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深夜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动不动。就那样静静的望着深蓝色的天,那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可她就那样望着,一动不动。
一
168穿着宽大的蓝色病号服从高楼边上探出身子来看那个坐在公园长椅上一动不动的女人,夜色如墨,女人单薄的身影像要融入这黑色里。在168的身旁有一个同样穿着蓝色病号服的女孩,只不过这个女孩衣服胸前绣了一个名字:曾树。而168的胸前只有三个数字:168。
168问:“你说,她到底在看什么呢?”
曾树凑过来,却什么也没看到。“说什么呢?哪儿有人?”
168再看,空荡荡的长椅上什么也没有。
曾树说:“你看错了吧?什么也没有啊。赶紧走吧,你还要找名字呢。”
168点点头,一个转身,轻飘飘的往更深的夜色走去。
这是168死后的第二天,第一天她从混沌中醒来,眼前站了个自称阴间使者的男人。男人叫阿湖,他穿一身红衣红裤,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突兀醒目。阿湖问她叫什么,怎么死的,她摇摇头,什么都不知道。
阿湖说没有记忆的鬼魂只有编号,她是他这个月接待的第168名鬼魂,所以叫168。168觉得这个数字很吉利。
没有记忆的鬼魂无法投胎,它们只有七天时间,过了头七还没找回记忆的话,只能化为虚无。于是168站在往生桥的桥头,逢鬼便问:你见过我吗?
往生桥立于虚空中长得看不到头,穿着蓝色病号服的鬼魂们整齐的排着队,它们都是有记忆的鬼魂,只需要通过往生桥,便可以重新投胎。
168在那里问了一天,没有任何鬼认得她。她遇到了同样寻找记忆的曾树,曾树来到这里已经三天了,她找到了她的名字和死因,她是自杀,但为何自杀,她不记得了。
她们结伴同行在人世间转了半天,许多张陌生的脸与她们擦肩而过,但没有一张是认识的。
168停下来问:“曾树,你是怎么记起来名字和死因的?”
曾树摇摇头说:“不知道,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那你去过你的葬礼吗?”
“葬礼?”
“人死了不都会举行葬礼吗?”
“我不知道……”
曾树觉得头痛起来,内心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难过,她鼻尖一酸,不知道为什么想哭,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睁开眼,曾树发现自己站在黑暗里,周遭无数个声音传来,都是对她的指责。她捂住耳朵,可是丝毫挡不住那些声音。
它们在说:“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然后又是一阵头痛,睁开眼168站在面前关切的问她:“你怎么了?”
曾树发现自己还是一个鬼魂,刚才看见的应该是自己的记忆,可是她很茫然,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168空白的记忆中突然闪过一个地址,她觉得或许她跟曾树一样,记忆会自己跑出来。她拉过曾树说:“我想起来一个地方,你陪我去看看吧。”
那是在一个菜市场后面的小区,周围十分嘈杂,各种叫卖声说话声交织在一起,168觉得这幅景象十分熟悉。
顺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进去,头顶是错综复杂的电线,上面稀稀拉拉挂着几件晾晒的衣物,两边的水泥房屋看上去有些破旧。168凭着记忆中的门牌号带着曾树一路前行着,忽然她们停了下来。前方一个居民区楼下围了许多人,有的拿着摄像机有的拿着话筒,他们正围着一对中年男女吵闹的说着什么。
曾树问:“这什么情况?”
168也不解:“不知道啊,我记得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个小区。”
“这是你家吗?”
“应该是吧,我一来到这里就觉得很熟悉。”
曾树有些开心,“那太好了,找到了你家,那记忆就很容易找回了。”
168点点头,向人群靠近。看见众人围着一男一女,其中几个拿话筒的人大声问着:“听说叶寻的女儿自杀了,请问你们对这件事怎么看?”
其他几个人也附和着:“是啊,说说吧,说说吧。”
被围着的那个男人穿着普通的格子衬衫,女人一身浅色棉麻裙,看上去都很简朴。他们都用手挡着脸,一直在拒绝,嘴里喊着:“你们不要拍了,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群人不依不饶,继续围着他们纠缠。
男人似乎火了,拉着女人就要挤出人群,那群人又紧紧跟上去,男人用力推开他们,拉着女人往楼上跑。那群人看他们躲开了也不好上去追,就在楼下站了会。
168听见他们有的人说:“人都自杀了,他们表个态怎么了?”
“毕竟是两条人命,现在这条新闻可是各大媒体抢着要的头条啊。”
“那再等会吧,实在不行去蹲那家人也行。”
曾树问168:“你认识那对男女吗?”
168觉得很熟悉,但记忆还是没有给她任何提示。
于是她们进了那栋小区,168找到了她记忆中的那个门牌号,她看着面前那斑驳的铁门,有些害怕。
曾树拉着她:“愣着干嘛?你不会还想着敲门吧?咱们现在是鬼,直接进去啊。”
身体直接穿门而入,客厅有些阴暗,没有开灯,大概是背光。这个家里的陈设也是很冷清的,没有任何生气。
她们看见刚才的那对男女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可以看出他们是一对夫妻了。
曾树问:“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168木然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她走进一间紧闭的房间,那是个有阳光的房间,窗户大开着,风把蓝色的窗帘吹得鼓起。房间里的东西很少,一张床和一个衣柜,窗边的书桌上整齐的放着几本书,白色的墙壁上贴了一些便利贴,大多都是些鼓励之类的话,看起来是用来给自己打气加油的。
168叫曾树:“曾树,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真的吗?那你想起来了?”
168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便利贴和上面字迹工整的字,许多记忆一涌而出。
18岁美好的年纪,父母在菜场卖菜工作的身影,怎样都写不完的试卷……168想起来了这些,可是她还是想不起自己怎么死的。
曾树急忙问她:“名字呢?名字是什么?”
168心慌起来,她使劲去想,努力从那些日常的画面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可惜,找不到。
曾树试图翻开那些书,想看看书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可她已经是个鬼魂了,根本触碰不了现实中的任何东西。她们互相对视一眼,感受到了一阵挫败。
“你……去看看你父母吧。”曾树小心翼翼的对168说,她了解这种心情。
“我去楼下等你。”
168有些忐忑和害怕,她不知道怎样面对父母,尽管他们根本看不到她。可就是这种近在咫尺却天人永隔的相见,不是最让人绝望吗?
何定和胡明月坐在沙发上,他们看不见自己最爱的女儿就站在面前,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悲伤。
忽然胡明月掉下几滴眼泪,她自责道:“说好那天送她去的,她说不用不用,她总是那么懂事,我那天该送她的。”
何定劝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事情已经这样了。”
168看着自责的父母,心里也绞着疼。桌上摊着几张报纸,168的视线忽然被那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吸引住,过了一会,她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倏然睁大眼睛。
二
曾树在楼下等了一会,见168面无表情的下来,她上去安慰她:“别难过了,你起码找到你的家了,我只剩三天了,还没找到家呢。”
168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去哪儿?”
“别问了,跟我来吧。”
那是一条两旁长满银杏树的路,周围是翻新的楼房,这个时候是深秋,银杏叶变成深黄色落了一地。
168指着那个被银杏叶铺满的路口问:“你还记得这里吗?”
曾树看了看,没什么印象。“我不记得来过这里,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
“三天前,我骑车从这里路过,被一辆宝马车撞死了。”168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比平静,就像是在说早上早餐吃的是红豆面包。
曾树诧异的看着她,觉得168变得陌生起来。
“你都想起来了?”
168并不回答她,自顾自的说下去:“其实我今天在路上看到一个新闻,说市里一个叫叶寻的女富豪,她的女儿自杀了。”
“她女儿才22岁,听说是开车撞死了人,压力太大,割腕死的。”
168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曾树心上,她呆呆的看着自己右手上那道刺眼的疤痕,颤抖的问:“是……我吗?”
168说:“你该想起来的。”
曾树摇头:“不,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记得,只是不敢面对。”
曾树陷入茫然和不安,她不敢抬头看168,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脑中突然闪过一些片段:妇女拼命的拉扯着她,嘴里不停的喊叫着什么,妇女脸上布满了悲伤和绝望。而她垂着头,像个木偶一般呆滞。
然后叶寻上来拉开那个妇女,神情冷漠的对她说:“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要多少钱都可以,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的女儿!”
妇女狠狠的瞪着叶寻说:“钱?你以为钱能买到一切吗?钱能让我的女儿醒过来吗?!”
曾树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如梦初醒,她记起来了!那是168的母亲。
随后画面换到曾树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间里一言不发,她望着黑暗出神。门口传来敲门声,叶寻在门外轻声叫她:“曾树,把门打开好吗?”
曾树不说话。
“我和爸爸已经商量好了,安排你出国,咱们到美国重新开始好吗?”
“我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次了,那只不过是场意外,你还年轻,路还长,不要陷在这样的小事里出不来。”
曾树仍旧一言不发,意外?小事?她无法把一条人命和这样轻描淡写的词语联系到一起。
是她喝了酒还开车,是她看不清红灯还是绿灯,更不知道是踩了刹车还是油门。她只知道,在医院醒来的时候,那个被撞的女孩已经进了ICU。曾树去看过她,她很年轻,才十八岁,她的父母很爱她。这份爱,变成对曾树的恨,他们近乎疯狂的抓着曾树不放,以此来宣泄那份绝望和愤怒。
如果要一辈子活在这样的不安和自责里面,她宁愿现在就结束这一切。
曾树在黑暗中拿起闪着寒光的小刀,对着手腕用力的划了下去。
三
曾树想起了一切,她记得168还没有死,她只是昏迷了,她一直睡在医院的ICU里,可是如果她再不醒过来就真的回不去了。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168,只好站在往生桥边逢鬼便问:“你见过168吗?”
鬼魂们各个神情冷漠,纷纷摇头。
有个别的鬼魂会推开曾树,不满道:“让开让开,别挡道。”
曾树往旁边退了退,她看见167、165、166,甚至170,可是她没有看到168。她迫切的拉住一个老人问:“你有没有见过168?”
老人听不真切,他扯着嗓子回:“不是排队吗?我是188号。”
老者慢慢消失在拥挤的队伍中,曾树低头呢喃着:“我欠她一句对不起,我还要把名字还给她。”
四
故事戛然而止,穿着粉色洋裙的小女孩抬头问:“后来呢?曾树找到168了吗?”
阳光下的女孩将头发挽到耳后,笑着说下去:“后来啊……”
168并不知道自己没死,她在混沌中走了许久,走到往生桥的时候鬼魂们全都看着她,她感到奇怪,她并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鬼魂。她看着鬼魂们纷纷让开路,往生桥头长长的队伍旁边站着一个身影,曾树微微笑着看着她。
“你终于来了。”
168看着曾树半透明的身体,诧异的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在等你啊,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
168沉默半晌,然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没关系,你快去排队吧。”
曾树说:“你知道自己还没死吗?你只是睡着了,赶紧回去吧,现在还来得及。”
168愣住:“我……我没死?”
“是啊,你一直睡在医院里,睡很久了。”
“那你呢?”
“我?我要过桥了。”
168静静的看着曾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沉默良久。
最后,她说:“真的没关系,曾树。”
曾树也笑着说:“谢谢你,何月亮。”
五
月亮终于来到她的病床前,她看着自己熟睡的脸庞,想起那个叫曾树的女孩,就像做了一场梦。
她偶尔会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望着没有月亮的夜色发呆,偶尔幻想有两个影子从高楼旁边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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