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慧本来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子。起码在我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很有个性。
一
因为学不好数学，嘉慧在高中的时候复读了两年，一直到二十一岁，她还在准备第三次高考。
或许是天赋使然，也可能是应试教育还真起了点作用，嘉慧写的时评从满分作文变成折现网文。在留级的两年里，她靠着投稿帮自己把学费交齐了，因此，家里对她糟糕的数学成绩也没有什么怨言。
镇上的高中对仪容仪表的要求并不那么严格，在没有领导到校检查风纪的日子，学生没有被要求每天都穿校服。大多数的学生，也许是因为家境普通，或者是因为沉迷学习，每天都穿着会和别人重复的T恤和牛仔裤。
嘉慧能够自己承担起打扮的费用，而且她对学习也没有到了全心全意的地步，因此她每一天的着装都是同学夸赞的对象。她总是穿深色的麻料长裙，金属的吊坠用长长的黑色的编织绳悬挂在胸前，吊坠有时候是梧桐叶的形状，有时候是海螺的样式，然后是一双白色的布鞋。尽管嘉慧比身边的同学要年长两岁，但在那个年龄，会穿这样老成的衣服的人并不常见。可是这样的打扮在她身上，却是恰恰好的温柔和恬静。同学们说她很有个性，说她和别人很不同，久而久之她承认了这样的不同，她觉得被别人用“个性”来形容是很好的。
除了上数学课，嘉慧不得不认真听讲。其他的课上，她不是在阅读，就是在写着附带交稿期限的时评。她的见解很独到，用的词语也是别人不容易想到的，曾经有语文老师劝过她，若是真的太勉强，就不要再为高考浪费时间了。她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她想上大学看看。
从第三回高三到第三个高考后的暑假，嘉慧都过得波澜不惊。在同学们都在咆哮拼命的时候，她淡淡地看着，到同学们庆祝高考结束的时候，她依然淡淡地看着。到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门口的那一刻，她才有了一点实现梦想的样子。然后她终于把那篇写了很久的复读故事发表出去，换回了几万的阅读量和一阵痛快。
从小镇出发去魔都上学的那一天，嘉慧拖着装了她所有麻料连衣裙的行李箱，穿着一双新买的老北京布鞋，在父母期待的目送下上了火车。这是她二十一年来第一次离开小镇生活，她准备了许久的梦，仿佛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就得到实现了。
魔都的车水马龙，嘉慧在电视里看过；魔都的拥挤人潮，嘉慧在文章里见过；魔都的冷漠和热情，嘉慧也曾经在夜里想象过。而所有的以为，在她穿过马路走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刻，都被眼前的现实重新上色。
九月份的上海，还是被桀骜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街道上大声说笑的年轻男女靠着汽车排出的尾气和彼此呼出的二氧化碳喘息，他们手里拿着的星冰乐很快就融化出浑浊的颜色，但却丝毫不影响人鱼图标为他们彰显出来的小资情调。
嘉慧跟着一个穿着大码白衬衫和超短热裤的女孩子走到宿舍楼，女孩脚上的空军一号也是白色的，但是却好像比她的布鞋更鲜亮一些。女孩很热情，帮她把行李箱搬上了三楼，打了声招呼，然后一蹦一跳地走了。
把裙子都挂进了清扫过的衣柜，嘉慧还在想那个女孩的牛仔短裤。
她觉得有些好看。
二
“你有男朋友了吗？”张艺突然问。
经过了一个下午的打扫时间，这个东北的女孩子就已经把嘉慧和另一个女生的基本信息记得清楚，在嘉慧看来，她是灿烂的。傍晚的时候，张艺提出大家一起喝一杯，嘉慧就被她们拉进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烧烤店。几巡酒过后，空气开始变得有些粘稠，和嘈杂声音一起，紧紧包裹在人的身上。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几杯，还是因为一天的舟车劳顿，嘉慧感觉到很困，然而张艺的问题让她突然很清醒。
“没有。”嘉慧笑了笑，她觉得很开心，她想象当中大学就是要问这个问题的。
“噢。”张艺转过头问她身边的女孩，“你呢？”
“有啦。”
“发生关系了么？”
嘉慧砉地从手机里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张艺精致的笑脸。她不知道，原来大学也要问这个问题。
“你说呢！”被问的女生笑出了声，张艺好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更加开心地点了点头，“我也是。”
接着嘉慧一直低着头，她说不出来这是什么心情，但是不自在肯定占据了大多数。发生关系？这是可以这么说出来的事情么？她们还比自己小一些，她们谈恋爱谈了多久？就可以发生关系了么？她没有非要婚前守贞的信仰，父母也不算过分传统保守，没有对这样的事情严令禁止，但她还没有过和性相关的经历，就算有，她也决不会和别人这么谈起，怎么能就这样像说平常事一样说出口呢？还在公众场合谈起。这样不好，这样不是好的。
“我喜欢主动一点，感觉不一样。”和性有关的话题让两个女孩子很兴奋，她们没有察觉到嘉慧的不自在，兴奋得从容自然。
“我们回去吧！”嘉慧突然打断了她们毫不遮羞的窃窃私语，这样的谈话让她很尴尬，仿佛所有应该有的羞耻感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夜里，宿舍熄了灯，张艺还在和另一个女孩搭着话，她听起来有些疲倦，但是似乎还有很多讲下去的欲望。嘉慧还在为着烧烤店里的谈话不自在，可听着张艺的笑声，她又并不觉得反感。她想，或许城市里的女孩子就是这样的吧？
然而因为没有参与，嘉慧难堪地接受了开学第一天就被孤立的事实，她以往所有的平淡和坚定，此时都被丢进窗外的酒绿灯红里随风飘散了。尽管她并不是毫无见识，谈不上是一个多么地道的农村女孩，可本就没有太多的人能够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里保持原本的自然，更不用说，她此时正面对着食色性也的怀疑。
这个城市的夜晚，魆黑没有能够吞噬掉白日的躁动。嘉慧被排山倒海的繁杂思绪塞满，过了很久，她才趁着拂晓前最后一抹安静，浅浅地睡着了。
三
嘉慧还是穿着深色的麻料长裙，在开学一个月之后。但是她不再那么喜欢这种摩擦在皮肤上的粗糙感，这让她觉得热，觉得重，觉得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人说过她这么穿起来好看，麻料长裙给予她的个性在这个地方没有再被提起。
周末，张艺的男朋友从南京来看她，她平日里的欢脱在那一天翻了几倍。张艺热情地喊上了几个朋友晚上一起去KTV，嘉慧也被叫上了。准备出门的时候，嘉慧换上了一条黑色的裙子，这是她觉得在她所有的衣服中，最适合那样场合的一件。
张艺最后往嘴唇抹上了粉色的唇釉，一脸没好气地朝嘉慧说：“你这穿的什么呀？”看嘉慧不吭声，无奈地笑了笑，“我们要出去玩了，你可以穿得随便一点。”然后从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柜里抽出一条牛仔短裤和一件白色T恤，往嘉慧怀里一丢，“穿我的吧。”
嘉慧没有拒绝，她感到很高兴。其实她喜欢张艺的打扮，时而夸张，也有清纯，总之她能让人觉得特别。其实经过了一个月，她已经对张艺偶尔“过格”的话题不以为然，张艺的友善在她心里有更重的分量。她渐渐地觉得张艺的为人很个性，她喜欢的东西很个性，她谈了个学艺术的男朋友，也很个性。
傍晚，夕阳把天空狠狠地撕裂，原本平静的一片澄蓝溢出了鲜艳的颜色，落在城市里，却被陆续亮起的霓虹灯轻而易举地吞没了。
KTV包间里七倒八歪地坐了一圈人，大家闹哄哄地看着张艺用嘴喂他男朋友喝酒，看她向她男朋友的脸上吐烟，没有人觉得这样的氛围有什么不妥，除了嘉慧。她又有了不自在的感觉，和上一次听到张艺问别人有没有性经历的时候一样，只是这一次，她的不自在不是因为张艺和她所认为的“好”不同，而是因为自己没有张艺那样大胆的个性，尽管她正穿着和大家一样的热裤，但是她从前以为的个性在这嘈杂的音乐声中，了无踪影。
一个月前她觉得张艺毫不避讳地和别人谈性十分不雅，在那之后不久她还写了一篇文章，像是发问，像是回答，更像是求助。二十一岁，她当然听说过男女交欢的故事，而她需要的是一个观点，或者说一些经验，来让自己的迟疑消散，来让自己心里已经有的答案能够斩钉截铁。
那天晚上张艺在大家面前充满骄傲的亲吻变成嘉慧心里的一个烙印，她看到这个平日里清纯优秀的女孩子更让人神魂颠倒的一面，毫无怀疑那天晚上借着灯光和酒精，张艺是美的，是年轻的，是自由的。
在那之后，嘉慧好像是突然之间看见了自己的老气，不只是麻料裙子，还有和上海的热情截然不同的淡漠，然而这种淡漠，她也开始怀疑究竟是不是真的。
四
张艺看出了嘉慧在那天晚上以后的变化，嘉慧开始买回了一些上衣和短裤，她带来的那几条麻料裙子渐渐地不再穿了。张艺对她这样的改变表现出十足的热情，常常教她打扮，给她化妆，喊她一块儿出去吃饭喝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嘉慧在某一个瞬间觉得这才是二十一岁应该有的生活。过去她看书、写作，得到的回报让她感到满足，但如今她发现夜晚的酒精和大声的叫喊才更像是她想要的追求，或者说更像这个年龄的她应该享受的自由。她的改变从不自然到开玩笑，从害羞到从容，直到在某个周五的晚上，嘉慧主动去问张艺和几个朋友要不要一起去酒吧听歌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终于属于这个城市，和千千万万的年轻人一样，能够变成主人，在华丽的夜晚中狂欢。
十点钟的徐家汇正忙着应付日复一日的热闹，嘉慧看了好几次手机，最后还是在张艺的不懈挽留当中赶上了地铁，宿舍楼的门禁让她觉得好不痛快。张艺没有和嘉慧一起，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夜不归宿了。她的男朋友并没有从南京来找她，嘉慧知道张艺是和别的男生一起出去的。
十点钟的地铁正忙着运送和昨天一样被迫加班的人们，车厢里的空气没能和街道上的欢乐交融，只有无声的疲惫和沉闷提醒他们又一天挣扎的结束。
嘉慧靠着门边上，暴露在冷气中的大腿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是和哪一个男生出去了？是上一次在宿舍楼下等她的那个吗？他们是要去做什么？是在酒吧里泡上一夜？还是在哪一个酒店的房间？她怎么能够这样对她男朋友呢？这也是正常的吧？是吗？张艺就是这样的人，东北的女孩子更开放一些吧？她们不介意，没有人会介意……
地铁车身陡然晃动了一下，嘉慧调整了站立的姿势，尝试让自己感觉不那么冷。
专业课真的不太有趣，学生组织里的氛围也有些太官僚了吧？我为什么要对那些素未谋面的学姐恭恭敬敬，了不起在哪里？大学里的事情怎么这么无聊，当初为什么非要上学不可呢？我写的东西……很久没有写东西了，有什么好写的呢？现在网上每一个公众号发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乱七八糟。还是写写吧，稿费总是有的呀。可是过去的编辑也没有联系我了，是不是有更好的人？随便吧，太死板了，太没有个性了……
回到宿舍，她熟练地用卸妆棉将眼皮上的红棕色擦净，洗面奶在她洁白的脸上结出一朵朵轻柔的泡沫，水龙头流出来的有些冰凉的水捧在手心，这让她的疲倦得到了一丝缓解。洗漱之后，她侧躺在床上，像是被刚刚的快乐压垮，又像是在被另一个自由的声音轻唤着，思绪渐退，她随着越来越深的凉意睡去。
五
上海的第一场雪过后不久，嘉慧恋爱了，和学院里的一个学长，沈霖风。他们的相遇是偶然，相爱却像是被张艺刻意安排的。他们经常被张艺安排去看电影，安排独处的时间，张艺好像对他们在一起这件事情特别地迫不及待。而嘉慧和沈霖风在她的迫不及待下，却也互相喜欢了。
张艺放弃了那段异地恋，和另外一个更能明白她“活在当下”的人生态度的男生在一起，自此，她更不爱待在宿舍。嘉慧从来没有答应过张艺陪她夜不归宿，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张艺这么不喜欢待在宿舍里。张艺漂亮，家里有钱，她发的朋友圈后面总是有许多充满爱慕心情的评论和邀请，而她自己也从不将嘉慧介意的事情放在心上，一到周末便精心打扮地出去，夜不归宿变成家常便饭。但是张艺在嘉慧眼中并不是那种不堪的女孩子，张艺很强势地拥有着自己的思想，她也从不放弃正经的能力，但她所有的顾虑都不会比得过“及时行乐”的原则。嘉慧羡慕她的自我，并且一天比一天地想要她那样的自我，她总是跟着张艺，满足她的所有要求，除了夜不归宿。
又是周五的晚上，嘉慧和沈霖风被张艺连说带哄地推进了酒吧包间，包间里等着的是她新的男朋友，綦宇。并没有什么特别，大家都彼此认识，一样地喝酒，一样地开玩笑，张艺还是一样地热衷于亲吻她身边的人，一样喜欢用嘴把酒灌进綦宇的嘴里。
嘉慧穿着能盖住鞋子的高腰长裤，紧身的灰色毛衣上面是一件黑色的皮质外套，这是她用最后一笔稿费储蓄在打折的时候买的。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准确地找到了烟嘴里的薄荷爆珠，用门牙轻轻咬破。沈霖风帮她点开了火，深深的一吸一吐，空气里弥漫的又是独特的纸醉金迷的味道。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在上海的夜晚，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是美的，是年轻的，是自由的。
这是她来上海的第二年，从很多有个性的女孩子身上学会了抽烟。但她还没有学会怎么把烟雾送进肺里，她就是喜欢这么一吸一吐，然后做出一脸陶醉的模样，然而她并不是假装，她真的陶醉在这样的生活里。
“你变化挺大的。”沈霖风放下酒杯，对靠在他肩上的嘉慧说。
“哈哈，是不是比以前好看多了？”张艺听见了，高兴地搭话。“你看嘉慧都会穿皮衣了，多有个性啊。”
嘉慧又重新听到了这个词语，这是她觉得最有个性的人对她的评价。嘉慧很开心，她把沈霖风放下的酒杯递到嘴边，倒进一大口。然后学着张艺的样子，把嘴里的啤酒送进了沈霖风的嘴里。沈霖风忘记了刚刚的话题，也忘记了深究她的变化，但那一颗喜欢她的心，好像觉得以前的她更特别一点。
那一天晚上，嘉慧第一次夜不归宿。在两对情侣分开的时候，张艺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避孕套。
六
新一个月的生活费，在月初就被嘉慧用来买了一双球鞋，白色的，很鲜亮，很昂贵。
她重新坐在书桌前，她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写的，或者说是想不到什么词语来写，但她还是艰难地写了两天，然后往熟悉的邮箱投去稿件。
一周之后，稿件被退回。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找编辑询问原因，默不作声地关掉电脑。
我是在前两天下楼买烟的时候，遇见了嘉慧。正值暑假，小镇天气闷热，我们都穿着短裤，我那时候才发现原来她有一双很好看的腿。我们抽着烟，在夜色里一起走了一段路，她说了一些轻浮的话，发出了一些轻浮的笑声。分别的时候，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瘦瘦的，很好看，我想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一个从上海回来的女孩。
只是她穿麻料长裙时候的个性，如今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变成了一个，只是从上海回来的女孩。
图片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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