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娘,您该醒醒了,都睡了几个时辰了,外面天凉。”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在唤我,我缓缓睁开尚且有些模糊的双眼,只觉得浑身太过困乏。
“娘娘,不如回寝殿歇息吧。”阿芜很是担忧的看着我。
我用帕子掩唇轻咳了几声,然后捏紧了帕子。
“不碍事的,许是秋乏,这几日嗜睡了些,莫要忧心了,扶我进去吧。”
阿芜手脚极轻的将我从软榻上扶起。
本是小憩一会儿,却不想竟又睡着了,这样的情况已经不知多少次了,阿芜也由起先的惊讶担忧转为适应了。
总归这漪澜殿是处荒凉之所,平日里也不会有人来,自然也不存在什么失礼之说了。
入了殿内,找了个由头将阿芜打发了出去。我便瘫坐在了地上,猛烈的咳了起来,松开手中已经捏的变形的锦帕,点点鲜红映在其上。
良久,我才缓过来,踉跄着起身,将那染血的衣袍处理掉。如此,已经费尽了我全身的气力,一时之间只觉得头晕目眩。
碰巧,此时阿芜回来了,将我扶上床榻。
“阿芜,托人捎个信儿给翊世子妃,就说我想见她一面。”
“娘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轻咳了一声,“去吧,我乏了。”
阿芜走后我又沉沉睡去。
玲珑两生花【二】
估摸是病中糊涂,梦中总是忆及旧时之事。
我与青缅容貌相似,自小便是形影不离,估摸着是双生子的缘故,总比其他姐妹亲近些。可我俩的性子确是相差甚远,她活泼跳脱,整日里调皮惹事,母亲和哥哥不知给她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从小就没有丝毫大家闺秀的样子,母亲经常叹息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
而我与她便是两个极端,也不知是我太过木讷呆板还是怎的,闺中礼仪不敢有疏,长辈教诲不敢有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亦是有所涉猎。可这样循规蹈矩的性子,倒显得呆板无趣了些。
今时今日忆及这些,不过空余一声叹息罢了。
梦中,那年,我俩双双及笄。
彼时,韶华正盛,岁月正好。
镇国将军府嫡女及笄,自是隆重,宾客盈门,往来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我与青缅身着飘逸长裙,裙摆逶迤拖地,云鬓高挽,玉钗斜簪,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中盛装而来,满座宾客无不赞叹,我与青缅只是对视着浅浅而笑,毕竟自小便见惯了这样惊艳的目光。
我下意识的朝着宾客席间望去,找寻着那人的踪影,终是未果。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心里仍有淡淡的失落。
我二人朝着满座宾朋款款见礼,青缅也敛了平日里的性子,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自那日之后,楚家两位嫡女之名便传遍洛都。就连六岁稚子也唱着歌谣:
楚家有双姝,清绝真国色。
长女雅如兰,次女馥若莲。
浅笑回眸处,婀娜百媚生。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一时之间,可谓是风头无俩,世人皆道洛都的千金闺秀中楚家二女堪称翘楚,母亲自是喜悦无比,为她教养出这样的女儿而高兴,可是父亲每每看向我和青缅,总是饱含深意,那样的眼神让我觉得不安。
自及笄之日后,上门的媒人数不胜数,可父亲一一回绝。
我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这阙词该如何填才好,可青缅却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扯着我的衣袖,满脸喜悦的说道“少绾,爹爹准许我们出府了,我们去看灯会吧。”
我拿开她的手,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拿起毛笔,轻沾墨水,自顾自的写了起来。
“少绾,要不你替我写几首,可好?今日是灯会,少不得要附庸风雅一番,无奈我胸无点墨啊。”
“没大没小,我是你姐姐,你怎可直呼我姓名,母亲教你的礼仪都去了哪里?”我嗔怪道。
“我的好姐姐,你还不知道我啊,最烦那些规矩了,莫要跟我提它们。”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不禁感慨,我楚少绾怎会有这样一个妹妹。我虽经常说道她,但对于她的要求,从未拒绝过。
左不过几首诗词罢了,写给她也无妨,免得灯会和诗,让她失了颜面。
我将那字迹还未干的宣纸递给她,交代几句,将她打发走了。时辰尚早,赏灯也不在此时,感觉有些困倦,便打算小憩一会儿,嘱咐阿芜在晚间叫醒我。
夜色尚未降临,阿芜便匆匆的叫了我起身,给我梳妆,她拿起梅蕊金簪正欲给我插上,我却轻摇了摇头,阿芜自小跟在我身边,只一个动作,她便晓得了我的意思,我向来不喜金银之物,总觉得太过俗气了些。阿芜便给我系了两条浅色纱质的发带,任由三千青丝顺着发带飘散在身后。
洛都的灯会热闹非凡,阿芜紧紧的跟在我的身后,生怕有些闪失,可终究还是低估了人潮的拥挤,我和她终究是走散了。
难得出来一趟,总不能就这样回去了,我顺着一排排花灯走去,只觉得那那灯上刻画的梅蕊太过生动,正打算伸手去取,却不想被他人捷足先登。
我抬头看向那人,只觉有一种清如远山的雅致,我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转身离开。
没想到还没有多远,那人便追了上来,“这花灯既然是姑娘看上的,在下便不能夺人所爱。”他说完之后将花灯递给了我,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真是怪哉,只留下我兀自纳闷,未免阿芜担忧,我不敢再溜达下去,刚走到府门,远远便看着阿芜焦急的在等候着。
不知是太过忧心还是怎的,阿芜着急的快要哭了出来,费了我一番心力才安抚了下来。
夜色已深,我却听说青缅还未归来,不由有些忧心,今日集市上太过混乱,便披了披风在府门前等她,若是她回来的迟了母亲怪罪,我也好帮她圆场。
可当那笑声传来,我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只见月下男子与娇俏女子并肩而行,言笑晏晏。还未等她们走近,我便转身回了府内。
青缅到了府中便径直向着我的院子而来,一时之间竟拉着我的手说个不休,左不过是灯会上一些趣事,以及她拿着我写的诗词力压洛都才子,我也懒得理会。她还兴致勃勃的说到她一展侠女风范救人于危难,我也是兴致缺缺,当她说及与翊世子同游之事,我更是听不下去了,直接下了逐客令。
夜色已深,我却难以入眠。
第二日,只听父亲遣人告知我们去前厅候旨,我和青缅相对而视,一片茫然。
偌大的正厅跪满了人,之间那宦官缓缓展开明黄色的圣旨,拉长了声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楚氏少绾,秀毓名门,纯良恭俭,品貌端庄,德才兼备,着册为宸妃,赐尔宝册,钦此。”
我恍惚间只觉得时间静止,脑中一片空白。我从未想过要入宫,宫苑深深,尔虞我诈,这又岂会是我楚少绾想要的生活。
父亲唤了我三遍,我才缓过神来,周围的目光皆注视在我身上,原来这已经是条绝路,我俯身扣头,“谢主隆恩”,接过圣旨,我竟有些发抖,晃觉南柯一梦,我与想走的路背道而驰,难以回头。
我那还未成形的希冀也只能随风而逝。
族中众人皆是向我贺喜,我茫然的应着。
玲珑两生花【三】
入宫的日子更近了,母亲也是殷殷叮嘱,我一一应下,只能把惶恐与不安藏在心底,不敢表露分毫,青缅每日都会来陪我,却一改往日跳脱的性子,似是有话要与我说,可总是欲言又止。
入宫那日,我缓缓跪下拜别父母,父亲满脸欣喜却不敢接受我这一拜,青缅哭的似的泪人儿,竟也牵动了我的心绪。
洛都的皇宫我是未曾去过的,只不过曾听青缅说过,那年她有幸陪同母亲入宫,回府便给我说着宫禁巍峨,华贵逼人,那时的我不过随意听过,从未想过这会是我今生的寄居之所。
那夜,我见到了父亲口中的少年天子,他待我极为温柔,体贴周到,我不禁疑惑,究竟是为何?
接下来的日子,他夜夜留宿紫宸宫,待我如珠如宝,我喜欢下棋,他便为我寻来云南白子;我爱牡丹,他便亲手为我栽植牡丹;我喜欢填词,他也赋词相和;雨中,我不愿湿了裙袜,他便亲自背我,一时之间,宫中流言四起,直言我是祸国妖姬。
转眼我入宫已是一年,那日,御医诊断,我有喜了,我亲眼见着那睿智果敢的君王放下他的傲然矜贵,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时之间,还有些无措,我不禁嗔笑道,“傻子”,说完之后,才意识到此乃大罪,正欲请罪。
可他却拥我入怀,“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那一瞬间,我那惶恐不安的心仿佛有了归宿。
至于那昔日年少无知对翊世子的浅浅情愫也逐渐放下,心结终于得解。
我以为此生良人难遇,真爱难求,更何况帝王之爱,此后,我决定要用尽全力去爱他,爱到情深刻骨。
我愿为他洗手作羹汤,我愿为他亲手绣锦囊,我愿为他力挫邻国使者……总之,我能做到的都会为他去做,而他对我一日比一日要好,琴瑟在御,岁月静好,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我怀胎快五月之时,想要家中亲人相伴,所以他召了青缅入宫陪我,初见青缅之时,我便觉得他面色有异,可姐妹相聚太过欣喜以至于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后来我发现他对青缅的目光越来越炙热,那种眼神我太过熟悉,以往他都是这样看着我。
青缅也是处处避着他,这让我觉得太过古怪,那日青缅向我辞行,想要出宫,我也没有多加挽留。
晚间,他来之时未见到青缅,脸上不复往日的和煦笑意,反而布满了阴冷,那一瞬间,我觉得这样的他很是陌生。
他甩袖而去的那一刻,我瘫坐在椅子上,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我多日的自欺欺人,终究还是这个结果。
一连多日,他都不曾来看我,宫中关于我失宠的消息也愈传愈盛,往日怀恨在心的妃嫔们各个不怀好意的前来探望,我疲于应付。那晚,突然觉得腹痛难忍,只觉得身下有什么在流淌,急忙大声呼喊阿芜传御医,额头冷汗淋漓,终是痛晕了过去。
待我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只见青缅伏在我的塌前,哭的像个泪人儿,“姐姐……”,我摸着小腹,心如绞痛,泪水沿着眼角滑落。
他终究还是来了,可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安抚几句,他的目光依旧在青缅身上。
我定定的看着他,果真是帝王凉薄。
宫苑深深深几许,深不及帝王心。
【四】
小产过后,我一直精神不济,时常昏睡,而青缅自然日夜都在宫中陪我。每次我昏睡之时,他都会来紫宸宫,我睡醒之时,他又离开。
我的嘴角不禁泛起了一抹嘲讽,暗自交代阿芜将我每日喝的药倒在窗口的兰花盆中,不过几日,兰花便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我的嘴角扯出一抹惨笑,可笑着竟然笑出了眼泪。
阿芜见我小产后心情抑郁,便每日与我说些事情解闷,阿芜说翊世子已经去府上向二小姐提亲了,老爷夫人在催促二小姐回府呐。
“去把青缅叫过来吧”,我轻声说道。
青缅来时,穿了一身淡青色长裙,很是清丽脱俗,她乖巧的牵着我的手,唤了我一声“姐姐”,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它原有的模样,以前的青缅从来都是叫我“少绾”的。
我不愿与她拐弯抹角,“青缅,这几日宫中的流言蜚语你也听说了吧,若是你愿意入宫,姐姐也不会怪你,若是不愿意,还是及早打算为好。”时至今日,她依旧是我妹妹,我不希望她卷入这个漩涡。
只见她朝我重重一拜,“姐姐,我对不起你,那日灯会我救了一人,却没想到他就是皇上,他问及姓名,我一时贪玩儿便谎报了你的名字。”
我的手指紧握,指甲嵌进了肉里,我竟然丝毫不觉得疼。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青缅,你心思玲珑,我早就知道,你既然对翊世子有心,便出宫吧,日后也不必前来伴我。”此刻,我竟再不想看到这个孪生妹妹一眼。
青缅走后,阿芜才说道“娘娘终究还是心疼二小姐的。”
几日后,婚礼仓促举行,青缅如愿以偿的嫁给了翊世子。可皇帝却暴怒而来,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雪白的肌肤上五指印更加明显。
“传旨,楚宸妃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着褫夺封号,迁入漪澜殿思过”,说完,他便甩袖而去。
宸妃失宠的消息迅速传遍六宫。
玲珑两生花【五】
迁入漪澜殿已经三年,三年里我学会吃斋念佛,心静如水,面对羞辱我可以波澜不惊,面对过往我心如死灰。
只是后宫的水终究太深,明枪暗箭,我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青缅身着华服款款而来,已经三年未见,青缅更加风姿绰约,端庄舒雅,而我却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青缅,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她坐在我的塌前,神色复杂。
“青缅,你我是孪生姐妹自小心意相通,众人皆以为你心性顽皮,而我却知你蕙质兰心,大智若愚。你该是很早就知道我倾心翊世子了吧,我忆起母亲曾说过你八岁那年曾带你入宫,你是见过皇上的,谎报姓名根本就是故意为之吧。”
咳咳咳…
我猛烈的咳嗽着,缓缓轻笑了一声,“或许你没料到皇帝会对你如此痴迷,为了让你留在宫中,竟让我小产,还在我的药中做手脚,让我日日昏睡,为了你,竟然掌掴我……”
青缅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再次沉默。
“罢了,世间浮华,皆如过眼云烟,你我姐妹,情分尽于此。”我转身不再看她。
三日后,冷傲的帝王时隔三年终于再次踏入沧澜殿,只可惜,芳魂已逝,芳踪难觅。
“追封皇贵妃,谥号昭仁,入葬乾陵,待朕百年之后,与其合葬。”
只见那铁骨铮然的帝王,踏步离去。
此后经年,六宫再无人敢提及宸妃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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