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小镇人物》系列中的故事发生时间与《陈州笔记》系列是相承续的。
后者讲述的主要是清朝末年到1949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一阶段的历史,而《小镇人物》的故事背景则是1949年到21世纪初叶。
相比《陈州笔记》系列,《小镇人物》系列少了几分传奇的浪漫亢扬,多了些现实的感伤沉重。
从晚清到民国那段时间,是个动荡不安但也充满活力的年代,形形色色的人物粉墨登场,各种文化浑然杂处,为生命的张扬奔涌提供了自由的空间。
但建国以后,随着意识形态、社会组织、经济生活等各个领域的严密控制,生命被各种有形无形的绳索牢牢捆缚住,失去了自由和光华。
于是,在《小镇人物》系列中,我们看到生命在一次次政治运动的冲击或震慑下悲哀地陨落,看到了人性的扭曲,生存的艰难,以及裹在神圣外衣下的种种丑恶。
无论如何,《陈州笔记》中那种元气淋漓、昂昂自若的生命状态已不复存在,孙方友在《小镇人物》中寄寓了对下层百姓深深的同情、悲悯、思索和批判。
相应地,孙方友在写作《小镇人物》时也不再执着于他引以为傲的“翻三番”的艺术手法。
在很多篇章中,他用平实朴素、笔简义丰的语言,去直接呈现小镇居民的生存状态,并将复杂的人生况味蕴藉其中。
比如,《欢欢》讲述了菜农欢欢的一段人生,小说中没有激烈的动作和情节,人物的生活和小说的进程都如流水一般平淡。
欢欢每天往黄开的食堂里送菜,黄开喜欢欢欢的菜,也喜欢欢欢,经常对欢欢说有事他可以帮忙,但欢欢家的生活平淡如水,找不到让黄开帮忙的机会。
于是,一切依旧,欢欢每天送菜,黄开每天买菜,一转眼两年光阴就被欢欢送光了。
后来,黄开结了婚,欢欢也结了婚,生活依旧。只是欢欢因为怀孕和照顾孩子不再去镇上送菜卖菜了,时不时地她会牵挂黄开和他的食堂。
有一天去镇上,欢欢对丈夫说要吃一回食堂,于是丈夫领她到了黄开的食堂中。
黄开已经发福,油光满面。他的妻子更是胖得可以,像气吹的一般。黄开用陌生的目光望了他们一眼,说:“今中午乡政府有会,定了八桌酒席,不卖散食的。”
欢欢的丈夫为难地望了望欢欢,问:“怎么办?”
欢欢面色很灰地说:“再换一家吧!”
回家的路上,欢欢突然对丈夫说:“日子真淡!”
“平平淡淡才是真。”丈夫很时髦地回答。
“人情更淡!”欢欢又说。
丈夫又回答:“不去想它就是了!”
欢欢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丈夫很伟大。
这部作品很容易让人想起卡弗的极简主义小说,——卡弗也是孙方友非常推崇的小说家。
平平常常的几句话,折射出欢欢内心中的那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虚空、落寞和伤痛。
欢欢的虚空、落寞并不是她特有的,而是现代人共有的、植根于其生存语境的一种情绪。
置身于喧嚣的、纷扰的、变幻无常的现代世界,很多人都会有一种被抛弃、被疏离的感觉,一种落寞和无聊。
过着一层不变的菜农欢欢如此,在外打工生活相对精彩并且刚刚订下婚事的菊也是如此,——“这日子过得真他娘的没意思!”(《打工妹菊》
反思一下我们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无论生活在农村还是城市,无论职业和收入,都会时不时地从心底生长出一些倦怠和烦怏。
于是,我们试图用一些方式寻求新鲜和刺激,婚外恋是其中最触目的一种——很多时候人们出轨不是因为对另一半的不满。
甚至不是因为性,而单单只是为了打破生活感觉的平淡,欢欢去见黄开也是这样一种下意识的要求。
但无论是婚外恋还是其他方式,都不能真正帮助到我们,它们或者会毁掉我们的生活,或者在失去了新鲜感后进一步加剧了我们的虚无感。
面对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淡”,我们的“出路”或许不是去克服它——那徒劳无功,而是去回避它。
正如欢欢的丈夫所说:平淡是存在的真相,不去想它就是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孙方友用了“伟大”这个字眼。
但无可奈何地选择回避,本身也蕴涵一种浓郁的悲剧感。
在一些普通事物的描写或一句无伤大雅的寒暄中传达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是卡弗的追求,《欢欢》显然具备了这一品质。
新笔记小说奠基人 孙方友先生
《小镇人物》中也有很多篇章讲述主人公大起大落的人生,但这种人生境遇的翻转是一种社会历史现实,与一种艺术手法的“翻三番”还是有区别的。
孙方友说得很清楚,“‘翻三番’不光是为了让单纯的情节‘翻’,情节翻腾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思想翻腾和飞翔。”
通过“翻三番”,孙方友着力呈现了世事的诡秘无常、人性的幽微难测以及认识和存在的悖论。
翻番有时体现在情节上,有时则体现在作者看似不经意的评论中。进而言之,作为一种艺术手法的“翻三番”往往使作品超越了具体的故事,将故事变成一种具有比兴功能的“事象”,把我们的思想向形而上的方向拉升。
而《小镇人物》中很多篇章书写人生境遇的翻转,旨在批判特定时期的政治、文化之于生命的扭曲和戕害,并不超越故事的历史时空。
尽管在格调上、艺术上存在一些不同,但《陈州笔记》和《小镇人物》在精神上是一脉相通的:
都贯注了对生命的关怀,都在弘扬生命精神。
不同的是,这种生命精神在《陈州笔记》中主要体现为对那种充盈旺盛、无往不克的生命意志、生命强力的礼赞,而在《小镇人物》中主要体现为对异化和残害生命的政治文化力量的批判。
当然,这是概而言之的,事实上《陈州笔记》中的一些主题在《小镇人物》中也有体现和延续,诸如对民间文化形式和风物的书写,对生命中非理性维度的揭示,等等。
对于这些我们在中篇探讨过的、为两个系列所共有的主题,本篇不再重复谈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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