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中我的奶奶一直是一个个子不高,身体微胖的老太太,相貌平平,圆圆的脸,有一口整齐坚固的牙齿。
奶奶平时都是一副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慢慢悠悠的样子,没事的时候总是会和我大奶奶(奶奶的妯娌)坐在一起叽里咕噜一大半天的时间,都说农村妯娌不和,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红过脸,也没有听奶奶说过大奶奶任何不是。
我爷爷是大男子主义,在爷爷面前奶奶则是温顺的,只要爷爷声音一大,语气一不对劲,奶奶就闭口不言,一副顺从和小心翼翼的样子。
爷爷心里有气的时候就要对着奶奶发泄一通,而奶奶就默默忍受着,再难听的言语也都不回一句嘴,最多太委屈了就摸摸眼泪。
爷爷也是一个懂得自我反思的人,说完后会觉得自己也过分了,也就停下来不说了,然后就起身出门了。
爷爷出去在街上逛逛又会买点奶奶爱吃的甜食带回家递给奶奶,奶奶一言不发地接过去了拿在手里,爷爷又用缓和的语气和奶奶讲讲东家长西家短的,只要奶奶一说话,就说明奶奶的气也消了,也见她把甜食塞到嘴里了。
就是因为这样,爷爷和奶奶就不吵不闹地携手了一辈子。
奶奶去世多年后,我无意间翻看到一张奶奶生前的照片。
那张照片上奶奶坐在老房子的房檐下拍摄的,奶奶头上戴着一顶旧得发白的毛线帽子,头歪斜着,眼神呆滞而空洞,两只变形了的手像鸡爪子一样扶着座椅的两侧,两条腿在宽松的裤子下面都能看到萎缩和变形。
我内心为之一颤,久久不能平静,照片上的奶奶是在快要去世前不久被人拍下来留做纪念的。
奶奶在我爸去世前不久中风了。一天,到街上去买菜,走着走着就走不回家了,之后诊断为中风偏瘫。
没有到正规的医院去检查,我爷爷最不相信医疗,但是对于奶奶如何治疗就由我爸和我那些姑姑们决定,最后折中了一下就把我奶奶送到乡镇上一个颇有名气的“神医”那里医治。
我听到有关我奶奶在那里医治的事情,说那“神医”只要看看,不用过问,就知道我奶奶前天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还能知道我奶奶哪里有不适的症状,所以更加深了那时候我们一家所有人对那位“神医”的信任了。
我爸带着我到过奶奶去治病那地儿,离我们县城有二三十公里,要坐城乡公交车过去,一间小小的铺面诊所,进去到里面就会看到三面墙壁上挂满了各种显眼的锦旗,“妙手回春”、“华佗在世”、“济世良医”……
奶奶住在离那个小诊所不远的一间没有人居住的破房子里,里面黑漆漆的,姑姑们几个轮流在那里服侍,晚上睡觉直接就用草席睡在楼板上,煮饭就用石头堆砌出一个简易的灶来使用。
那里条件看起来很差,但为了能让“神医”把奶奶右半边的身体“唤醒”,这些也不算什么,奶奶她们是过过苦日子的人。
我爸突然去世了,这个噩耗没敢给还在外治病的奶奶通报,直到料理完我爸的后事以后,才把奶奶接回到家,奶奶那右半边身体依旧还是麻木不听使唤的,于是就杵起了拐杖。
回到家奶奶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对劲,说我妈怎么看上去没有精神还瘦了不少,问为什么家里的楼板上贴上了一些灵符之类的,一再追问之下把事情告诉了奶奶,奶奶只是不停地摸着眼泪,时不时地用拐棍在地上使劲戳几下,再叹出几声沉重的气来。
晚饭都没有吃饭就杵着拐棍到安置过我爸遗体的小农舍附近踉踉跄跄地转悠着,我们远远跟随着,只见奶奶一路不停地摸着眼泪,奶奶走累了之后就被姑姑们扶着回了家。
我记忆里奶奶似乎没有去过我爸的坟上,一方面是由于奶奶的腿脚的缘故,一方面是奶奶个人的意愿不是很强烈。所以反而在我爸坟头哭得最多的是我大奶奶,也许是我奶奶给我大奶奶带话了吧。
我爸去世以后,奶奶就没有去“神医”那医治了,我二姑借过一些医疗器械放到屋里给奶奶按摩一阵子也没有什么效果。
奶奶就只能用左半边身体来生活,基本的生活也能自理,田地里的活都是爷爷在干,奶奶就在家为我们用笨拙僵硬的身体一点点移动着,慢吞吞的做做饭,爷爷在的时候也都让奶奶在一边闲着。
奶奶有点嘴馋,爷爷会说起奶奶在生产队的时候就偷吃过田地里一颗带皮青蚕豆,就被批斗过一阵。我们有点什么小零食就会主动分一大半给奶奶,奶奶就伸着手接过去,吃完还觉得不够,吧嗒着嘴巴。
我和奶奶不是很亲近,奶奶除了只听着爷爷数落不言语外,一些难听刺耳又刻薄的话也会出自于我奶奶之口,在我妈和我听来都极为不舒服,从我妈嫁进门之后没多久就记恨上我奶奶了,而爷爷就不说我什么,所以我对比就不太喜欢奶奶。
过了好多年后,我大姑听人家说有一种医治我奶奶病症的特效药,就千方百计地给奶奶找来了,千叮咛、万嘱托奶奶每次只能吃一粒,奶奶也一直点着头答应着。
奶奶吃过一两次觉得有效果,一心急就忘记嘱托一次吃下去两颗特效药,结果吃下去之后不久,就再也起不来了,全身都不再听使唤了,谁都埋怨奶奶,奶奶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一句也不争辩。
照顾奶奶的大部分负担就落在爷爷身上了,爷爷一个大男子主义的老头子,又固执又倔强,要她为奶奶端屎端尿,穿衣喂饭,也确实为难爷爷了,爷爷照顾着的时候也是怨声载道,难听刺耳的话没有少说,说奶奶这样让活着的人都受罪,不止一次的说我奶奶不如死了才好。
我姑姑们也会时不时来给我奶奶洗洗换换,但是时间一长,姑姑们之间又对比了,小姑比较奸滑,照顾奶奶她总是能躲就躲,还有我妈则是从来都不过问,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久病床前无孝子,慢慢地其他人对奶奶照顾就懈怠了,奶奶的个人卫生就很差,她住的房间里总是臭气熏天的,谁都不愿意多待一秒钟。奶奶长时间睡在床上,长了褥疮,看着就很受罪。
刚上中学的我,放假的时候就在家服侍我奶奶,身体瘫痪了的奶奶那时候就像个顽皮不懂事的小孩一样,一会叫我,要喝水,一会叫我,要上厕所,喂饭的时候总是咬着勺子就不放,大便了也不叫我拉到裤兜子上,我又用纸巾给他清理了,又带着手套给他清洗。
我心里也有怨气,但想着她毕竟是我奶奶呀!
爷爷也看在眼里,逢人就说我在家服侍奶奶不嫌弃奶奶的事,那些人见到我就要对着我一顿夸赞,我就想着爷爷又夸大其词了。
一个晚上我给奶奶喂了饭,奶奶低垂着头坐在座椅里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爷爷还笑着对我说:“你看你奶奶,一吃完饭,就像个抱窝老母鸡一样睡着了。”
那一晚我心里老是感觉不踏实,眼看上晚自习就要迟到了,还不想出门,爷爷催促着我赶快去了,我才骑着单车出门了。
下晚自习回到家门口看到院子里的灯亮着,一屋子的人,我看见立在堂屋里的棺材,我就知道了奶奶已经不在了,看着在哭的姑姑们,我也哭了。
爷爷说奶奶也解脱了,活着的人也不用受罪了。奶奶就被安葬在我爸的坟墓旁边,有我爸的陪伴奶奶,奶奶也不孤单。
瘫痪在床一年多的奶奶,到后期意识也有些模糊了,挨着奶奶,我对奶奶说我想我爸了,让我奶奶给我讲讲我爸以前的一些事情,奶奶说:“你想你爸,就去找你爸去啊。”我知道奶奶糊涂了。
奶奶已经去找我爸了,我以后也会去找我爸的,我们到时候都会在天上见的。
奶奶去世以后,就只剩下爷爷形只影单的一个老头了,他坐在炉火边上,就时常想到奶奶在世的时候,就说,“老是感觉你奶奶还坐在那。”我看着爷爷指着奶奶活着的时候一直坐的座位,我就知道爷爷是想奶奶了。
过了几年,爷爷也去世了,爷爷的坟墓挨着奶奶的,也挨着我爸的,他们都在天上相见了。我很想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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