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终究是走了。
接受这件事异常的平静,毕竟久病的外婆近来都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挣扎——是真真正正的挣扎,而不是任何矫揉造作的比喻。
最后一次见外婆,她已经不知道我是谁,头不自觉地左右摇晃着,讲不出一句话。那时我才知道,生命中的至亲,到最后竟也可以是如此陌生的人。
人生最后的几个月里,她已完全无法表达自己,但她扔在坚持,在等待,可能,是在等一个她并不知道再也等不到的人。
外公走得很意外。
一向以身体健康著称的他,虽然这几年已经倦怠,并不经常把自己的头发染得黑亮,但仍然神采奕奕。坐着免费大巴看房,拼杀股市,他甚至比很多年轻人更有活力。
他原本还有另外一个任务——日日夜夜照顾生活已经不能自理的外婆,即使在外婆入院以后,他还是风雨无改的天天前往医院探望。
我是在蛇口线上接到外公离世的消息。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突然接到我妈的电话——在这个微信为王的时代里这实在是罕见的事。我预想了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电话那头却是我妈颤振的声音在说:“公公死了。”
一定是搞错了。
那是我的第一感觉,也是唯一的感觉。这不可能,我经历过老人的离世,那是长达两周与死神反反复复地争夺,绝不是这样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溃败。
下了地铁,我才回过神来,回拨给老妈,问她是不是搞错了,有没有叫医生来,是不是只是晕倒了之类的。
然而,一切都已成定局。
外公,那个神采奕奕、充满活力的外公,默默地在家中去世。那时他似乎正准备出门,却突然倒下。等到舅舅回家,厅里躺着的竟已经是一具冰凉的毫无反应的尸体,旁边保温瓶里的雪条也已经化成了水。
那之后好长的一段日子,都没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外婆。
不知道她迷糊的脑子里,有没有发现每天都来探望的外公已经没有再来。
后来,姨妈实在忍不住,便偷偷告诉她外公已经过世的消息,但像听到任何话语一样,她毫无反应。别的老人家说,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
那天早上,或许是因为外公生祭的临近,我妈去探望外婆的时候,突然和她说:“老爸也来看你了,你看到没有?”
那天晚上,外婆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许是她终于看到了外公,或许是因为她终于知道她一直在等的人正在另外一个世界等她,或许,也就仅仅是某个器官的机能急速衰退而已。
外婆是很传统的中国女人,一辈子相夫教子,不识字,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事业。据说她和外公第一次见面,就是婚礼当天。尽管这样,她还是和他生育了八个子女,一起走过了一生。
我记忆中的外婆,永远是一个慈祥老人的形象,笑嘻嘻的。因为她只会说湖南话,我经常无法明白她在说什么。只记得小时候,最喜欢吃外婆包的粽子,绿豆、猪肉比例调贴得极佳,糯米被粽叶熏得清香。
不记得到了哪一年,外婆就不包粽子了,我妈说,外婆老了,包不动了。
第一次感到外婆急速衰老,是小舅意外身亡的那段日子。似乎只是几日不见,外婆却瘦了一圈又一圈。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外公不再把他的头发染得锃亮,只随它任意变白。
外公绝对不是个安分的人。据说他之所以会辗转到广西来,是因为当年趁着风潮过境去香港闯一片天地,却错过了能通关的时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决心不再做一个农民,而成为了一个商人。按照那个时候的风潮,这大约是相当离经叛道的行为,这个选择后来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但是,他从未后悔过。
直到我有记忆的童年,他还在市集里从事着自己喜爱的买卖事业。后来,更是一直在股市里拼杀到生命的最后。
这样一个混迹于花花世界的外公,却一辈子守着传统世界里的外婆,历经风雨,不离不弃。
然而,在生命的尽头,他们或许都没有知晓对方最后的结局,生死两茫然。
这,或许是一种幸福,在他们的最后记忆中,对方都还好好地活着这个世上。
她脑海中的外公,还梳着那染得亮黑的赌神头,悠然地在世上风流快活。
他脑海里的外婆,虽然神智迷糊,但依然好吃好睡,并没有受过那死亡边缘的折磨。
但,我还是希望,像我妈说的那样,那天,是外公亲自带走了外婆。
在那个世界,继续着他们相濡以沫的陪伴。
对他们来说,所谓阴阳相隔,不过四个月的时间。从前我以为的永别,不过是短暂的分离,这之后,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别了,外公,外婆。
愿你们天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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