦!后来那个的东西都特么让我给扔了!”
我问:“为什么不把过继在姐姐家的儿子领回来,跟你一起生活呢?也好有个说话的人。”
他摇了摇头:“就我现在这个样子,他能肯回来么?”
“你的儿子也应该快有十岁了吧?”
老哥点了点头:“你见过的,就是头一次领你过来的孩子。”
我问:“孩子知道你是他爸爸么?”
“谁也没告诉他,但他肯定知道了。都在一个屯子里,瞒不住的。”
“孩子没认你?”
老哥摇了摇头:“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不会喜欢我的。”说完,仰起脖子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看着他伤感的样子,我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找到合适的语言安慰他。谁知,老哥自言自语起来:“其实这样挺好的,啥事不用操心,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爱动弹就干点,不爱动我就在家里看书,天皇老子都管不到我!”
“那你就没想想将来老了怎么办?”
“老了?我想那么远干啥,活一天算一天呗!”
“这不行啊,老哥!”我开始劝他起来,“你还年轻,不能这样消沉,你读了那么多书,知道那么多古今大事,要明白人生是不能混的,就算不为别人,为自己也不能这样混沌下去啊!再说,你还有儿子呢,你不能总让你姐帮你养吧……”
老孟已经有些醉意了,没等我说完,他一把按住我的胳膊,几乎是哭腔了:“别说了,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然后一歪头,靠在姓李卷上真的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过了一会再看时,他竟然睡着了!
我放下酒杯,悄悄地走出了他的小屋子。随后的两天里,我的眼前时不时出现他颓废的样子,我觉得我应该为他做点什么了。我在书店找了两本励志故事,准备给他带过去,但那些日子有些忙,没时间下乡,就写了一封信夹在书中给他寄了过去,希望能给他点触动。
六、
等我再次去他家时,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晚秋了。
走进那个熟悉的小院时,分明感到了些变化,院子里比原来整洁了很多,房子新抹了墙面,窗户和门刷了新漆。粮仓里装满了金灿灿的玉米,靠西的一侧多出了个小猪圈。我上前瞅了一眼,圈里两只小猪正在酣畅地睡觉呢。
老孟可能听到了声音,开门迎接我了。脸上的胡子没了,笑容灿烂了许多,衣服也干净了,不再那么松松垮垮了。
走进他的屋子,发现屋子里的家具物品摆放也比以前整齐了很多,窗户玻璃擦得挺干净,所以比原来亮堂了不少。再看箱盖上那个老书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刷了油漆分上下两层带上盖的新书架,看来这老哥读书的热情也是有增无减啊!
炕上不见了行李卷以及堆放的杂物,炕桌还在,桌上的书也在,我看了一下封面,却是一本《家庭养猪手册》。
这一次,我并没有给他带什么书,顺道过来,就是想看看他的样子。看来,他并没有让我失望。
老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钱递给我,一时让我有点诧异。他说这是上回欠我的书钱。这一次,他破例不是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几张钱折叠得实实的,肯定已经放在口袋里好多天了。
老哥依然要留我吃饭,因为还有别的送书任务,我没有答应他,只是跟他说了句笑话:“怎么,这回要研究养猪致富啦?”
他羞涩地挠挠头:“哪谈得上致富,我就是琢磨挣点小钱,不能老这么穷下去啊!”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好啊,老哥,这样想就对啦!下一回,我过来可是要吃你亲自养的猪肉哦!”
他咧嘴一笑:“那是必须的!”
七、
冬天到了。
我们的工作有季节性的特征,每到冬天,我们的下乡范围回就缩到乡镇,偏远的农村暂时不去了。这期间,我在一批新书订单上终于看到了属于二十四史的系列图书。考虑到老孟的经济承受能力,我没敢贸然全部下订单,只定了新旧唐书两部四册。不用说,这肯定是老孟心心念着的好东西。
桃花开放时节,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我带着图书,还有那四本新旧唐书,再一次去到那个叫丰隆的小屯子。
当我来到老孟的房前时,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惊呆了我,那栋破旧的小房子不见了,已经变成了残垣断壁!
房盖落了架,折断的房梁木头黑乎乎的露在外边,窗户框也是烟熏火燎的,玻璃早已不知去向。一切迹象不难看出,这分明是遭遇了一场火灾!
我放下了自行车,满心惊悸地走进那个有些熟悉的小院子。粮仓空了,满仓的玉米不见了,猪圈空了,里面的猪也没有了。那位老哥呢?去了那里?
这场景,让我实在不能接受,也让我急切想知道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我想找个人问问,可此时的街道上空空荡荡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影,我只好去了村里的小学校。
校园里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学生,也听不见读书声。我走到近前,教室和办公室都上着锁,看来学校没有上课。
八、
从小学校出来,我在门口意外地遇到了去年给我带路去老孟家的那个小男孩。
小家伙见到我,脸上突然现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我问他学校怎么没有上学,他怯生生地说:“老师去镇里开会了,我们放假一天。”
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老孟的儿子,就问他:“我去你老舅家,看房子已经烧掉了,那你老舅去哪里了?”
男孩听我问他老舅,脸上顿时显出了凝重的表情,说:“我老舅被烧死了!”
我听了心里一惊:“啊?怎么可能?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是过年的那天晚上。”
“什么原因,你能跟我说说吗?”我有些急切地问道。
小男孩慢慢吞吞地跟我说了经过:
“过年那天,我妈让老舅上俺家过年,可是老舅说啥也不来,妈妈就让我过去陪老舅。
老舅非常高兴,做了很多菜,都是我爱吃的。因为高兴,老舅喝了很多酒,吃完年夜饭,刚过十二点,我俩就睡觉了。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房子着了火,我和老舅睡得特别死,一点都不知道。是邻居把老舅给救出来的。他们不知道我在老舅家,我还在屋子里。
老舅被救出来,酒早已醒了一大半,没见到我,就疯了一样跑进屋子里把我给抱了出来,我这才醒了过来。
随后,老舅又跑进了屋子里,大伙不知道老舅要干啥,都喊他不要进去了。我知道,老舅肯定是抢他的书去了,书是他的命根子。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老舅抱着他的一架子书跑了出来。
更没想到的是老舅放下书,反身又向屋里钻。这回我都不知道他还要进去干啥,我和妈妈上前想拽住他,邻居们也过来拦他。可是不知道老舅哪里来的力气,根本拽不住。
这时,火越烧越大,窗户的玻璃都炸了,浓烟呼呼地往外冒。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盼着老舅快点出来。可是,这回一直没见老舅出来。后来呼隆一下,房子塌架了!我老舅被埋里面了!
等县里的救火车来到灭了火,把老舅救出来,老舅早已经死了,他的胸前还抱着两本书,就是那本放钱的书和现代汉语词典,还有我亲妈妈用过的两瓶化妆品……”
男孩说到这里,眼睛里泛起了泪花。一时间,我俩都不说话了。
听完孩子的述说,我的心里一阵唏嘘。过了一会儿,我问男孩:“你知道他就是你的爸爸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叫他爸爸呢?”
“我叫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那你爱他吗?”
“以前不爱,因为他就知道看书,也不咋管我,还不愿意干活。去年他才开始变勤快了,对我也越来越好,我不知道他还攒了八百块钱让妈妈给存着,说是给我长大娶媳妇的,我才觉出他真是对我好,真是我爸爸。”
说到这,小男孩擦了擦眼睛,看了一眼我车上的书包,问了我一句:你又给我老舅带来书了?
我点了点头。
“几本?多少钱?”
“四本,九块六。”
“你等着我一下!”小男孩说了一句,没等我回应,转身向胡同里跑去。
不大一会儿,小男孩回来了,手里赚着一把钱,举起来递给我。
我没有伸手接,不知道他是啥意思。
“我老舅……不,我爸最爱看书了,这一定是他最喜欢的书,我要买了,给我爸邮去。”
“给你爸邮去?”我对孩子的话感到诧异。
“就是上坟给我爸烧过去,让他在那边看。”
“你爸埋在哪里?离这远吗?”
“不远,”小男孩用手指着不远处说,“就在那个山根底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山脚下,隐约有个黑色的土堆,旁边还有一团粉红色的东西,应该是花圈吧。
我说:“那咱俩一起去好吗?”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说着,他就带我向那个方向走去。
第一次他是带我去他老舅家,这一回,他带我去他爸的坟地。
不大功夫,我们就来到了山脚。一个不大的土堆静静地坐落在那里,旁边那架花圈已经褪了些颜色,不再鲜艳。
我把书从包里拿了出来,递给小男孩:“给你老爸邮去吧!”
小男孩并不接书,而是再一次把钱递给我。
我说:“不用了,就算我送给你爸的。”
“那不行!你不收钱,我老爸不会看的!”
听小男孩这样说,我从他的手中抽出了几张零币,留下了一张五元的在他手里,然后说:“算咱俩送给他的,行吗?”
小男孩这回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一本书,然后跪在那里,慢慢地撕下了封面,掏出打火机点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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