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井”历这岁月的一切
故乡有过井
阳光巧妙地透过叶隙烙在柳项白皙的后背上,密密麻麻,形成一簇又一簇明亮但不均匀的光斑,乱糟糟的野草同黝黑的枝杈是狡黠的迷彩服。蚂蚱悠闲地趴在额头上,挠得人发痒,柳项硬是咬着牙纹丝不动,生怕弄出来什么动静。这大绿蚂蚱在休息得心满意足后,耐心地捋了捋长须,倏地撑开绿衣下淡紫色的长翅飘渺而去,很快就在丛隙中没了踪影。
柳项长长舒了一口气,冷不丁,脚踝竟被抓住。随着一声“啊”惊叫,柳项像野兔子般被人狼狈得拖了出来,尘土飞扬,满头都是汗水黏着草片。
你丫的,哈哈哈,怪不得到处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在这么个草窝里头。哈哈,现在我宣布,游击战红军胜利。”阿邱高喊着。
几个赤着上身露着小麦色皮肤的孩子欢呼着把手中的水枪抛上天空。旁边包括柳项在内的几个“俘虏”倒没有什么沮丧的神情,反而同大家一起乐了起来。
“得嘞得嘞,窝在憋得小爷我一身汗,赶紧下山去冲澡去”
十几个男孩子叫嚣着往山下跑去,个个在密林乱石间如同猿猴般窜来窜去,一群姣好的身影时不时在林子中闪现。眼前是青绿一片,耳边是山风剌剌,孩子们爽朗的笑声惊起了山雀,吓跑了野兔一路打一路闹,盛夏的酷热被他们轻蔑地踩在了脚底。
刺眼的夏天,阿猫阿狗在各家的水门汀前或躺或卧,母鸡母鸭在笼子里恹恹地低着头。穿着白绸衫的赵大爷摇着蒲扇在柳荫下纳凉,老奶奶们凑在一旁咾长唠短。听到村头的嘈杂,老人们脸上久经岁月的痕迹毫不掩饰地褶在一起,喃喃道:“这帮小兔崽子回来了。”
一群泥猴子们将山村的燥热吵得更加沸腾,他们急匆匆地跑至村头几栋泥房子环绕着的老井。柳项和阿邱熟练地把铁桶系上红褐的大粗铁链。大牛、何顺用稚嫩的胳膊费力地把木辘上了架。“哧啦”一声,铁桶跌跌撞撞地落进井里。
新打上来的井水甘冽清澈,升腾着的冷气入了肺,即刻把暑毒驱得一干二净。大家七手八脚地冲上前取水,井水裹着汗水肆意地淌过这些年轻的躯体。 一桶水“哗啦啦”倾头浇下来,耳膜就像塞上了棉球,耳边竟没有了蝉的聒噪,鸟的尖鸣,世界瞬间清爽寂静。
柳项的父亲是个大人物,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这个穷山沟里走出了一个吃过洋墨水的经济学博士。嘿,真是柳家几世积的阴德才蒙受了祖宗庇佑。十几年的商海打拼,柳父成为了某跨国公司的高层,一年前曾出资整修了当地的小学。那天村长用沾满尘黄的手颤抖地接过支票,红光满面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这大博士一家还真有意思,柳爷爷和柳奶奶不愿随儿子去享所谓的清福,而柳父也不强求,把年幼的柳项放在爷爷奶奶身边,留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沟沟里。有人说,这是盼小儿子也得祖宗庇佑,修身养性。有人说,这是让孩子从小体验野外生活。更有甚者,柳家村肯定有什么秘密,或许是一笔大财,说不准就在那口井里嘞。
柳项觉得山里的世界如此地奇妙,生活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冒险,丰富多样的生命与大自然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断地探索和发现,没什么比这更能满足小孩子的好奇心了。这群小孩子在村里最喜欢玩的敌方,就是村口那几栋捉迷藏的老屋、祠堂以及那口夏天出水冰凉,冬天洗衣暖手的老井。
“奶奶,咱村那口井有多少年了啊?”调皮的柳项赤着脚故意将水湾子里的水搅浑,好让小蝌蚪往自己搭起的石头“陷阱”里扎,而机灵的蝌蚪却一甩尾巴便消失在了水草丛里,这让柳项很泄气。
一旁洗衣的奶奶耐心说道:“嗯,自从你奶奶我的奶奶的奶奶嫁到这个村儿里的时候,这口井就在了。”
“这么说,那井少说也有一百多岁喽。”
“呵呵好孙子,远远不止呢。”
柳项,何顺和阿邱趁大人们上秧时鬼鬼祟祟地溜进了祠堂里。他们听说这里有村子里所谓的“族谱”,阿邱说,若是能翻一翻那册书,说不准就可以破解老井高龄之谜了。
黑枕木和房柱子在空气的腐蚀下慢慢出现粉末,地砖灰黑灰黑的,壁画上的红色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阳光透过窗户给供桌上的木匣镀上一层金色。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灵山柳家,明洪武年间迁至此大槐树井处……”还未待柳项看完,村长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在干嘛呢。”
三人急急忙忙跑向侧门,柳项一不小心被门槛磕到了小腿,“啪”得摔倒,何顺阿邱一人一边将他抬起来窜进了桃林里。村长摸着脑门,这几个娃娃怎么了。
“诶呦,奶奶你轻点。”柳项看着奶奶将白酒抹在自己红得发紫的小腿上,不禁叫了起来。
夏夜如水,流淌地轻快明净,幽虫低鸣,萤火虫的光芒让摇篮里咿咿呀呀的孩童分不清何为虫,何为星。夜空高悬的玉盘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随意地卖弄着风韵,同魁梧的黑云调着情。
“爷爷,讲个故事吧。”
“咳咳,好啊。”爷爷直起身体,“二十年前啊……”
柳项撇了撇嘴,“呀!爷爷,别三十年前啦,都唠叨好多次了”
一九七六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天,大伙照常去村头挑水浇田。令人诧异的是,几十年清如明镜的井水泛起了浑,冒起了泡。年纪最大的老人说,这是大凶之兆,大家夜里快去山上避灾吧。村民们急忙回家打点,大部分人当天晚上就带足了口粮上山坡过夜。
山夜难熬,眼见着月上中天,开始有人不住地抱怨,大家正窃窃私语着,有个壮汉站起来说:“嘿,大伙回去吧,别折腾自己了。哪有什么灾祸,俺要回家躺炕上睡个舒服觉。”说罢便要下山,众人皆面面相觑着。
“轰隆隆”大地猛地一颤,动感由脚及身上来,事出突然,每个人都呆若木鸡,大气不敢出一下。“嘭”的一声,山上老王家一块摇摇欲坠的牛棚撑不住垮了。过了大约三四分钟光景,摇晃感才消失,村民们舒了口气,结果一整晚大家伙都没再敢离开山坡。
几天后,外出回来的商贩在村里说着,知道不,唐山大地震啊,隔几百里地的震感竟传到这了。村子里至今有人相信老井里住着个地仙,可卜吉凶。
柳项每次听到这,都会自作聪明地说:“爷爷,那是自然常识,是科学。”
岁月如梭,终日与山为友,与泉作伴的日子当然也有尽头。柳项在青乡小学念到三年级时与这一切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流泪的离开。坐在父亲的车里,柳项看着村口慢慢变小的人影们,生平第一次懂得了分离的悲伤。离开了桃林野花,离开了清泉大山,离开了祠堂老井,这一去就是十年。
天空蒙蒙地泛起了鱼肚白,淡淡的光线透过纱帘在被面上撑开了一小片明亮,它慢慢扩大,直至把整个卧室笼得明晃晃惹眼。一个年轻人趴在床上,周围是打印出来的邮件,署名是阿邱。
2010年8月15日:阿项,高中毕业了吧。听说你被北京的大学录取了呢。兄弟羡慕……邻村办起造纸厂,发了大财,村长也开始有了念头。可赵大爷、李奶奶说办厂要伐木的,所以据理力争,村长才作罢……
2012年1月22日:今年的冬天来得厉害,村里几位老人没能捱得住,包括赵大爷……
2015年5月3日:大牛低价购下了一座山头,把我们小时候打游击战的林子卖了……
2017年8月7日:镇政府准备在村头投资建造纸厂,那里既靠近林子,又临着清水河。我被推举为工程的负责人,拆迁计划包括老祠堂和老井那块地……
儿时的回忆如同斑斓的池塘,自己宛若一只受伤的麻雀,陷进去,越是扑腾反而沉得更快,直至水珠湿透了羽绒,凉透了心脏,在窒息的瞬间回顾那些荡在井面的山山水水。
“爸,后天我想和公司请个假,回山里一趟。”
正在吃早餐的父亲抬起头来,“怎么想回去了?”
“我前几天收到国明的邮件了,就想着回老家一趟,顺便祭拜一下爷爷奶奶。”
“是有段时间没回去看你爷爷奶奶了”柳父叹了口气,“国明就是老邱家的儿子是吧”
“是呢,难得你还记得”
“成,回去吧。回去看看也好,给你三天假”
“嗯啊,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我准备给村里还在的长辈们问个好”
“哦,记得和村长问候一下。对了,如果村里还有泉水,带一小桶回来,我沏茶用。”
柳项独走在红灯绿酒的夜市里。
彩色的霓虹映得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嘈杂的车鸣,男女的谄笑,给耳膜徒增了一份压力。炭烤味,烟酒味,汽油味,香水味,杂杂地炖了一锅,却是个酸甜苦辣咸尝不出个中滋味。庞大的物流与人流昼夜不停地集聚,离散,真是急匆匆的时代啊。柳项摇了摇头,拉开一个号码。
“沈瑜,后天我带你去郊游怎么样?”
“我们可以住在你老家吗?”
“我们可以见到泥鳅、桃林、小溪吗?”
“有什么名胜古迹吗?”
从小踩着黄浦江边长大的沈瑜难有入深山的机会。柳项开着车,一路上有女友的絮叨也不觉得无聊。看着沈瑜眉眼间自然流露着笑意,几缕发丝懒懒地蹭着白皙的脸庞。只是她这一连串追问让柳项有些忐忑不安,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还有没有。
九曲十八弯,在村头,远远就看到一位身材魁梧身着运动服的男青年等在大柳树下。下车。
“嘿,阿邱”“好小子,这么多年不回来看看”
老友相见,免不了一番寒暄。
“哈哈,听说你混得不错啊,都被推举为村书记了,啊。”
阿邱摆摆手,“笑话我了,哪有你公司大老板气势。”
“得了吧,我也是给我家老爷子打工的。”
“瞧你说的,咱回村边走边聊。”
“嘿,这棵柳树真大。”沈瑜看着村里这片蓊郁说。柳项一看到这棵大树,就想起小时候在柳树下纳凉的老人们现在都已经不在了,握着沈瑜的手不禁一颤。
村里变化真的很大,柳项感叹。
“村里很多人家翻新建了砖瓦房,有的富户建起了二层小楼。”阿邱顿了顿,“卖树赚的钱。”
街上再也不是黄泥土路,全是整洁的水泥大路。张家的拖拉机,李家的小轿车,全都是意料之中。
“邱哥,我听柳项说你们小时候还捉过泥鳅,摘过桃子呢”
“哈哈是呢,唉,不过现在水库被抽干了,泥鳅也没了,野桃树也因为开山采石砍得差不多了。”阿邱摇摇头。
“那山泉和野兔子呢?也没了?”沈瑜惊讶问道
“河水脏了,人们就得取山泉水维持生活。每几年,山泉就干了。被伐过的山,上哪儿找给兔子打窝的地呢。”
柳项攥了攥拳头,“阿邱,咱先不进村,去老祠堂那边看看。”
经历过无数个春夏秋冬的老井还是宠辱不惊地敞开着胸口躺在那,任人索取。那古朴的纹路在时间的磨砺下又淡了几分。眼见魂牵梦绕数年之久的老友闲然自在,完好无损。故乡也许能因此而永在吧。
阿邱点起一根烟,淡蓝色的烟雾扯乱在山风里:“再过两个月,这几栋老房子和这口井,就……”
沈瑜瞅着这口古朴奇特的老井。凹凸不平的岩石缝里生着绿苔,古朽的木辘渐渐开了裂,泛锈的铁链正可怜兮兮地诉说这岁月的沧桑。
沈瑜问,“这井有百年了么?”
阿邱笑道,“我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时就有了。”
“那有个确切年头么?”
“嗨,村子里谁晓得这个。”
“这口井的花纹,旁边的刻文,还有这几栋老房子,不简单。”说罢她用手机连拍了几张,又用纱巾包了几块井台上的带纹石,狡黠地笑了笑:“我得带回学校好好研究一下。”
两个月后。
沈瑜亲昵地挽着柳项在人群里看着神采飞扬的村长在剪彩仪式上讲话,他从西汉末年一直扯到民国初年,从汉武帝讲到杨贵妃,从司马相如讲到魏忠贤,想必村长昨夜定然仔细研究了孙子的初中历时课本吧。
看着系者红花结,精神抖擞的老井,柳项揉了揉双眼,这才确定这些都是真的。半个月前沈瑜带着她的导师,就是那位久负盛名的考古学家在老井旁当着媒体宣布,经过我们的研究以及对该县历史、族谱的研究,这口井,是西汉末年就有了的。这几栋古物,也是清朝时流下的文化遗产。
借助媒体的力量,这里即刻就家喻户晓,引发网友们一片哗然。阿邱当机立断,否定填井拆屋计划,而采用建设古井风景区,开启农家乐、植树造林的方案。
柳项望着清凌凌的天空。
“沈瑜”
“嗯?”
“谢谢你”
沈瑜踮起脚尖,轻快地在柳项脸上啄了一下,“你啊”
夕阳里,村长和阿邱张罗着接待政府领导,村民们也开始三三两两离开,柳项一个人独坐在井台旁,看着被朝霞映上羞红的老屋子,心中想着。故乡又回来了么?没有鱼虾,没有杨林,没有桃李锦簇,青山绿水的她还是她吗?
沈瑜坐下:“也许你渴望的并不是老井和这几栋房子,或者是村子。”
柳项诧异地看着她,他想起以前村子里的人们一起劳作时的说说笑笑,那份浓厚的淳朴。
可毕竟,有这口井在,故乡就还在了。
村庄“井”历这岁月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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