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单独聊天的时候不多,一是他话不多,即便是别人问什么,他也都只是简单的几个嗯啊呢吗就完了;二是我们俩之间,可以聊的话题也不多,说点别人的事,可能没几句就要转到意见之争上。爸是个和善的人,于是总不想争论,自然也就话越来越少。
但即便这样,也还有例外的机会,比如过年时的闲假。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冬天的夜里,吃过饭总也没什么事,电视也没什么好看,农村的夜里又格外安静,大家都无所事事,于是总有人挑起话头,就这样闲聊起来。
我爸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有过雄心壮志,他做过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一个人去了蚌埠学习“蜗牛养殖技术”。
据他说,那时他差不多还不到20岁,还没经历过人生的什么挫折。虽然之前家传的木匠活没做好,但那是自己没兴趣主动放弃的,并不是自己能力不行或者做得不好(关于这一点,我们兄弟可以作证,爸在我们小时候,可是做过不少木匠手工活的,家里的小板凳、书桌、书架,甚至床架,也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虽然样子没有买来的那么规整,但也还是能够看出他的木匠活功底的。)
“记得仿佛是在《专业户》之类的杂志上,看到有职业培训学校招生,就跟爷爷奶奶要钱去学了两个月的蜗牛养殖”。具体细节我们不得而知,只是后来妈妈经常拿这事来取笑爸,说是最后只剩下几盒死蜗牛,还有几只没死的一直爬呀爬,也没看出有什么养殖规模。
具体是怎么失败的,爸一直不愿意言明,只说从那事开始,他逐渐坚定了自己踏踏实实做一个种地农民的决心。即使做农民出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也就这么认了。
生意经
蜗牛的失败,虽然打击了爸单打独斗的雄心,但却并没让他磨灭年轻人应有的创业冲动。在小耿庄同村叔伯的撺掇下,他又和两个年长的好哥们合伙,做起了倒卖淀粉的生意。
淀粉是由红薯做成的,那些年,小耿庄家家户户几乎只种红薯。每到秋收时节,漫天蔽野的红薯味四散飘来。在我儿时零星的记忆中,父母那些年经常是连续忙上半个月,把自己家地里的红薯全部收到一块地里,然后在搭好的打粉机中把红薯粉碎,接着是过滤、晾晒,最后是收获粉末状的淀粉。因为淀粉的价格比红薯贵上几倍,所以即使辛苦一些,他们也总是坚持自己把红薯加工成粉。
据爸后来回忆,一开始他是以自己地里的收成入股,加入了同村“倒粉三人组”的;后来自己的粉卖完有了资本,他们又租赁大车,到外地去收干粉,再囤积起来,把各种质量等级的粉进行搀和搅拌,重新装袋之后,拉到外地的粉丝厂去卖。
和后来爸的几次创业史一样,开头的顺利,决定不了后面光荣的结局。
顺风顺水做了几年之后,合伙人三兄弟并没有赚到多少钱,却在第三年遇上了囤积之后的大降价,不但此前赚到的钱几乎赔光,还把几年来地里收成的收入也都贴了进去。
换来的结果是,妈妈已经不只是抱怨,简直对爸的生意经判了死刑。尤其是后来,妈妈自己种了一些蔬菜到镇上去卖,挣了一些小钱之后,更是对爸没有生意头脑下了定语。
好机会
当我渐渐长大之后,有几次提醒他们注意某个行业,或者某个领域,提前着手去做,可能会赚些小钱,他们却照例总是无动于衷。
我在初中的时候,跟同学一起去了县城读书。虽然不常在家,但已经学会观察生活的我,还是发现了“豆芽菜”的商机。
那几年,突然流行起了自制豆芽菜,用几口大缸放在家里,晚上注水,泡上黄豆或者绿豆,放一些促进发育的药水;第二天早起去收,满缸的豆芽粗壮喜人,拿来炒菜或者做汤,既鲜美又营养。
镇上有两三家人在做,我们村有一家,当时我建议爸做小耿庄的第二份,他们考虑了几个星期,却依然没有行动。果然,后来我再从县城回来的某个周末,就听说同村已经开了三家,另外两家则都是刚刚开始做没多久。
这件事,让我对爸的生意经,也几乎判了死刑。
但这还不算完,在我大学时,因为远在千里之外的海南,家里的事远远顾不上。但是看到爸长年出远门打工,也只是勉强够生活,自然也放心不下。于是,又明知无用的建议他们,不如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合伙,卖点厨房调料。有几年,十三香、大料、八角的销量很不错,我们有个亲戚已经靠卖这些在镇上买了房子。
爸妈这次倒是出奇的一致,一是怕自己不识货,进货时买不到质量上乘的材料;二是担心销量,镇上已经有几家做这个生意的,新开一个摊位,恐怕也没多少生意。
于是,就这样,在前怕狼后怕虎的担忧中,他们错过了一个个商机。
遗传病
我后来想,爸这半辈子,可能是把理想都放到了我们兄弟三人身上;自己想做的事,一件也没做成,倒是三个孩子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小时候,爸做木匠活时,我们三个会跟着看。我一般只是帮忙,尽义务似的跟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这方面的天赋。倒是二弟在动手能力方面,表现出了一些优势。不过后来,他的兴趣从木匠活转移到了墨盒,接着是画笔,现在做了室内设计师,相当于把木匠活和艺术设计融为一体了。三弟从小喜欢捏泥塑,曾经花了暑假的几个下午,捏出全副武装的“恐龙战队”,并用他们招待了整个暑假里慕名而来的小伙伴们。不过可惜,后来在一次舅舅酒后的教训之后,三弟负气之下,亲手毁了那堆堪称艺术品的泥塑,并且从此没再捏泥人。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找到像曾经捏泥塑一样全心热爱的兴趣所在。
我倒是歪打正着,继承了一点爸的文字基因。虽然学上的不是很多,但是爸作为一个老牌文艺男青年,在文字上还是有一些天赋的。
他写的一手好毛笔字,每到过年时,如果有人家想要手写的对联,总会带着笔和墨,来请他写几幅。即便后来他的眼睛渐渐近视的厉害,也还是坚持自己写每年的春联。但这几年随着印刷的对联也多了各种手写体来,他的字基本上只有自己家里用了。
他在文字上的记忆力惊人,小时候学过的《口技》、《黔之驴》、《愚公移山》之类,即使到后来,经历了生活中的各种烦恼骚扰,也依然可以一字不差的整篇背诵。因为继承了这个技能,我在初中三年级时还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那年,第一次学习《愚公移山》,我只默读了三遍,就直接找到老师,全文背诵下来,一时被传为过目不忘的神童。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虽然是第一次正式学这篇课文,但在爸那里,在跟着他做木匠活时,却早听了不知多少遍的全文背诵。
他最爱看报纸,各种有字的东西,不管是广告,还是烂杂志,到他手里,都可以用朗诵腔读出来。我有时常常会想,如果生在一个演艺世家,说不定爸会是个很好的话剧演员。他带着眼镜,一板一眼且声情并茂的读故事时,分明就是话剧舞台上排练时的正统腔调。
只是,在小耿庄,他只能是个农民。
于是,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农民,只能这样过了各种幻灭的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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