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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波光闪闪,湖风将岸边的柳枝吹得轻轻摇曳。我手握垂杆闲坐湖边,仿佛又看见了我那唯一的徒弟朝我憨憨地笑着,然后蹲在河边熟练地洗鱼、刮鳞、剖鱼……
是了,他是个不擅言辞但却孝顺的孩子,拜我为师学做鱼,完全是为了他的母亲。
还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我比平时晚起了一些,刚要出门去钓鱼时,就看到他一个人木鸡似的站在我的院子外,既不说话唤人,也不动换,问他是谁他不答,问他要干嘛,他只说要拜我为师,想学做鱼。
看他邋里邋遢的样子,要不是眼神还算清明,我差点以为他是个疯子。
“你找错人了,我不会做鱼!”我懒得搭理他,扯了个谎就去湖边钓鱼了,希望他能就此退去。
没想到他人倒是走了,可第二天又来了。
“在下已经打听清楚了,您就是太湖边上最会做鱼的太湖公,您老别再诓我了!”年轻人深鞠一躬,朝我作了个揖,态度很是诚恳。
我正眼看了看他,他今天梳齐了头发,衣服也换了一身干净的,可腮边的胡子却没刮,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木讷。
“我怎么可能收这么愣的人做徒弟呢?”我撇撇嘴,顺便腹诽他的不够聪明和机灵。
“你走吧,我不收徒弟。”这是我第二次开口赶他。
我这次的口气虽然比上次好了一些,也是因为上次说谎在前,有点心虚的缘故。说完我也不去看他,自顾自拎起鱼篓子、抄起鱼竿就去湖边钓鱼了。收徒弟太费事,况且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我宁愿少一事也不愿多一事。
循着熟悉的小路来到湖边,看着无风且大好的天气,我不禁心情大好,真是一湖波光好抛钩哇!可就在我刚选好了垂钓的位置,就看见那年轻人已经笑盈盈地站在了我的后面。
“太湖公好!”年轻人又向我作了个揖,语气依旧谦恭之极。
“你倒是打听得仔细!” 我猜他肯定是打听清楚了我常来的地方然后抄了近路,看来这小子也是花了心思的。
我气结之余,也开始有点赞赏他的用心和细心。但这不代表我就会心软。我故意不去理他,看他还能坚持多久。
“这钓鱼啊,最讲究的是耐性!”我故意大声道,像是自言自语,其实也是想让他知道我的脾气。
钓竿在手,我专心起来,不再理他。取钩、放铒、甩钩、垂钓,然后悠然地躺在小竹林边的草地上,等着鱼儿咬钩。
这里背风,背靠着小竹林,秋日不烈,秋风穿林而过,真是个垂钓的好地方,不一会儿,我的鱼篓子就快满了。
“该回家喽!”我得意地收起钓竿,然后起身,全然忘了他一直在我身后立着。
“你怎么还没走?”我有些惊讶。
“听师父教诲,正在磨练耐性。”他语气还是那样的谦恭。
“好小子!”我竟差点说不出话来,“不能生气,生气我就输了!”我心想。
“你为何想学做鱼?”我边收拾东西边正色问道。
“家母喜欢吃鱼。”年轻人又是一个轻揖。
“原来还是个孝子。”我心道。
“你别再跟着我了。”我不再厉声厉色,也不去管他,等收拾完东西,我就自己回家了。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果然不再登门,我也没有再去钓鱼。等我再去那小竹林边上钓鱼时,没想到又看到了他。
“谢师父指教。”他看到我来了,起身一躬。
“我什么时候指教你了?”
“三日前,师父告诉我钓鱼需要耐性,还示范了如何挂饵、如何抛钩。这三日,徒儿一直勤加练习,不敢懈怠。”年轻人站得笔直,眼神清明。
“挂饵抛钩本就不难,你愿学便学,可你身上有股凶悍之气,若不敛去,你是钓不上什么鱼的。”我看着他空空的鱼篓,点了他一句,便不再多说什么。
“谢师父指教。”他又朝我深鞠一躬。
我没有应他,也没有反驳。像他这样肯下功夫的年轻人不多见了,再说还是为了他的母亲。
“确实难得。”我开始欣赏这个年轻人身上沉稳的个性。
……
我不收徒弟的想法开始松动,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每隔三日,只要天气晴好,我便会到小竹林钓鱼,像约好了似的,他也会去,我们几乎不说话,每次都是我先挂饵抛钩,他再依葫芦画瓢——照着做一遍。如果他做得不对,我会指出,他也会立刻改正。
在等鱼咬钩的时候,我也会偷偷观察他的举动,一开始他对于等待很是不习惯,鼻子里喘着粗气,咬着后槽牙忍着长时间端坐却不能动、不能说话的折磨。但后来他看我也是一样,他慢慢也稳坐垂钓,到最后竟能如泥像般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有时候若不是看到他的眼珠子在转,我甚至都怀疑他就是尊泥像!
接触的时间越久,我越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的那股凶悍之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敛去。
期间偶尔有身着华服、带着奴仆还驾着车的贵人过来找他,通常还带着贵重的礼物,为了不打扰到我,他们都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说话。
我看他既不收受礼物,也不愿与来人多话,对此我不问,他也不说,但每次那人找他,他的心情总不太好。
就这样,三个月过去,寒冬已至,他的胡子越发长了,都快赶上我这个老头儿了。
鱼儿们也已经潜到湖底避寒,想要钓到鱼,比平时更难了。
凛冬磨练着他的意志,也磨练着我的,这孩子身上的那股韧劲还有点像我年轻的时候。
一日收钩后,我对他说道:“再过几日便是新岁了,我要去拜访老友,你半月后再来吧。”
“是,师父。”
我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
新岁很快就过去了,老友家里的酒一直让我回味无穷,可惜我吴国与他国老有征战,粮食不易得,更不用说酒了!
再次见到他时,他脸上难掩的悲戚之色让我不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家母新丧,恐近日不能随侍师父左右。”他又一揖。
我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半月过后,他的胡子剪短了些,却没有全剃,衣服依旧干净,眼神更加清明。
我还以为他母亲过世,他不会再学做鱼了,没想到……
太湖边,我看他钓鱼时的气息收敛了许多,于是对他说道:“下回带把匕首过来。”
“是,师父。”他轻声回道。
三日后,我在湖边找了个小水坑,把钓上来的鱼在坑边剖杀干净,他也想照着我的样子做,可是鱼儿滑不溜手,要不是在水坑里,鱼早就逃之夭夭了。
我捻须笑笑,由他练着,自己先回家了。
很多个三日过后……
“你的手法已经娴熟,但是指力控制不当,你看这鱼,鳞虽除,但皮已破,鳍亦损,腹里鱼肉更是受损严重,什么时候做到去其鳞而不伤其皮,杀鱼而不伤其身的时候再来找我。”
“是,师父。”依然是谦恭的回答。
春天,太湖的美总是很吸引人,除了叽喳的燕子,垂于湖面的杨柳,温暖的春风,还有肥美的鱼。
他的杀鱼技术已经日臻纯熟,只是接连几日,我看他拿着那把用了两次就得磨一磨的破匕首杀鱼,我就……
“你,还缺一把称手的工具。”
“是,师父。”他不紧不慢,好像也不着急。
“好吧,你不急,我也不急。”我心想着。
几日过后,之前那个身着华服、带着奴仆和礼物来找过他的人又来了,这次同样带着礼物——一个精美的漆盒,被一个奴仆小心地捧在手里,恭恭敬敬地奉在他的面前。
我侧脸去看时,他正从盒里取出礼物,忽然,一道寒光乍现,惊得我一哆嗦,刚咬钩的鱼也被吓跑了。
我转回头,不再去看他,但心知他这回收下了这份特殊的礼物。我的心开始没由来地担心起来,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师父,今天不钓了吗?”那些人已经走了,他看我正收拾东西,不禁问道。
“心中有事,钩儿不稳,不钓了。走,陪为师喝一盅。”我拍拍他宽厚的肩头。
“徒儿尚在孝期。”
“无妨,素酒。”我心不静,他又何尝不是呢?
回到自家院子,热鱼上桌,酒过三巡,我问:“你觉得这鱼怎么样?”他跟着我学艺以来,我并未让他尝过我做的鱼。
“人间美味。”他由衷答道,眼里多了许多期待。
“你可知,就这,还不及我平日里做的十之二三。”
他愕然:“师父……”
“你我心皆不静,今日,就这样罢。”
“……徒儿告退。”
我摆摆手。
……
夏至时节,日头渐盛,他如常去湖边钓鱼、杀鱼,但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把新匕首。
那是一把短刃,柄细,两刃闪着寒光,估摸着比我俩钓上来的最大的鱼还短、还窄一些,上面还有曲如鱼肠的花纹。以其击石能发出清脆的响声,刮鳞轻而易举,剖鱼腹更是轻而易举,我甚至还见过徒儿用它将一块大石削平做案。那利器削起石来竟如斩泥断枝般毫不费力。
我初见它时,忽然心头一颤,想起了那日被惊走的鱼儿,“莫不是它?”
“师父,鱼杀好了。”看我到来,他起身给我看他的“成果”。
“嗯,不错。”我点头,心里开始担心是何人送他如此贵重之物。
看鱼身净无小鳞,鱼腹被匕首划开的地方笔直无曲,鱼鳃已清除干净,鱼腹内的鱼肠和附在内腔的黑膜都被去除干净了,最妙的是,鱼嘴还在张合,鱼尾还在摆动。
“下手干净利落,手法娴熟,有样子了。能死得没有痛苦也是杀鱼者的本事。”我捻须夸他。
哪知他得了夸奖并不高兴,只是平静地回道:“谢师父夸奖。”他双手抱拳,手里的匕首刃尖冲地,鱼血竟全部顺着刃面全部滴到了他脚边的水里,匕首上没有被污血沾染半分。
我大奇,与鱼打交道这么多年,竟从未见过如此奇兵利器。但是他既不肯说,我也不会多问,一如,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他的来历。
“明日起,你不用再杀鱼了,随我上山。”我放下一句话就走了。天黑时分,我在院子里发现一篓新鲜的、已经杀好的鱼。
快入秋了,早晚开始有了凉意,我披了件薄衫坐在院子里,晨起有些雾气还没有散去,北边还有颗星辰依然高挂,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昨夜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我梦见它扎入了一个人的胸膛。
“师父!”他推开院门,喊了我一声。
我拢了拢外衫,“拿上篮子和小锄,上山。”
“是,师父。”
……
“这几日,我教你辨别烤鱼用的几味调料,不同的鱼,用的调料均有不同,你要听仔细了。”不知怎的,我开始主动告诉他一些方法细节,不似之前,全凭他自己揣摩和练习,不会的再问我。
他是个认真的,不消五日,这些东西他竟全烂熟于胸。
这日下山回到家中,我吩咐他:“明日不用再上山了,明天早上去东边吴记铁铺取我定做的锅。”
“是,师父。”
看他离开的背影,我眉头紧皱,想起了前几日在集市上听到有路人议论起公子光礼遇专诸一事,
“想那专诸其貌不扬,头发胡子都梳不齐,真不明白公子光为何单对他青眼有加!”
“就是,那呆子还满身的鱼腥味,上次路过他家门口,差点没把我熏死!”
“其貌不扬”、“胡子”、“鱼腥味儿”……
忽然那匕首的寒光又从我心头闪过……
第二日,锅取回来了,他看我沐浴更衣好了端坐在院中石桌前等他的样子,有点惊讶。
“洗好锅后过来坐下。”
“是,师父。”
不一会儿,洗好的新锅被放到了石桌上,我则把刚杀好的鱼放在锅里,他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就这么安静地坐着,我就这么安静地把不同的调料撒抹在鱼的全身。
“注意,我只做这一遍。”我头也不抬。
“是。”他专注地回答。
仿佛过了很久,日头上来了,院子里开始热了,我把鱼拿到了厨房,让他生火,我来烤制。
“把这些配菜铺到锅底,把鱼肉和锅隔开,这样鱼才不会糊,又能吸收配菜的味道。”
“是,师父。”同样简短的回答。
一柱香后,鱼烤好了,香气四溢,可是我们都没有品尝美食的冲动,看着热气腾腾的烤鱼,我俩都有一种壮士身死的悲凉。
“师父,您为什么喜欢鱼?”他难得主动开口问我,印象中,这也是他第一问我与做鱼无关的问题。
“你觉得鱼儿为什么会上钩?”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关的。
他愣愣地望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问。
“贪婪!因为贪婪,以至于丢掉了性命!”我从未像现在这般生气,我气自己的识人不明,也气他因利与公子光结交,失了节气。
一瞬间,他知道了我意有所指,脸涨得通红,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过了许久,他放平了气息,然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这样美味的鱼,恐怕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说完他起身,须发皆垂地跪在我的面前:“徒儿谢师父教诲!”说完,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我的院子。
从那以后,每隔两三天,他就会送来一盘烤好的鱼让我品尝,可人却从来不露面,看他有始有终的样子,我再气,也愿意把最后一道手艺教给他。
就这样,又过了三个月,入了冬,他做的鱼也越来越好了,可我的心跟这天气一样,越来越冷。待有一天他的鱼做得已经和我做的一般无二时,我告诉他你以后可以不必再来了。果然,自那日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前两天路过吴记铁铺,老板跟我说有个从公子光府里来的人到他铺子里定做了好几口烤鱼用的锅,还说那人长得很像他,只是胡子刮得很干净,服饰也很精美,问我是不是他。
我说不是。
其实我知道,那就是他。
再后来,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公子光邀请吴王僚到自己府上吃烤鱼,结果吴王僚被一个上鱼的厨师给刺死了,而那个厨师用的是一把能藏在鱼腹里的短刃。厨师行刺后也被侍卫所杀,身首异处。
原来那日在湖边看到的那道寒光是来自那把凶器——鱼肠剑。没想到这样的利器,这样的孝子,还有出自于我的鱼味,构成了这场刺杀。
或许,我不该教他做鱼的……
太湖的水啊,总是那样的清澈,湖边的鸟啊,飞了又来,来了又走,水里的鱼好像怎么也钓不完,就像这世间的人一样,为名为利,为情为义,前赴后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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