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本来是我的主业,但是近些年来杀手这一行业膨胀得有些过分,收入不怎么好。因缘际会,我认识了皇帝,于是我成了他的暗卫。
㈠
其实初初皇帝老头要雇我做他的暗卫的时候我是拒绝的,暗卫虽然是个铁饭碗,但是当值的时辰实在长,而且连个正经的当值地点都没有。我毕竟是一个武功很高强的杀手,打心底里感觉这样很不正式。更重要的是暗卫还不可以抛头露面,这会严重的影响到我提升在江湖上的知名度。
所以当皇帝老头给的月俸开到十两黄金的时候,我毅然答应了。毕竟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整天抛头露面的也不大好。
京城的禁卫军一向严谨周密,况且头领还是林澈,这个人在江湖上倒是小有名气,连我七绝阁小少主的名号见了他都得仰仗三分。我对林澈带出来的禁卫军十分有信心,是以我第一天去当值的时候特地带了一大包瓜子以消遣消遣闲暇,蟹黄味的。
皇帝老头还算厚道,昨天知道吩咐宫人将房梁都洗刷了一番。我找了一根既能将自己隐藏起来又能时刻盯着皇帝老头的房梁,撩了衣裙正想坐下来嗑瓜子的时候,余光中瞥见天窗上掠过一道黑影。
我低头一看皇帝老头正在龙椅上龙飞凤舞地批着奏折,心下稍安,遂起身将瓜子藏好在房梁上,决定出去会会黑影君。
待我跃上琉璃瓦顶时,黑影君已经和一个人在对峙了。更夫刚打过亥时的更,屋顶就已经这般热闹了。
此时黑影君正吊儿郎当地摇着手上的百折香风扇,身姿婀娜地站在殿顶的东南角,脸上的神色好不浪荡。而另一边手里握着一把银剑的瓦顶君就比较严肃了,他身上穿着一袭紧身的玄衣,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亏得我公仪七七眼力极好,跃上这殿顶的瞬间便看见黑影君和瓦顶君在茫茫的黑夜里齐刷刷投过来的两道毒辣辣的目光,我扯开嘴角干笑着打哈哈,“二位仁兄好雅兴,在下借个道,你们继续,继续……呵呵……”
皎皎夜色下,黑影君摇着扇的风姿绰约无双,隔着甚远我还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阵阵香风,一个没忍住,捂着胃呕了起来。一旁的瓦顶君定力却是相当不错,面对这样刺鼻的脂粉味眉头不过微微一皱,伸手揉了揉鼻尖,另一只手上的那把明晃晃的银剑只轻颤了颤。
瓦顶君冷冷扫了一眼我这边,然后转过头去神色肃然地看着黑影君,“七绝阁的五少主。”瓦顶君顿了顿,手里的银剑翻了个面儿直指黑影君,“皇城重地可由不得你来去自如。”
黑影君用来捂着脸的百折香风扇“啪”的一声脆响被收了起来,我略眯了眯眼看见他眼中神色陡亮,显然瓦顶君竟然认识他这件事令他很兴奋。
黑影君嘴角飞扬,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激昂,“这位仁兄莫紧张,本少主夜访皇城绝无恶意。”说话间黑影君吊着眉梢瞥了我一眼,“听闻舍妹新谋得一份差事,今夜恰逢途径此处,作想探访一番罢了。”
我略望了望天,心中隐隐无奈。
没错,黑影君便是七绝阁的五少主,我那个以绝代风骚名驰江湖的五哥。说来我这个五哥做杀手做得很不检点,寻常点的杀手做任务的时候,为了提高知名度会留下自己的名字。老五这个人,每次偏还要放张小像在案发现场。弄得是个仇家都认得他的模样,每次他出来寻我玩总免不了被几个仇家尾随。
早些时候我还会帮衬着打跑几个,但久而久之也有些厌了。后来再碰见老五被仇家截杀,我甚是明智的干净利落地溜之大吉。
说到差事,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身为暗卫竟然离开了雇主这么久!瞧我这记性是越发不好使了。
我正想默不作声地开溜,谁知那厢瓦顶君眼劲比我公仪七七还要好!我的脚还未挪动半分,瓦顶君倒是提着那把明晃晃的银剑朝这边劈了过来。我微一侧身,正巧躲过当头一剑,身子却一个趔趄贴着瓦顶君的胳膊从琉璃瓦顶摔了下去。掉下去之前我闻到他耳边清冽的气息,很好闻。
我掉落在殿外的轩窗下,以我公仪七七的身手从一个小瓦顶掉下来,以后传出去实在拂面子,我七绝阁小少主的脸得往哪儿搁!不由得甚是懊恼方才那一抹让自己乱了心神的清冽,恰在此时却突然听见殿内传来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神思瞬间清明。
待我身形矫健地一个翻跃跳入殿内的时候,瓦顶君也身姿翩跹紧随其后。殿内珠帘无风自动,另一处的轩窗半开,殿外夜色沉沉,殿内早没了皇帝老头的身影。
琉璃瓦上的老五闲闲地摇着百折香风扇,嘴角的笑意味深长,略一挥袖隐入夜色之中。
我心头一急,脚下轻点寻着浮动的夜色往深处追去。我头一日当值,皇帝老头可莫要出了事!我一门心思扎入了夜色中追人,也没留意身后的瓦顶君握着银剑的手紧了紧,眸色盎然。
未几,巡逻的禁卫军鱼贯而入。
一路疾追,将近东午门时我才瞥见皇帝老头的衣角。一旁的越窗君气喘吁吁,飞檐走壁本就极耗体力,更何况还带着一个中年发福的皇帝老头。
越窗君扶着墙根弯腰大口喘气,偃旗息鼓,“小少主……别追了……”
我定神一看,乖乖咧!这可不是七绝阁的杀手么。“阿玄?你掳了老头子做甚?”
“七绝阁向来收钱办事,哪里来那么多缘由。”阿玄喘气喘红了眼,大口大口咽着气。
“七绝阁一向只杀人,什么时候干过掳人这般卑鄙的勾当!”
阿玄瞪圆了眼,叉着腰说:“小少主如今还接了暗卫的差事,七绝阁还有什么任务是不能接的?”
怪我年纪尚轻又长得一脸人畜无害,底下的人没一个有规矩的!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指着阿玄,忍着没当即踹上一脚,大吼:“人——你放还是不放?”
阿玄立刻跳了起来,声音陡高了七分,大吼:“放!当然放!不放还等着被你砍不成!”
阿玄撂下皇帝老头,撒腿就跑了个没影,我一边暗叹阿玄近来轻功见长,一边扛了皇帝老头回皇宫。
皇帝老头回了宫,脚刚着地,声音森森地对我说了句:“丫头,下次再让朕发现你擅离职守,扣一两黄金。”
我正想讨价还价,殿门突然被推开了,脑中一个激灵立刻藏身在屏风后面。暗卫准则: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皇帝深夜失踪,宫中守卫不敢声张,想来是有人暗中调动禁卫军封锁了城门,此时见皇帝毫发无损地回来了,缓缓松了口气,“微臣护驾不力,请圣上降罪!”
我躲在屏风后面,略略歪着头贴在屏风上侧耳倾听,这样肃然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澈儿,今夜的事切莫声张,给朕下去暗查!尽快将那幕后之人查出来!”
江湖规矩:收钱办事,雇主信息的保密工作要做好。七绝阁生意这么好,就是在这一条上做得相当滴水不漏。若非自己经手的案子,就连我以七绝阁的少主身份也无从得知。所以今夜我虽然明知是阿玄出的任务,但是依然不知道是谁买下了皇帝老头的人头。这点上我帮不了他,况且也不在自己的工作范围之内。
㈡
皇帝老头甚沉得住气,那天晚上的事当真不声不响的。
午膳之后,皇帝老头又坐在了御书房里批奏折,这一坐估计要坐到日头西斜。皇宫里的禁卫军个个身手上乘编排严谨,我的日子过得尚算舒心,除了偶尔有几个捡漏的刺客闯了进来但都被我轻松解决了之外,再也无什么大事。
我挖出前些日子藏起来的瓜子,窝在梁上有一嗑没一嗑地吃了起来。
一个宫人开了殿门,礼步走近御前通报,“圣上,林澈将军求见。”
“宣。”
殿门大开,一道高挑欣长的身影走了进来,脚步落地沉稳声音冷淡严肃,“微臣叩见圣上。”
我不停地嗑着瓜子,一时没长记性忘了自己躺在梁上,手中的瓜子壳随手一扔。乍一听殿内响起的声音,尤为耳熟。我起身想看个究竟,低头往下看时只看见一袭玄衣的林澈还保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身子微微半俯着。
只见他稍抬左手,在发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捏了个什么东西在手心里,摊在眼前一看,是个瓜子壳。
我望了望天窗外飘过的云,听见皇帝老头尴尬地咳了一声。
林澈抬头,一眼便看见藏身在梁上的本少主公仪七七。
我本想往后躲,以本少主的轻功没人能耐我何。只是当看到林澈那张脸时,我却忽然愣了一下神,这一愣再想躲也已经来不及了。
底下那张脸,怡然不过一个稚嫩的少年模样,但神色间的厉色骤浓令人一颤。细看之下还有几分皇帝老头的模样,只不过皇帝老头多了些慈蔼,而少年更多的是冷肃。
这是那夜琉璃瓦上的瓦顶君嘛。
林澈那句“护驾!”还没喊出口,手中的银剑已经脱鞘而出。我微眯了眼,幸得眼疾手快,我双指使劲准确无误地挡下了倏然飞来的剑。
皇帝老头开了口,林澈知道了本少主暗卫的身份,这才罢手。我将剑抛还给林澈,翻身下了房梁。林澈仍不松神,侃然正色地盯着我。本少主亦大大方方地回瞪了他一眼,打死不先松眼。
皇帝老头开口打破我们两人间的剑拔弩张,“澈儿,可是刺杀的事有了眉目?”
“回圣上,尚未有线索。”林澈敛了眼,“今日是为了另一事。”
皇帝老头看向林澈的眼里慈祥和蔼得像个老父亲,他点了点头示意林澈往下说。
林澈默了默扫了我一眼,眼风凛若冰霜。“兵部尚书刘大人昨日将抬进门三天的妾室扶正成了正室夫人。”
别人的家事,这管得有些宽了罢?我不由得在心里暗自腹诽,随手从怀里掏出瓜子来嗑。
“众所周知,刘大人与其发妻伉俪情深。这虽是家务事,但是此事却有些蹊跷。”林澈又侧头看了我一眼,不着痕迹地一剜,然后对着皇帝老头说道:“微臣听闻西域有一种蛊,能让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喜欢上你……”
“既是不喜欢我的人,不该是下蛊弄死他吗?”我忍不住说出了声,尽量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
林澈又用眼风瞪了我一眼,不苟言笑。
我眼皮猛地一跳,脸上神色不禁一惺,讪讪收了声,默默地爬回了梁上。林澈再和皇帝老头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怎么留意了。这孩子,这么多年,越发开不得玩笑话了。
和林澈这样打了个照面,平日里我再出入皇宫时有了林澈的照拂倒省了不少麻烦。这人虽然一派肃然老成,一副看我很不顺眼的样子,但公事上倒是不掺和一分一毫的。
皇帝老头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有过一个太子妃林氏,后来因为不贞被赐死,留下来的一双儿女没多久也病逝的病逝、失踪的失踪了。当年的太子登基成了如今的皇帝老头,后宫佳丽三千,皇子公主成群,没人再提起那些旧时事故时人了。
这一件事是我从皇帝老头那里听来的。
那是清明的前一日,下起了灰蒙蒙的细雨。殿内轩窗半开,皇帝老头将外殿的宫人都遣了出去,独自一人在窗下倒了杯温酒,搁在茶几上看着发愣,等冷透了才恍恍惚惚地喝下。
“一转眼,过了这么多年,我都要忘记她的模样了。”
皇帝老头朝坐在梁上的我招了招手,我纵身一跃,跳了下来坐到他的对面。淅淅沥沥的雨从半掩的窗外飘了进来,落在皇帝老头斑白的鬓发上,更显几分苍老。我心底骤然一紧,他如今老了呢。
刘尚书果真是被人种了蛊,案件由御史台审理。半个月后,案情浮出水面。案件牵连了后宫,当今皇后为了让自家兄长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企图用计将刘尚书拖下位。至此还牵扯出了十四年前太子妃林氏的案件。
当今皇后是当年的太子侧妃,林氏死后太子妃一位空置,直到皇帝老头登基,太子侧妃被册封为后。如今刘尚书一案牵扯出当年林氏的冤情,彻查之下原是被侧妃谋害。皇后被白绫赐死,外戚一族受牵连者众。
当年太子妃被冤死时尸骨无存,如今追封为承德皇后,立了个牌位在皇陵之中。
刘尚书身体抱恙,兵部尚书一职暂由林澈代任。林澈位及将军,统领京城禁卫军。如今又代任兵部尚书,手中掌握朝廷大半兵权。
早朝之后,林澈跟着皇帝老头进了御书房。我一路暗中如影随形地跟着皇帝老头,先他们一步悄无踪影地从偏窗爬了进来。我瞥见林澈一进殿门,略略抬了抬头看过来,眸色潋滟不知心中在暗自盘算什么。
林澈走后,皇帝老头看着那抹离去的玄色背影愣了很久。皇帝老头如今越发的爱出神了,入秋之后精神头也不大好。
淑妃是旧时东宫里在太子妃身边伺候的宫人,皇后被赐死后由她掌理着后宫。淑妃进来之前,皇帝老头将我遣出了外殿。
林澈求见的时候被内侍拦了下来,请在外殿稍作等候。奉茶的宫人退出殿外之后将殿门轻轻带上,偌大的外殿顿时只剩下林澈一个人。他端坐在茶几旁,神色一贯的不苟言笑,连紧抿的唇角也严肃到不行。
林澈端起一旁的茶杯,扶盖喝了一口,渐沉的清色茶水中倒映出梁上那抹嫽俏的身影。林澈眸色渐浓变得意味不明。我只看见他抬头无声地看着本少主。
我本来在看着林澈想事情,见他忽然抬头,眼神与他的躲闪不及略有些尴尬。我只得勉强一笑,自己都觉得笑得有些干。
“四下无人,下来坐坐罢。”林澈轻轻磕上茶盖,低敛着眼睑说道。
我在林澈对面坐了下来,两人相对无言。殿中寂静无声,只有林澈不时浅浅喝一口茶水瓷器间相碰的清脆声。
“你有恨的人吗?”林澈淡淡问着,辞色俱厉。
和这样严肃的少年面对面坐着,一向随意惯了的本少主也不由得敛容屏气,我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没有,我恨的人都死了。”
“我恨的人也快死了。”林澈眼睑微动,他抬眼看了看我,突然柔和了眉眼说道:“我阿姐也许如今长得也如你这般模样罢。”
我看着林澈,突然有些动容,一些我刻意搁置的往事,在脑海中蠢蠢欲动。
㈢
初雪落下来的时候,皇帝老头病倒了。
御医在皇帝老头的吃食里发现了慢性毒物,如今病发,药石罔顾。
“此事不准彻查。”皇帝老头拉着青筋艰难地说话,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一口大气,“传朕口谕,泄露此事者,杀无赦。”
语气虚弱,态度却很强硬。
宫人走后,殿门紧闭。床榻上瞌眼轻寐的皇帝老头缓缓地睁开了眼,我趴在枕边看他。皇帝老头的脸上皱纹细细密密地布了整张脸。
“丫头,床榻底下有一个暗格,里面有一道圣旨。哪日我若是命归黄土,你将这道圣旨送到淑妃手中。”皇帝老头说得有些慢,话说完已觉得十分吃力。
当年太子妃所生的儿子其实并没有病死,而是被太子暗中送回了太子妃的娘家。太子当年陷入争夺帝位的泥潭中,太子侧妃又对皇孙心怀不轨,权衡之下,唯有林家最是周全。
当年那个孩子,便是林澈。
“朕知道,澈儿他心里有怨,他怨朕没能护住他娘亲。”皇帝老头怔了神,眼中空洞无神,他说:“可他哪里知道,最怨朕的那个人是朕自己。”
人世百态,总有千般滋味,即便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也有无可奈何的事情。
以前老五总笑我能够坐上七绝阁小少主的位置,不过是因了年纪轻轻一股不怕死的冲劲罢了,往深里说其实我根本不配做一个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杀手。
从前我不服气,如今我才发现,我自答应了皇帝老头要做他的暗卫开始,我便算不得无情无义了。即便我从前也是怨过他的,但如今我却忍不住安慰他,“如若他明白当初您的处境,终会谅解的。”
老五来找我的时候,琉璃瓦上积满了雪。老五踮着脚尖,一手提着裙摆,一手风情万种地摇着手中的香风扇。我坐在瓦顶上等他,看着娉娉袅袅徐行而来的老五,冷得忍不住瑟瑟发抖。
“老五,犯了阁规都会死吗?”
老五用折扇半掩着脸,问我:“你忘了老六是怎么死的了吗?”
“视阁中规矩于罔顾。”我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雪渣子,“老六是动情。我没有动情,我只是想知道谁买了皇帝老头的人头。”
“虽罪不至死,但是依阁主的性子,少胳膊少腿也是常有的事。”老五阴阳怪气地说话,低头看了看,“啪”的一声收了百折香风扇,捻着兰花指用扇尾指了指远处的一个黑色身影,“是谁买了皇帝的人头,你难道想不到吗?我的公主殿下。”
我低了头顺着老五指着的方向望过去,林澈穿着一身玄衣结结实实一步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渐行渐近,浑身一派肃然老成。他只不过一个孩子,还要两年才及冠。
我对林澈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四年前,那时候他是公仪澈,我是公仪馥。
他扯我的衣角叫我“阿姐”,央我在父王面前说几句好听的话,好让他能在灯元节的时候出宫耍一耍。最后父王没有同意,还是阿娘瞒着父王带我们偷溜了出去。回来的时候父王黑着脸站在寝殿门口堵我们,我和阿澈都吓得躲在阿娘的身后,阿娘拉着父王的手笑眯眯地在脸上蹭了蹭,父王顿时就没了脾气。
那时候我和阿澈都还小,很多事情还不懂,但我们都觉得我们会很开心的长大,公仪澈会是意气风发的皇长孙,公仪馥会是秀丽端娴的皇孙女,我们会慢慢地看着父王阿娘老去。这些回忆里,那么令人眷恋。
阿娘被赐死的时候,我没敢去看最后一眼。我守在殿门口,阿澈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那是阿娘喝了毒酒吐出来的血。从前总是阿澈扯着我的衣角哭鼻子,这回倒是我这个做阿姐的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你不进去看看吗?”阿澈语气平静的跟我说话,虽然还是很稚嫩的孩童口音,但是我听得心尖上却忍不住发颤,泪眼朦胧中我看见阿澈平静的眸色之下滔天恨意。
这是在恨谁呢?
后来阿澈病了,父王下了禁令,连我也见不到他。再后来,阿澈病逝后,我就离开了皇宫。公仪澈和公仪馥,从此之后便只是史书上的一段简短的文书罢了。
我无法想象这些年来,林澈是怎样的一个人怀揣着满腔深仇大恨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只知道公仪七七,在江湖上摸爬打滚成了七绝阁的小少主。
但是,他不是林澈,我也不是公仪七七。
“老七,你是七绝阁的小少主,现在是以后也是,不要忘了你是公仪七七。”老五看我的眼神,特别慈爱,像是一个娘亲看着自己的孩儿终于长大。
很久以前,阁主将我领回七绝阁的时候,我还梳着总角,那时候我连剑都提不起来,却站在老五面前咄咄逼人地说:“总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七绝阁的少主!”老五偶尔与我提起此事,脸上总是莫名的骄傲。
我忽然觉得挺难过的,这个世上即便没有了公仪馥,但是公仪七七还是有人在乎的。而我的阿弟,却要那么坚强的一个人。
老五走后,阿澈从泰和殿出来,走到中门忽而折返,他一抬头便看见了我,于是身形矫健地跃上了这被雪覆盖了的琉璃瓦顶。
“方才在殿内没看见你。”阿澈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语气寡淡严肃。
“你看见他了吗?”
阿澈看着我,良久无言。
“时日无多了罢?”我问他,他的眼底深处不着痕迹的起了一丝涟漪。我说:“你放过他吧。阿弟,我们没有阿娘了,如今连阿爹你也要……”
不知何时,月上中天。薄薄的月光洒落在阿澈棱角分明的脸颊上,眉眼间是我所陌生的凛冽和冷肃。
这是我同父同母的阿弟,但是在他最艰难孤寂的十四年里,我对他的成长一无所知。
“阿娘死的时候,你根本没有看见她的样子。”阿澈眸中猩红,眼底泛起的杀意一闪而过,“她有多痛苦多绝望,你知道吗?”
㈣
皇帝老头还是死了,直到他死,我也没告诉他我就是他的皇女公仪馥。
我在床榻的暗格中找到了那道圣旨,按照皇帝老头的嘱咐,送到了淑妃手中。那道遗旨里,道出了当年为了保护阿澈,假借病死之名将他将养在林家的讳秘。这些年因皇后一族外戚独大,阿澈年纪尚轻手中无实权,便一直隐姓埋名。
如今皇帝驾崩,由皇嫡子继位,情理之中,祖制之内。
淑妃被封为皇太后,在我预料之中。淑妃是阿娘当年的贴身宫人,对阿娘一直忠心耿耿对我们亦多有照拂。只是我没有想到,阿澈要将我迎回宫中,册封长馥长公主。
我本不同意,只是一向严肃不苟的阿澈却忽然柔了声音,扯了我的一角衣裙,看着我的眼神还像当年的模样,“阿姐,如今只剩下你了。”
这话听得我心底泛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诚然,阿澈只剩下阿姐了。
阿澈的登基大典和长公主的册封仪式在同一日。
鎏金殿的奏乐传来的时候,阿澈踏进了我的寝殿。年长的宫人替我梳了个庄重繁复的端云簪,阿澈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换上了百鸟朝凤朝服。多年随性贯了,乍之下穿上如此逶迤繁琐的朝服,颇有些别扭。
阿澈低低一笑,替我理了理衣襟,“日子一久自然就习惯了。”说罢,很自然的牵起了我的手一路行至鎏金殿。阿澈一身明黄色的天子朝服,自鎏金殿的阶梯前拾级而上。他回了头,对我浅浅一笑,伸出了手。我被他牵着,缓缓登上鎏金殿前的祭坛。
底下众臣朝拜,我双膝下跪,俯在阿澈面前受封。阿澈伸手搀我起来,忽而俯身在我耳边说道:“阿娘若活着,当年父王登基,阿娘册封为后,大概便是如今这番情景罢?”
我低头一看,倏然发现身上的朝服纹样竟不是百鸟朝凤,再一细看这才发现我身上穿着的分明是一国之后的朝服百鸾凤鸣。阿澈举起祭天的尚方宝剑,直指着我的喉颈处,柔着声音说道:“阿姐,就剩下你了,你也随父王去陪陪阿娘可好?”
阿澈手上的力道逼近,脖颈上一阵刺痛,不多时我便感觉到了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流进衣襟处的濡湿。我抬头,看见阿澈猩红了眼,眸中的狂热失去了控制。
我鼻子一酸,眼前的阿澈便朦胧了起来。这个是我的阿弟,本该意气风发君临天下。可如今,我从他眼中除了看到偏执的仇恨之外,只剩下无尽的痛苦。“阿弟,阿姐不怕死。只是逝者已逝,父王阿娘都离我们而去,我更心疼的是你独自一人在这世间。死去的人一点也不痛苦,痛苦的是还活着的我们。但是再痛苦再伤心难过,也还是要活着,若连我们都死了,谁还记得他们?”
阿澈手中的剑缓缓松开,“当”的一声摔落在地上。
底下跪拜着的朝臣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没人敢上前来,只把头磕得更低几乎五体投地。我顾不得脖颈上的痛,起身捡起祭天用的尚方宝剑,用衣袖将上面的血迹细细擦净递还给阿澈。
登基大殿草草结束。
那日的事情,朝中上下文武百官无人敢妄议。长馥长公主居在本该是皇后的寝宫未央宫中,深居简出。
如今虽是秋末,但未央宫中的红梅已有了零星几点花苞。再过些时日,许是要开花了。阿娘从前最是偏爱红梅,总在红梅开得顶好的时候拉着我一道采梅酿酒。彼时我总不胜其烦,逮着机会就开溜,唯有阿弟最是乖巧地帮阿娘打下手。
我还记得当年我偷偷让阿弟教我耍剑,被阿娘发现的时候害怕她责怪我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曾想她欣喜地抱着我,眼中神采飞扬:“我的阿馥这么厉害,长大了一定武功高强。”那时我便知道,雍容儒雅的阿娘也有厌倦繁文缛节的时候,也有一份仗剑天涯的向往。
往事过于陈旧,虽一度被我刻意埋藏,到如今再细细想来,却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浓郁,像是百年开封的老酒,只消闻那酒香便已醉了大半。
阿澈下了早朝,总要来未央宫一趟。但他话少总不与我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看到我浑身发毛便起身离去。有好几次我想要开口与他闲话几句,却又忽然发觉即便我们流着相同的血脉且朝暮相见,但我却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
每每我摸到脖颈上浅浅的疤痕,心里就发寒,我对阿弟那样的陌生。
今日阿澈一只脚方踏进未央宫便已发现冒了苞的红梅枝,他迟疑了一下,负手走近我身旁,沉声说:“等梅花开了,我便与你一道将那顶好的梅朵选出来酿酒,我帮你打下手。”
我心下一酸,缓缓看了阿澈一眼,“从前阿娘便知道红梅根本酿不出好酒,土一埋只会越发的酸涩而已。但她那人就是死性子,认定的事谁也劝不得。从前我以为,在这一件事上我与阿娘颇有几分相似。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最像她的人是你。”
阿澈敛了眉眼,不置可否。良久,他才转身踱步离去,留下一句:“公仪馥,阿娘生前对你那样好,你都没有心的吗?”
他不是林澈,我也不是公仪七七。
这句话,我曾深以为然。如今恍然间我却发觉,公仪澈从来就是公仪澈,即使在他生命中有一大半的时日里他披着林澈的皮脸,但他从来就是公仪澈无疑。
他从前活在仇恨之中无法自拔,如今所有该死的不该死的人都不在了,他又在回忆中不愿醒来。而我,或许从踏进七绝阁的那一刻开始,公仪馥这个身份于我而言便只不过是三个字罢了。
我打算离开皇宫的前天夜里下起了大雪,晨起时乍一打开轩窗入眼之处皆是虚妄的苍白。我换下了繁琐锦华的宫装,穿着熟悉的劲练利落的窄袖衣袍,皇太后的仪仗就那样停在了宫门外。
皇太后下了轿辇,遥遥隔着轩窗望着我叹了口气,“终其一生,娘娘最是遗憾不能活得随心所欲些。阿馥,你阿娘看到你这个样子,会很欣慰的。”
我朝她微微一笑,鼻子泛酸。阿娘死后,阿澈用了整整十四年的岁月强大、复仇。如今他终于如愿,当年那些陷害阿娘的人都被阿澈报复——连阿爹他也不放过。他怨我不替阿娘报仇,不为阿娘的离去难过。
正如他如此偏执的爱阿娘,我也在用我的方式爱着她。
可是我不愿告诉他,我活成了阿娘想要活着的样子。这是我和她的小秘密。
我踏着厚厚的白雪离开,身后的梅树开了一树的红梅,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那样艳丽,像极了阿娘当年神神秘秘地俯在我耳边说话时的神情,“阿馥,日后无论阿娘在不在你身边,我的阿馥都要好好的。”
点点红梅之中,阿澈的身影若隐若现,我看见他微微动了一下唇。
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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