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孩子

十二月的风，有点冷。办公室插了很多花，都灿烂地开着，为这个寒冷的冬日带来一点暖意。

上了四节课加早读，非常疲倦。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二郎腿翘着，以很舒服的姿态坐了下来。

刚喝下一口水，一个女孩子穿越办公桌，羞羞怯怯地走到我身边。“老师，我写了一首诗，你能帮我看一下吗？”她的声音颤颤的，身子娇弱弱的，紧张地从身后拿出来两张纸，用双手递给我。

我赶紧接了过来，诗的名字叫《像孩子一样奔跑》。我放下二郎腿儿，边欣赏她的诗，边在脑海中琢磨该怎么和她交流。

我知道，女孩靠近我，于她而言，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儿。她有抑郁症，是休学一年后转回到我们班的。重返校园之后，她经常旷课，不参加考试，是个编外学生。每次月考分析，班主任都会划出红名单，红名单长长的一串，刺眼，她就在红名单里面。

但是，她分明想靠近我。在教师节来临的时候，她偷偷地送过我贺卡。贺卡上写过一段话，把我比作贾宝玉，说我有一种来自天性的平等和博爱。说实话，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心头一震， 她是如此深地拨开了我的本性，让我心中藏起了一段小欢喜。相对于那些浅浅的感谢，我更喜欢她的表白。她还送过我一本诗集，一杯奶茶。都是悄悄的啊，但是很厚重。

我已经把诗看完了。因为诗确实写得太朦胧了，有西方诗的味道，我抓不住什么主题。从头开始，我又看了一遍。有很多晦涩的阴暗的意象，但还似乎又有一道光，闪烁在诗行里面。

“来，坐下来。为什么写诗呢？受哪些诗人的影响呢？”

我从旁边搬来一个凳子，让女孩靠近我来坐。

她依旧羞怯怯的，睫毛长长的，说话软软的，不敢抬头望我。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告诉我，心里好烦，什么都学不进去，就是想写点东西。除了语文，什么学科都不想学。脑子里面终日晕晕的，昏昏欲睡，总也睡不醒。

“你这个症状，有点像抑郁症哦。”我装作不知道她的问题，故意猜测。

“老师，我就是抑郁症。我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月，还休学了一年。”女孩向我坦白。

“你休学在家做什么呢？在家的时候好一点了吗？”我问她。

“休学的时候我妈妈领着我到处旅游，因为不用上学，我就很轻松。我还在网上学习了一个课程，关于中西文学史的，当时看了很多文学和哲学上的书。”女孩的话越来越多。

“那算不算好了呢？”我追问她。

“唉，老师，你不知道，我在家的时候没有学习压力，也不与人交往，问题就掩盖住了。但是一回到学校，原来的问题就又暴露出来了，还是很难受。我一直在吃药，中药西药都在吃，所以身体这么差。”说着说着，女孩儿就想落泪了。她长长的睫毛总像是湿润的，有一种无可抑制的伤感。

我赶快握了一下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我倒了一杯暖水给她。

“婷，你不要有压力。你只是生病了，过一段时间会好的。你看，现在老师和家长对你的要求就是健健康康就好，并且咱们学校的学生无论怎么样都能考上大学的，咱肯定会有大学读。”我觉得自己太笨拙了，想不出什么高明的语言来劝慰。但我转念一想，孩子在我这里，需要的可能就是倾诉。

“老师，你不知道，我妈妈嘴上说健康就好，但她心里对我的要求可高了，她总是想让我考上985或者211，因为我以前学习还很不错……”女孩回忆起了自己小学时光。

当女孩这么说的时候，我笑了，我对她说，“你看，当妈的都是一样。我家孩子幼儿园的时候我想让他上北大清华，上小学后我觉得211就行，现在上了初中我又觉得考上深大就可以，说不定上了高中我就想让他考深职院了。我们都在退而求其次啊！”女孩也笑了，可能她觉得这个平常高高在上的老师也有这么俗的一面，原来老师家的孩子也不优秀。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女孩要回去了，她已经荒废了一节课，就为了和我聊天。我鼓励她经常来找我，鼓励她继续写诗，当然，我最希望她心情明媚，赶快好起来。

这些年，在高中校园，身为一名老师，遇到的问题孩子很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都喜欢和我交流，可能是觉得这个老师很文艺？能够了解他们的内心？在最美好的年龄里，他们的内心中经历着一次次的挣扎，一场场的暴风雨。有一些孩子承受不住，抑郁了，休学了，甚至跳楼了。

去年班上一个抑郁症的孩子，每到晚修就来找我聊天。许多个晚修，我俩在月光下散步，操场上走了一圈走一圈，她心中的结还是没打开。

单看她的外表，你绝对看不出她内心的痛苦。她表现出来的太美好了，永远都是甜甜地在微笑。但仔细看下去，你知道她的微笑是装出来的，很牵强，笑着笑着就停滞了。对所有的人，她都是这样的讨好表情，她害怕别人不喜欢自己，无法接受自己不够完美。所以问题越来越严重。

若真的想了解孩子抑郁原因，可能要追溯到童年和原生家庭。父母对她的鄙视，还有家庭暴力都是源头。当我引导她回忆过去的时候，就好像拨开了一个带血的伤口，每一次她都会痛哭。然而，拨开伤口是为了疗救啊，直面那个伤痕累累的自己，才会慢慢长大，变得坚强。

这是一个反复的过程，并不是一两次聊天就能解决问题的。深一模的时候，她没参加考试，在宿舍里面割了手腕，被抢救了过来。深二模的时候，她又割腕。她的全身都是深深浅浅的伤口。她告诉我，只有通过自残的方式，才会感到自我的存在。否则的话，她是麻木的，没有知觉地活着。她说自己最想做的事是跳楼，跳楼对她是一种诱惑。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心痛极了。我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问她，“孩子，不怕疼吗？”她还是笑着说，“疼是疼，但是疼了才有感觉啊！”那个时候离高考就剩一个月了，我抱着她，和她约定，一定一定不许放弃这个世界。

那真的是漫长的一个多月啊，从班主任到科任老师，每天上课我们都去第一眼看她的座位，如果找不到人就特别惊慌，马上去楼顶寻找。就在这样的心惊肉跳中，我们坚守到了最后。

高考结束，一大群孩子来我们家，也有这个女孩。我们推杯换盏，我们笑谈往事。铁人和男孩子们吹了几十瓶的啤酒，我和女孩子们聊了一晚上的天。临走的时候，我们把一个个安排好，送回家。有一个男孩子，在电梯口，牵起了这个女孩的手。那一刻，我都想落泪了，觉得很温暖。我真心替这个女孩开心，她终于熬过了高考，这个带给他压力最大的人生节点。虽然她的原生家庭非常糟糕，可是牵起她手的这个男孩子很阳光。当阳光照射进来，一定能够驱散心中的阴霾。对于女孩而言，她经历过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从今以后，希望她遇到的都是明媚。

从上一届到这一届，一年又一年的高三，青春的脸庞都是相似的，问题却层出不穷的出现。这一届的问题学生特别多，我带的文科班里面至少有十个左右的孩子，或多或少的都存在着心理问题。有的孩子没有挺过高三，就进入了休学状态。有些孩子还在煎熬，就像今天来找我的这个女孩子。相对于偌大的学校而言，这样的群体是另类、是少数，然而对于问题孩子的家庭而言，孩子就是他们的全部啊。有一些问题孩子，家庭氛围也是很好的，但孩子就是走不过青春期的挣扎。每当看到他们父母痛楚眼神的时候，我真的为之心碎。

慢慢地，我意识到：成长是一生的历程。所谓的好与坏都是相对于某个阶段而言，当走过这长长的一生，才有资格去评价到底过得如何。

莫名地，感觉到很压抑，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出办公室，校园里静悄悄的。十二月的风吹来，操场上，再也看不到一个奔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