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

    老人们都说，孩子没了父母，孩子还能活；可一旦父母没了孩子，父母就活不下去了。

    芳姨是我的邻居，自从她儿子胖娃自杀后，芳姨就疯了。

    芳姨人漂亮，性格也开朗。一米七的个子让她在院子里的阿姨们中间，显得卓尔不群。芳姨一笑起来，两眼弯弯，嘴角挂着两个梨涡，大人小孩儿都喜欢她。那时候，超叔还在银行上班，芳姨在农村信用社，俩人工作体面，收入可观。

    芳姨的漂亮、开朗也遗传给了一双儿女，女儿上初中时，已出落得高挑漂亮，见人说话，都是满含笑意，开口必有称呼的。这时，芳姨又偷偷生下儿子胖娃，胖娃也像姐姐一样，集合了爸妈所有的优点，生得娇憨可爱，性情良顺。

    胖娃刚满一岁时，胖胖的小身子，一扭一扭满地撒欢儿跑，一碰见熟人，就会仰起胖乎乎的小脸蛋，眯着眼睛朝你笑，那天真烂漫的小模样，让人忍不住要抱抱他，往他手里塞好吃的。吃过东西，他就会记着你，当你要转身走开时，他会大哭着舍不得让你走。让人的心瞬间被这个纯真可爱的孩子融化，赶紧再抱起他，安慰一番。邻居们都非常喜欢他，要是哪天见不着，大家都会互相询问，胖娃唻，今天咋没见着他呢？

    后来，偷生的小孩补缴一万块钱，即可名正言顺补上户口。芳姨赶紧给胖娃补上了户口。于是，可爱的小胖娃又多了一个绰号“王一万”，芳姨乐呵呵的回应，多少钱也买不来这么可爱的孩子啊！

    女儿刚上高中，芳姨上班的信用社重组，她被买断工龄，待岗在家。一想到孩子上大学、结婚都要花钱，芳姨与超叔一合计，拿出所有积蓄，买了辆货车，到深圳超叔战友那儿跑长途车挣钱。曾经幸福相伴的一家人分成了两半。

    芳姨到深圳后，运输生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耗光了家底的运输车生意惨淡。超叔领着一双儿女在家，既要忙工作又要操持家务，还牵挂着千里之外的芳姨。时间久了，生意不顺、两地分居，引发的指责与埋怨让幸福和谐的夫妻渐生间隙。

    为了节省开支，在女儿上大学后，超叔领着胖娃搬到了父母家住。有了爷奶的照顾，胖娃的吃饭和上学都有了保障。日渐苦闷的超叔开始在闲暇之余，约上同事邻居一起喝闷酒。大家经常在夜半时分，看见喝得满脸通红、踉踉跄跄的超叔从外面晃荡回来，有时候，还能听见他压抑、沉闷的哭声。

    逢年过节，芳姨也会回来待上几天，但都悄无声息的走，又不知何时离去。院子里再也听不见她爽朗的笑声，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变得荒芜冷清。

    那年春天，超叔突感不适，在经历几番检查后，最终确诊为肝癌晚期。芳姨赶紧从南方回来，接回超叔和胖娃，悉心照料。

    我最后一次见超叔，是在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芳姨领着一家人从外面回来，高大健壮的超叔瘦成了皮包骨头，让人不忍细细打量。面容憔悴的芳姨勉强露出疲惫的笑容，后面跟着一双儿女，胖娃还小，依然蹦蹦跳跳、少不更事的样子，不像姐姐那般心事重重。

    超叔没能熬过那个冬天。超叔出殡那天，天寒地冻，北风呼啸，胖娃穿着孝服抱着爸爸的遗像走在前面，小脸蛋上表情凝重，让人心疼。芳姨和姐姐被亲戚邻居搀扶着，悲痛欲绝的哭声在旷野上久久飘荡。一抔黄土，让正值壮年的超叔抛下芳姨和孩子们，撒手西去。

    超叔走后，胖娃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沉默寡言的再也不像个孩子。院子里也听不到他憨憨、开心的嬉闹声。即使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大家想要给他打个招呼，他都低着头，快步从你面前走过。无论大家怎么逗他、给他搭讪，也不能让他恢复到之前的无忧和快乐。

    超叔单位为照顾芳姨，把她安排到离家最近的银行上班。女儿大学毕业后，也考入银行系统工作，找到家底殷实的人家，风风光光的出嫁了。眼看着胖娃也初中毕业升入高中，虽说孩子性格有点孤僻，但听话懂事，芳姨的脸上开始绽放出久违的笑容，院子里又响起她爽朗的笑声。

    一切都朝着幸福的方向迈进，但生活总有太多猝不及防。

      至今我们都无从知晓，胖娃青春萌动的情感世界到底发生过什么。2015年5月20日，这是一个被“90后”“00后”标榜为表白的日子。我们只能推测，胖娃选择在这天，向自己暗恋已久的女孩表白，遭到严词拒绝。或许这一拒绝，彻底压垮了胖娃心底的那根稻草，他在微信圈留言“别了，这个世界！”，当芳姨和亲戚们通过手机定位找到他时，他已浑身冰冷，没有一丝生的气息。他的手边，是半瓶未喝完的“百草枯”。

    后来，听跟着去的邻居说，胖娃怕被别人发现，选择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陡峭的土坡下告别这个世界。都说母子连心，大家还在附近搜寻时，芳姨突然挣脱，发疯似的往坡下跑，连滚带爬滚到儿子身边，边爬边哭，“娃呀，我的娃呀，我的娃娃呀……”跟着去的人，闻之无不心碎落泪。

    芳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她抱着儿子，面容枯槁，不吃不喝，泪流不止，嘴里一直念叨着，“娃呀，我的娃呀，我的娃娃呀……”大家流着泪，劝着她，三天后，芳姨才同意安葬胖娃。

    胖娃走了，芳姨也一下子垮掉了。远远的望着她，只见她被花白的头发包裹着，身形日渐瘦削，后背佝偻。她总在喃喃自语，却又听不清在说什么。儿子似乎也把她的灵魂一并带走了。

    女儿想起芳姨曾信佛，就托婆家的亲戚把她送到浙江的一个寺院里，为了自我救赎，也为了超度胖娃的灵魂。

    春去秋来，几年过去了，芳姨还住在寺院里，未曾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