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县城坐客车半个钟头到连庄口拐进去,就进了贾河这一道沟儿,再用约摸二十多分钟就到贾河本村儿了。客车再往进三五分钟,就可见左边有一叉道,那就是进蒺藜村的洋灰路了。
顺着这洋灰路往进走,边走边看,路的左边有两沟两梁,沟里梁上都是高低错落的地,右边是杨树滩和长满槐树的西坡山。这西坡山脚,即杨树滩靠山的一侧,可见一条小河,名字就是“小河儿”。小河儿分三段,最上头有两处,河水流过大片的红石板,正是村里妇人好洗衣裳的地方。接着就是地势往下,有了一个“瓮”,名叫“三角瓮”,自然是因为形状像三角形,再往出走就是那片杨树滩儿,杨树滩基本已经不见明河了。
进到村里,人家也没几户,中间低的平平的一片前前后后集中了个十二三户,两侧依着塬势各由低到高错落着四五家。中间和两侧高处的几家还都是窑洞,这些人家是最先从村顶搬下来的,其余基本都是砖房了。
近两年新支书把村口这片原有的一条小土沟填起来弄成了一个小广场。小广场一侧摆了几样简单的运动器材,很少有人运动,地里的劳动就够累了。庄稼收成的时候,它就被占得满满的。它的右侧一条直陡陡的路,是上村顶儿的。村顶如今已不剩几户,但都得去村顶地儿,并且外头人年年要回来上坟,还是修了这一条路。
没多少户,自然没多少人,像我们这一茬的,父辈大概四十多,也就快五十了现在。一般一年几乎都在外头打工,能种上的地的尽量种上些,够吃就行了。现在机器用多了,农忙时也可以雇几个人。
二
结局都是早已注定的,未来也都早已于细微之处一一显现,如果你看的见足够的细微之处,结局与未来则不言自明。
我印象里最早的事,是学习写阿拉伯数字,在中间窑洞里炕上靠窗的小桌子上,我妈在手把手地教我写,那个2怎么也写不好,永远也拐不圆。不一会儿,我哥回来了,他比我大一岁,早上一年学,不过后来我们同级了。我哥继续教我,我妈就做饭去了。
接下来记得的就是我爸找邻村的木匠给我割好了桌子,桌子刷上了黄澄澄的油漆。那木匠看着还有些木料,于是在桌面三面又钉了围边,说是孩子小,可以避免东西掉下去。桌子做好后,我爸搬出来了凳子,他把我搂到凳子上,说坐坐看,高低合适不合适。那木匠说,肯定合适,我都割了多少个了。
零二年秋季,我入了学。从家里走去学校也就三五分钟。不过总有一条大黑狗在它家的院子里狂吠不止,村里人叫它“黑的”。那时我想都没想过它会被人偷走,几年前,不确定了,也许是高中,甚至是初中,有一回回去没听见它叫,问我妈,知道它被收狗的人捉走了。开始收狗的出五百多,它的家里人不卖,出多少钱也不卖,没过几天,它就不见了。
我在村里从一年级念书念到三年级,就是从六岁玩到了九岁。一开始有二十几个人,等我读到三年级时,走了两茬,就走了十几个,接着来的两茬却只有四个人。于是三年级时,我们学校就只有不到十个人了,九个。三年级六个,二年级两个,一年级有一个。
我们的学校在整村的中间,也就是那片平地的中间。学校是三间红砖房,最左边一间是个套间,中间放大队的一些杂物,主要是几样吹的打的,锣,鼓,镲,闹红火用;还有大铁锅,吹风机,办红白事用的;还有几样可公用的农具,扇车。这些物件虽普通,但都意义重大。最右边一间搞选举用的,平时村里有什么事要是用外头人也可以住。
村里只有一个老师,一个就够了。教我们的是一个快四十的女的。她喜欢种好多调和,我们全村她种的调和都是最好的。因为有我们给老师拎水,调和全看浇水。
就那种大的十斤的油壶壶,每天下午从五点开始,拎够五桶就可以回家了。于是我们几个都飞也似的来来回回在学校到小河儿的路上飞奔。拎水是三年级和二年级拎,三年级六个人,只有张福军不用拎,也不是拎不动,老师怕他摔倒了。这张福军也叫“软骨的”,因为他得一种我们村里人称之为“软骨的”的病,别的问题也没有,就是骨头细弱,人不结实,走路晃晃悠悠的,说话又有点吐字不清。他是引的,他父母引的时候没花钱,本以为捡个便宜,没多久就发现了问题,这时夫妻俩还有些希望,想些土方子去治,又去过一些医院。长到十来岁,夫妻二人便认命了。这夫妻有一个女儿和儿子,他们比我爸妈大十几岁。他们的女儿现在过着平常日子,嫁得早,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见过,儿子在我听到的故事里是十三四的时候“遭了报应”不在了。
张福军不用拎水,可以早回家,可他还是跟我们一起下河儿,他一个人蹲在河边,拿跟棍子打着河边草里的小飞虫,看我们一趟趟拎水,和我们说话,呀,张宇,快些儿哇,你哥比你快了一趟了,等等拎完了就不引你耍了。我说,闪,闪,闪,用球你管了还,没人引你耍。
三
我们五个人无论出去河儿捞鱼儿,还是一起去打杏儿,刨柴胡,都不引他。主要是他自己跟不上我们,万一闪哪个沟里,他爹娘就又该找到我们家里了。
那时的夏天都很热,蝉声在整个村里不停地响。尤其是中午。中午热啊,村里大人们一大早四五点去地里,十点多陆续回家里,中午歇晌。我们几个小孩子就乘他们都歇晌时偷偷地忙。
我家下边的那家,只有两个老人,睡的也实,他们院里樱桃儿也红了不少,且有两棵。我们几个决定中午去偷偷一人摘一把吃。
我和我哥从我家出来,另仨人都已到了。我们从左边的地里绕着爬上了老人院子里,我在窗底下偷看着,他们四个赶紧摘,要是有人出来,他们往地里跑,我就绕到房背后。
我偷偷瞄了瞄屋里,示意他们赶紧行动。我刚靠着坐下,听见门帘响,我一抬头,张福军。他口里吐出我的名字,张宇,干甚了你坐这儿,此时他们四个已经都躲到了厕所里。我也不知道说啥好,过来叫你耍。你怎么——知道——我在俺奶奶家了,他有些疑惑地问我。我直接说,我们下了课去打路边儿土蜂窝,你去不去。他说,行哇。
拎完水一放学,我们就跑到了土蜂窝那儿,张福军早已在了。我哥走过去,谁叫你来这儿来来。张宇,他中午叫我的,张福军边说边指了指我,不信你问。我哥问我怎么回事,我和他们几个说了中午的事。我哥没法子了,行,姓张的都说话算话,不过没你什么事了,你就好好看看,离远点准备跑,我们总叫你参与了,说完我哥郑重地和我们四个宣布,照原定计划行动,张晓去地里把准备好的秆草放土蜂窝底下,张飞倒油点火,咱先烧一把秆草。张林,你拎一壶壶水,拿水和泥。张宇,你没事,不要告咱妈就行。
火柴一划,扔到秆草上,火忽地扑了起来,烧得太快,我们几个赶紧挖土灭了,幸亏秆草不多。张福军也晃晃悠悠到土墙根挖土,往秆草上扔。我们几个都喊,起开,起开。他没理我们,继续忙。问题是这烧了一阵子也没见有几个土蜂。于是我向我哥申请拿棍子往土里捅几下,张林赶在一侧准备将手里和的泥摔到了蜂口。结果没粘牢,土蜂们轰地飞了出来蛰人。我哥大喊一声,快跑,边跑边趴下。我们没跑了十几米陆续爬到了地上,只有张福军一直往前跑晃着往,不肯往下趴。
第二天早上,教室里少了张福军。十点多,我们从窗口看见他爹拉着他进院里了。我哥说,麻烦了,一刹刹老师要是问,都说是他自己要去的。
老师也清楚没啥办法,毕竟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结果还是张福军他爹在教室里骂了我们一顿,最后还是那句,要耍咱一起耍,是哇,有了甚事情也该一起处理哇,你们不和俺福军耍,俺福军也不是非和你们耍。我们几个人都不吭气,老师补充了几句,同学们,就该尽量好好处啊,福军你回你座位坐下哇。张福军他爹也没啥说的了,麻烦来啊,老师,你上课哇,我先走了啊。张福军他爹说话一急,就会捎有点口吃,他爹时常是留黑白黄夹杂的短头,脸黑瘦黑瘦的,两颊有一道道的横,说起话来更明显。
下了课,我们出去院里弹玻璃球,张福军也跟着我们出去了,蹲月台上头看我们玩。
每周一的下午,老师都要出去乡里开会。老师一走,我们就立马都出院里玩。“软骨的”这时可有好事了,那三个女生们一起去厕所的时候,我们几个就会怂恿张福军去厕所门口,这也就是他和我们走的最近的时候,他边笑着嘴里吐出几个字,闪球开。于是他就晃晃悠悠到厕所门口,女生们早有防备,会有俩女生看着,厕所门口进了,我们就突然把张福军推到门口,那俩女生站着挡着门口,再把他推回来。
四年级一转眼就过去了。我们几个该升四年级的就都去了乡里,张福军留级了,这时村里一共还有四个人。
三
去年回到村里,村里有了几个无线。晚上八九点。我坐在我家外边大路上连无线玩。听见有人问我,二的回来了。我回头,是我们村的国兴,赶忙说,嗯,将将来了。国兴也在我后边坐下了,它也是来这连无线的,他说他闺女告她连无线就不用流量了。我说,是。他点开微信说了句,福军,福军,吃完出来哇,出来给咱村儿人唱几句呀。我问说,叔,福军还会唱秧歌了。会不会,总是可待见唱来哇,国兴说。去年我姐结婚,我回去了,村里人在一起,福军也在,个子感觉没长多少,还是我以前在村里念书时一样,走路也还晃,说话也还慢,不过比以前干净了。我念初中的那几年听说他爹娘把他送去了什么特殊学校,据说念完出来还可能分配到什么工作。看样子是没分配到。我又问,福军在村儿干甚了。国兴略微有些感慨,能干甚了在村儿,跟他爹去地儿头种地了哇,放牛。不过不在他家儿坐来,大概他爹一直说了哇,说也没办法,年轻还没问题,就是不知道老了怎么办。我说,不在家儿坐在哪了。国兴脑袋往左偏了偏,手指了指,现在住哪儿了,现在在大队住的了,算是看东西了哇,谁偷了,以前就没人看,也没哪丢。一个月给的个三五百块钱哇。老婆也不用指望来,娶不上来,甚时看哪儿有拉不成的了,瞎看能不能碰上个,碰上哇有甚用了,像水旺五千娶的外,甚也不能干,搁家儿还得叫家儿九十多岁娘伺候了,况且现在怕个半吊的也寻不上来,他突然变了语气,不过咱支书养猪呀,看能不能用上他了。
我再次见到他,是在杨树滩儿,正好碰着他放牛了。我高声说,福军。他回过头来,回来来张宇。我边往他跟前走边说,现在都没人养牲口来,养这也不容易,还不如叫你爸卖了哇,现在都用机器了。福军笑说,卖了干甚。你快大学毕业呀哇,回来咱都放牛哇。我说,谁还回来了。福军说,外头有甚好了,咱村儿多自在了,甚病也进不来,空气也好。快走到福军跟前时,我掏出烟盒拿出了两支烟。他接过烟说,扔过来就行,接得住。我也笑说,你接得住,我怕扔不准,我也不常吸烟,给人发的。等和他站一块,我一时也不知谝点什么好,想说说小时候的一些时,一转念就知道不行,问问他现状,又觉得他可能不好说。于是两人都抽了几口烟,他问我,你哥呢。我说,不好好念书,打工了哇,哪儿打还不是一样。他又问,你了,大学快念完了哇。我赶忙解释,瞎念了,甚也没学上。他看我没啥好说的,就说,放牛也不赖,也不怎么受罪。我这时有话可说了,不自觉发了感慨,不赖是不赖,牛也没甚用了。福军说,有用没用,就那么回事,个人觉得有用它就有用。
四
去年正月十五,县里放火花,我一个人瞎转悠。火花在水上公园的一侧放,所有人都在另一侧看,八点半放到九点。我大多叫不上来。,伴随着一声声巨响,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火花在夜空绽放,顷刻之间落下,另一样立马又升起,令人目不暇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味。我拿着手机正一张张连拍,有人拍了拍,我扭头一看,是福军。我有点惊讶,不是说村儿好吗。福军说,村儿好过十五也不放火花儿呀,市儿省儿去不了,还不能来县儿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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