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遇到过李陀先生,听他月旦时贤,言及阿城。他说看了某诗人的小说,觉得比阿城好。我吃惊莫名,质疑了一番,并称颂阿城的不显山露水,李陀先生立即截断我,说恰恰相反,阿城相当刻意地在作“道气”。李陀先生的江湖地位高,人称“陀爷”,说起话来也显得不容置疑,但那不是我所体会到的阿城。
那时阿城已去国多年,刚在国内出了两本散文小册子:《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和《威尼斯日记》,对喜欢阿城的人来说,真是久违了。出国前,阿城以“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行世,出剑便名动江湖。当时的理论界拈出了“道家小说”的名头,一不留神,便又成了“寻根小说”。江湖座次未定,阿城却卷行李到海外画画去了。十年一觉,转眼的事,其间在海外杂志偶读到他悼念父亲的散文《父亲》,以及几篇笔记体小说,都是少见的好文字。
说是《闲话闲说》,其实是一部中国小说简史,立足就在“世俗”二字上。“世”是世间大众,“俗”是约定俗成的习性,合起来便是“生活的原本滋味”,说大了是“中国文化特性”,说小了便是“活扑扑的生活场景”。小说既然是呈现生活,其发展就有一条日见世俗化的线索。世俗间的事虽然是泥沙俱下,好处就在于“真”、“活”和“有元气”。这也是阿城的小说观,他在书中提到自己的小说:“比如《棋王》里有‘英雄传奇’、‘现实演义’,‘言情’因为比较隐晦,评家们对世俗不熟悉,所以至今还没解读出来,⋯⋯不少人的评论里都提到了《棋王》里的‘吃’,几乎叫他们看出‘世俗’平实本义,只是被自己用惯的大话引开了。”不仅评论家说阿城在做“道气”,前辈汪曾祺也写信劝他不要一头扎进道家不出来,而阿城则强调自己是个世俗的人,而且过了中邪上当的年龄。
阿城也不是满脑子的“俗”,比如他感叹《红楼梦》的杰出是在于将世俗小说的诗化。所谓诗化,就是雅化。其实许多伟大的文艺作品,就产生在俗雅之间转变的当上,以唐朝为例,前朝的门阀贵族制度消解,代之而起的是世俗地主,他们的崛起,难免将世俗的情趣带入时代精神,而士族的落败,也使他们开始走向民间。这就是雅俗交会。初唐、盛唐时,文人还多作古体诗,安史之乱后,就已经“元轻白俗”,一派狂欢精神:民间衣饰胡化,村妪小儿皆能作诗。当然,新的士大夫阶层始终是要雅起来的,于是我们能在晚唐看到一些精致的东西,比如李商隐的诗。从雅至俗,再化俗为雅,也正是文化艺术发展的重要气象。所以整个唐朝诗人辈出,正是个文化生命力饱满的时代,以阿城的话说,就叫“有元气”。
阿城的文字也像这俗雅的交会。虽然他的旨趣在于世俗,语言却散澹、随意、了无烟火气。也难怪评论家说他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阿城的语言是忌“腔”(所谓的文艺腔云云)而求“味”的,即使淡,也要有气。清人施山说:“学平淡而无气,如死灰槁木也。”这气所接引的,正是世俗间的鲜活。
好文章除了语言,更重见识,阿城的见识用王朔的话说,都是“见根”的,抵得上一百个余秋雨……难得的是阿城将见识转成了闲话,并闲说了出来。这才是我一直体味到的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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