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徒工

作者: 乔延宾 | 来源:发表于2018-10-12 17:31 被阅读149次

        在工厂,我曾经是一名学徒工,所学工种是铸造行业的造型工,而且学徒期是三年。

        外行人不知道,以为造型工是一种很高雅的工作,譬如雕塑呀什么的,是一种富有诗意的上层建筑的工作。

      沒到工厂之前,我也这么想过。1970年下半年,是我"知青"生涯的第二年,初下乡的满怀豪情已消蚀过半,眼看着同龄的农村年轻人当兵的当兵,当工人的当工人,上大学的上大学,心中无限惆怅。每日下田,环目四顾,在茫茫田野里,除了老弱病残,就是"地富反坏",自己整日里与他们为伍,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晓得。忙碌一天,捻亮油灯,独坐炕头,"心事浩茫连广宇",百无聊赖之中,苇席之下拿出日记本,在本子上勾勾画画,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油灯的光亮,将身影映在土墙上,这片刻的宁静,让我忘记了心中的忧愁。独对青灯,也断然沒有古佛,更沒有梵音,但这种寂静,却让我超然度外,一身清寥。既然拿出纸笔,总得写点什么,怎奈百无头绪,竟然落笔写下"铸造"二字,还一笔一划,写了一遍,又写一遍。神使鬼差,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两个字写了又写,反复多次。从小到大,走出学校门,直到成为一名知青,除了在校期间到纺织厂学工,从沒进过机械制造工厂一次,更不了解"铸造"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为何一直重复写下"铸造"二字,连我自己都甚感蹊跷。

        万万沒想到的是,"铸造"这两个字,竟整整伴随我十六年半。

      1971年11月初,结束了知青生涯,成了一名产业工人,所从事的工作,真的是一名铸造工,至此才如梦初醒,原来,早在此前的广阔天地里,冥冥之中,就与铸造结下不解之缘!却原来,人生之谜中,有许多是不可思议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工厂中流传着一个顺口溜一一"紧车工,慢钳工,吊兒浪当是电工。铆锻焊,凑合干。叫翻砂,就回家。"铸造车间,又细分为若干工种,比如,炉前工、炉后工、天车工、木模工、造型工等等,其中造型工,俗称"翻砂工","叫翻砂,就回家",说的就是造型工,它是把木制、铝制的机械零件模型放入砂葙里,以加入粘结剂的砂子捣固,再起出模型,合上砂葙,用铁水、钢水浇入,制成机械部件毛坯的一个工作。这个工种,是工厂里最繁重、最危险也是最脏、工作环境最差的一个工种。

      时人看不起翻砂工,给翻砂工起了很多绰号,例如"黑老铸","老铸子",同班组的郝师傅从山西太原调来,也带来一个新绰号,"铁猴子",在那个颇具政冶色彩的时代,很多大学与中专毕业的学生被称作"臭老九",分配到铸造车间,一些犯了"错误"的"走资派",也到铸造车间工作,因此,这个车间还有一个外号,叫作"铸造车间劳改队"。

      命运是一种琢磨不透的东西,刚到工厂,我们这批知青将要分配到各个工作岗位,小道消息打听到,我将分到铸造车间做炉前工,说来也怪,我对这个工种不感兴趣,于是便找到进厂之后刚结识的一位朋友,他是华东水电学院毕业后分到厂部技术科任技术员的庞仲林,走了他的"后门",才改为造型工,从此,一干16年半,从21岁干到37岁。

      上世纪七十年代,工厂仍实行八级工资制,造型工是个技术工种,最高级别到八级才封顶,在那个年代,学徒要由师傅带,学徒期为三年,学徒期间,第一年工资每月18元,第二年每月24元,第三年每月32元,三年期满,经文字考试与实际操作考核达标,才算出徒。

      与我签订师徒合同的师傅是薛兆河,签订了合同,认了师傅,就算拜了师,正式成为一名学徒工。薛师傅是山东梁山县人,高而瘦的身材,说的是一口梁山话,他是一位风趣幽默又脾气很好的人,长我十几岁,与他朝夕相处,沒有师徒之间的隔阂,他的善解人意与平和待人,他的坦荡与直爽,让我与他的另两位徒弟,感到很舒心。

      1972年春天,车间下派一套铸件,为一家小医院制作碾制中药的药碾子,徒弟们一看,这个铸件很简单,比起复杂的机械变速箱与油泵泵体来容易多了,于是个个跃跃欲试,准备小试牛刀,结果一干,全都傻了眼。原来这个活计,沒有专门制作模型,就以原件作为模型。这种药碾子,大多为铁质或铜质,重量达四、五十斤,做砂型时,无论碾口朝上或朝下,按机械制图的术语,其侧视剖面均呈"亚"字型,把模型放入砂箱,填满型砂,开箱起出模型时,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取不出模型,这可难坏了我们几位师兄弟!"薛师傅见状,嫣然一笑说:"怎么样?小伙子们!难住了吧?"他亲自示范,把药碾上口朝下卧于型砂中,在药碾子朝上的两条腿处放置了"活砂",打开型箱时,两块活砂自然留于底箱,轻而易举地完成药碾的造型,直看得我们这些徒弟们目瞪口呆!

        说起学徒,车间里的一位老师傅非常感慨,他姓多,生于中国铸造之乡河北交河县,从小到天津谋生,在有名的天津"三条石"一家小工业作坊做翻砂工,他的学徒充满血泪,受尽工头与师傅的屈辱,他常说,你们学徒跟我们学徒,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比如在学徒期,师傅干活,一到关键技术,就会把徒弟支到别处,而徒弟对于师傅,必须必恭必敬,上工时给师傅打水端水,热了还要给师傅扇扇子,晚上还要给师傅洗脚、端尿盆,稍不如意,还会挨打挨骂。如果遇到一个好师傅,就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了!多师傅是七级工,从武汉重型机床厂调来,人心眼好,就是脾气有点古怪,看哪位学徒不顺眼,比如哪道工序干不好,就会不阴不阳地说:"你干介(这)是嘛呀?手比脚丫子还笨!"随即倒背着手走去,庶几又折回来,又小声小气地边说边作示范,以致于淌下满脸汗水帮你干活。

        我的师傅就随和得多,学徒工做错了事,他既不吵,更不骂,而是耐心讲解,亲自示范,干活出力一点也不比徒弟少。工作时常常遇到"刮板活",这种活是以半手工的方式做轮子的砂型,用一架两个支点的"马架",架在砂箱上,刮制圆轮的"刮板",固定于马架在砂箱一端的支点上,用专用工具在砂型上一点一点铲出短短的圆弧形,再转动刮板,刮出规范的圆形砂型,再按照等分,在砂型上分出轮筋,就基本上完成了。这种工作,是造型工作中难度较大的技术活。我的学徒期,是1971~1974年,属于"文革"时期,那时我是车间团支部宣传委员,厂里、车间里办"大批判专栏"、出黑板报,常常把我抽出来,因此比起我的师兄弟,生产技术差了一截,但我有一种不服输的性格,回到车间干活,努力把失去的时间找回来。一次干一件直径将近两米的大型刮板铸件活,由于性子急,又不肯落后,用力大了,结果刮出的轮子砂型不太圆,把我急出一身汗,薛师傅走过来看了看,轻轻说:"刮刮板用劲有点大,跑马了。"结果引来师兄弟们一阵哧哧的笑声,薛师傅还一脸茫然,不知笑因何起。原来,铸工术语,管干刮板活刮偏了叫"跑马",这偏离马架子之意,我与师兄弟们正青春年少,师兄弟们想歪了,因此才引起哧哧的笑声。我的脸上也挂不住,羞得红了脸,师傅 明白过来,连说:"小乔,小乔,别理那几个坏小子!"反而安慰起我来。

        初学铸工,是在老铸造车间里。那个车间以铸铁为主,偶尔,也有铸铜的活计。车间南北向,南端有一座一吨炼铁炉,车间上空有一台一吨半的起重天车,地上,是一片黑乎乎的砂地,每天上班伊始,或一人一摊,或三、两人一组,围着砂箱制作砂型。造型这种工作,很苦很累,是一种重体力劳动,也很脏,尤其是夏季,气温高达三、四十摄氏度,要按华氏温度,已接近一百度,工作时浑身是汗,浸透厚重的劳动布工装,汗渍结成盐碱,一块一块布满工装上下,工友们调侃"在工作服上画地图",脸上、手上、脖子上被砂型所用的涂料抹得一块一块地污渍,连鼻孔都乌黑乌黑,苦中作乐,工友们互相一看,忍俊不禁地说"唱戏不用化妆",更苦的是浇铸,砂型造好,开始浇铸,满车间烟雾里,天车工把一包火红的铁水吊来,师徒们,有的扶包,有的"打潲引气",为防铁水溅到身上,头戴草帽,眼架眼镜,脚穿反毛工作皮鞋,全副武装,忍着1000多度的高温,将铁水浇入砂型,稍有不慎,溅起的铁水就会灼伤皮肤乃至眼晴,一旦有工友被铁水烫伤,烫伤处就会冒起青烟,人肉的味道即刻弥漫在空气里,工友们苦笑着说:"人肉的味道比羊肉香,谁沒闻过,叫他到铸造车间来闻闻!"如果伤得不太重,被烫伤的工友也会咧着嘴说:"敢情是!叫他们也来领教领教!"说完,车间里一阵豪放的大笑声。

      学徒时难忘的一件事是徒工之间的打架。铸工工作繁重,又沒社会地位,每天披星戴月,累个臭死,似乎人人心里都有一把火,稍不顺心,火往外冒,就会发作。一次浇铸时我"打潲",即拿一根长长的铁棍撇去铁水包嘴处的杂质,一位师兄扶包,这位师兄小我一岁却比我早进厂一年,他动辄摆师兄的架子,连喝斥带骂骂咧咧,我作为团支部委员一再忍让,他却无休无止,还抽出铁皮包着的包棍要打我,忍无可忍,我也手抡铁棍迎上前去,一场火拼眼看发生,被工友拦开。从此以后,"不打不相交",我们竟成为好工友。

        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又有道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学徒不是照搬师傅的传授,关键在于个人的领悟,知其然,还要知其必然。还拿"刮板活儿"来说,这种古老的技术工艺,起码有上百年了吧?旧社会在天津"三条石"学过徒的多老师傅常常教育我们这些徒工:"三条石工人干刮板活,是跪在地上干,哪儿干得不好,师傅连损带骂,说'你介(这)手笨得跟脚丫子赛(似)的!还不如个狗啦。说介(这)开火车,狗训练好了,用嘴一叼制动闸,介(这)火车就开了。你看你耶,还真似(是)不如一条狗啦!'介(这)话听着是骂银(人),实际有道理在里边。"多师傅是车间技术权威,唯一的七级工,三条石学的徒,又从大工厂调来,所以徒工们对他老人家又敬、又怕、又恨,所以只要他一踅过来,都屏住呼吸不作声。可这位老师傅对我却格外关照,从沒吵过我。传统刮板活儿,都是在基本轮廓刮好后,再在砂型上"分筋",一个轮子,四道筋、六道筋等逢双数好分,用大圆规找准原点,再在砂型圆形轮廓外围画一个圆线,再截取相应的点,通过圆心用直尺相连就成了。如果遇到单数分筋,比如三、五、七、九、十一道筋,往往在砂盘上划得乱乱纷纷还搞不准确。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找到厂技术科的大学生技术员庞仲林,向他请教图纸上把一个圆等分若干份的办法,这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但我想到把这个方法运用于砂型上的办法,即在图纸上按照等分的数量得出数字,再把这个数字放大若干倍数,以等于砂型上的实际数字,再用圆规在砂型的360度圆上截取线段,再通过圆心以直尺相连,轻而易举,砂盘上干干净净,就完成作业。多师傅虽与我沒有师徒关系,但通过这件事,使他对我又刮目相看。

      三年学徒期满,通过考核顺利出徒,正是有了这三年学徒,使我掌握了一名通用铸工的基本技术,为我16年半的铸工生涯奠定了基础,在以后的日子,我也帶起了徒弟,1978年邯郸市自行车总厂蝴蝶牌自行车流水生产线主架,我亲自按照图纸在砂型上划线、制作,为邯郸自行车扩大生产做出了贡献,调到缝纫机总厂后,"金菊牌"缝纫机于1983年9月下马,为求生存,铸造车间改为接受对外订货,作为技术工人,我与工友们密切合作,成功完成军用舰艇所用液力偶合器的复杂生产任务,我所在工段与个人,为此获得先进集体与生产标兵荣誉称号。

      岁月悠悠,转眼之间离开铸造工作岗位已31年,回首往事,可亲可教的师傅们,在一个车间里做工的工友们,以及火红的炉火,飞舞的钢花,隆隆运行的天车,与发出震耳欲聋轰鸣的电弧炼钢炉,还时时在眼前浮现。做学徒的苦与乐,酸与甜,恩与怨,一齐涌上心头,永远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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