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自己在做梦，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是一间看不到天花板的书房，等同于四壁的书架如云梯般看不到尽头,梦中的我在散落着书籍的桌上午睡。我梦到一个老者在我睡着的地方醒来，他鬓发花白，眉目却像极了我，而年月在他的脸上所留下的沧桑证据和他柔和的眼神，又让他非我。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古怪的男人。他一身西装革履，头发却蓬乱枯槁，面目惨白而丑陋，表情木然。等他走近时，才发现他戴了一副面具，除了深陷在眼洞中的双眼，一张脸都是面具的纹饰。
“我不要保险。”老者的直觉告诉他，此人是保险推销员。
“我知道，保险于你无用。它虽是我最擅长的商品,但并非我唯一的商品，”假面如是回答，“我的到来绝不提供无用的东西，我所兜售的商品，从未让人失望过。”
“哦？那你还推销些什么？”老者波澜不兴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药品。”
“药品？是的，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了，可我并没有保健的心思，我只愿听天由命地活下去。从不祈祷，也不打算抗拒死亡。”
“我的药品，不是身体的药物，而是精神的食粮。”
“你是说书？你觉得这里的书，还不够多吗？它已延伸到天空……”
“哈哈，书是你的围墙，让你插翅难逃！”假面无礼地打断了老者，他的笑声像乌鸦，“我兜售的药品，它高于这个时代，它能让你突破桎梏。它作用于你的灵感，我称它为灵感盒子。”
“灵感盒子？就像我储存写作灵感的盒子？在灵感突如其来时，为了不让它立即消逝，随手抓一个事物来暗示这份灵感，储存在这样一个小盒子里。”老者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扁平的蓝色雕花小木盒，古朴但很精致。他推开盒子，结构如火柴盒。“你看，我这盒子里还有一枚钉子，我已忘却了当初打算用它暗示什么。”
假面也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扁平的蓝色小木盒，然而这盒子的做工本就粗糙，岁月的磨损让它的漆色斑驳，更显老旧——平庸的盒子。木盒中有一颗裹着白色糖衣的药片，它同样显得平淡无奇，似乎在任何药店都能买到。“不，储存灵感的盒子怎么能和我的盒子相媲美，我的盒子创造灵感！它是灵感的源头。”假面的声音里溢出蛊惑的气味，“别管那枚钉子了，它不久之后就将锈蚀，钉子只能用来固定，永远不会升华，守成之人也不屑于用它。更何况，固守在字阵中的一隅，只会让你愈发迟钝。而我的灵感盒子，致力于创造——这人类最伟大行为——的人之中，没有谁不想得到它。而这些人之中有一种人对它尤为狂热——江郎才尽的文学艺术家，他们是创造之神的弃儿，承受着早年天才与后继无力的折磨，遭受着世人的怀疑和嘲笑。只有‘灵感盒子’能拯救他们，让他们再次于世人面前自证。”
“你的意思是……它能给予我第二次生命？”
“当然，它是举世最神奇的药物，是文艺界的兴奋剂，是思想瓶颈的救命草。他虽不能让你回复青春，但却能让你蜕变,让你回到人生的巅峰。你将它服食之后，会感觉到疲惫，但是你的大脑却无比亢奋，你可能会睡着，也可能只是有点迷糊，但是你的眼前会出现幻觉，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一个梦，在梦中，你人生的每一个细节都会从你眼前流过，你前半生所有的念头都充斥在你的脑海中，冲击着你的神经。此时，你该想着点什么，就像你在洪流中应该抓住点什么——岸沿的水草、树根——才能让你不被洪流冲走。你可以想着你的灵感盒子，想着那枚钉子，也可以想着其他更让你着迷的东西，亢奋的大脑能让你轻易地回到你产生灵感的那一刻，你可以重温被遗忘的灵感，而更多的，是让你获得远超过你思维能力的全新的灵感，就仿佛你顺着藤蔓攀爬而竟爬入了云端。并且，梦中的时间过得很慢，你有足够的时间让思维顺着灵感生发下去，延展开来，如同涟漪一般荡开。严谨构思，精巧措辞，跌宕起伏的叙事，细腻伤感的语言，发自肺腑的抒情，振聋发聩的议论，直至你把整本书都构思完整。等你醒来，腹稿已经打好，它已深深地印刻在你的脑海之中。接下来的事，就是把这本书从梦中带进现实，把它写下来，它将会是一本举世震惊的巨著!”假面将手臂伸向天空，激动地摆动,做出天地震颤的摇晃。
“这……这太疯狂了，我无法相信你，这太难以置信。”老者震惊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却依旧无词,只能说出来一句:“你简直是个疯子。”
“哈哈，我的顾客都会情不自禁地这样称呼我，我爱这个称呼，但我的疯狂绝非虚幻，“灵感盒子”真实存在，就在你面前，你伸手就可以得到它，就可了却你孜孜以求的夙愿。那个支配了你一生，不断地让你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的夙愿。有了它，夙愿的折磨将终结，你将挣脱人生的枷锁，并享受夙愿完成的喜悦，你可以脱离苦海，升入天堂。”
老者被假面说动了，他动心了，然而还在犹豫，他半生的经历教给了他稳重和谨慎。他尽量让自己冷静，让呼吸平稳，不被假面看出端倪，他看似随意地问道：“那代价呢？”
“代价？不，无需任何代价，这是幸运之神对你的眷顾。你只需要注意时间，你知道世上从来没有无瑕的美玉。药物的副作用让你只有一周的时间，这是立竿见影的灵药，也是致人死命的毒药，它透支了你所有的脑能量，梦醒之后，你的大脑就会逐渐衰竭，大约一周，你便会死亡。”假面的语气诡谲可怖。
“啊，这是毒药！你真是个疯子，你卖给我毒药，快把它拿走！”
“嘿,怯懦的人,你不想要二次生命了吗？你不想写出伟大的作品了吗？你要放弃你的名利？哈哈，你终于甘愿如爬虫一样在人前爬行了吗？可悲弃儿啊！你颓丧认命，你让你的家族和师友蒙羞！”
“难道你以为我连文学生命和真实生命孰重孰轻都拎不清吗？没有了性命，写出伟大的作品于我何益？”
“真的毫无意义吗？你的思维被故纸堆所局限，你心中希求着世人的敬仰和赞叹，但我可以预见，你根本无望得到这些！何况，即便得到，这些也不过是梦幻泡影，留存的时间长不过露水，就将在诡谲的世界中消逝殆尽。你为何不考虑与时间同在的永恒以及生命意义的不朽？你惧怕死亡，被死亡所羁绊，却不知死亡的破局之法就在于死亡。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个雷霆乍惊般的寂灭！一个顶峰背后的深渊！你是想庸碌地久活，还是辉煌地死去？人终究会死去，只有尸骨能永存。辉煌地死亡总好过庸碌地寂灭，勇毅地撒手总好过无奈地坠落，墓志铭才能真正彰显人类的价值。而我手中的药物，让你有资格树立起一座让世人敬仰的墓碑。”
“你不要再说了！”老者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在假面言说着死亡的时候，老者的脑海里浮现出他半生“鱼儿”一般的经历：少年时便崭露头角，被成人们众星捧月般拥簇，养在更清澈的水池里；青年时，有当年的声名做担保，外人们更是有意地抬举，成心地喂饲，池塘里的日子好不快意；待到中年，长得肥硕了，野心大了，跳出池塘要到江河里去，才发现自己连浅浅的溪流也游不出去，更遑论江河，便滞留在溪流里；于是溪流里的小鱼儿、虾米还有更细小的水生物们欢腾了，它们挖苦大鱼的肥硕，讥诮大鱼的迟钝，大鱼慢慢在挖苦与讥诮中瘦削，而小鱼虾们更要嘲弄大鱼的瘦削，瘦削的“大鱼”惶惶惑惑，余生都在躲避嘲笑，沉到溪底的水草里，至今没有再浮上来。“我，我渴望伟大，没有人比我更渴望它，然而我同样怜惜自己的生命，我怜惜自己半生的痛苦与悲哀，我宁愿拖着半截入土的身子悲哀地度过残生，我不想死,我宁愿苟活……”
“作为作家，想必你读过《死火》？如今死火的选择，落在你的头上！在一片青白的冰谷间，你没有其他的选择，冻灭或者烧完！你是要被冻灭，还是烧完？”假面狰狞地逼视着老者，仿佛要将他生吞。
“啊，啊！这……”老者的声音哽咽住了，有冷汗自额上流下。
而假面似乎已经唾弃了他的懦弱，猛然背转过去，而盒子狠狠地拍在书桌上，桌上的书本也随之一震。“做个抉择吧！我不可能将时间都倾耗在这，我将离开。”说罢，假面站立不动了，发丝也凝滞，如同时间在此静止，等待着老者的选择。
老者目光灼灼，却压抑住了，颓然地思索，做最后的抉择，他感觉冷汗已经淌到了他的背脊。他寂然凝思，梦中之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而梦中的我，自身亦不知所在，观照着梦中梦的一切，也在做着一样的选择，紧皱眉头，双手不停地捏揉上衣的下摆，或是年纪轻的缘故，显得比老者更加犹豫与焦躁。但这焦躁也并非全然无益，梦中的我因焦躁而左右顾盼，不经意一瞥，竟发觉在假面那枯槁蓬飞的乱发隐藏着一只黑褐色的犄角，如同羊角一般长在头顶，却用枯发遮掩住。我立即疑心这假面莫不是个魔鬼？魔鬼最擅利用凡人的欲求进行欺诈，骗取凡人的灵魂。我惊惧得直冒冷汗，随即要出言揭穿他，然而又忽然疑虑，我怜惜自己，更怜悯老者，然而我终极的人生追求，此刻便在眼前。
我见惯了被理想折磨的前辈，他们形容颓唐，但一谈起理想就热烈，眼里闪出光来，但随即又暗淡下去，陷入无言的境地。长此以往，身形也日渐枯槁，精神也随之萎靡，眼睛里的光就再也看不着了。我因而深知理想被实现的迫切，文学的理想无有不热烈的，最初它会如太阳般温暖你，但久未实现的话，它就将变作锅底的烈焰，灼烤你，烫伤你，催促你。为了实现理想，那些前辈们怕是会狂热得嗜血啖肉，狠得下心割舍所有的。
因此，我迟疑了，我虽尚未尝受被理想灼烧之痛，但也可以想见其酷烈。此时，实现的机会即在我眼前了！然而却要付出死的代价在！然而机会即在我眼前了！我犹疑了，我还有许多的青春，我就这样抛弃掉吗？然而我这多余的青春怕也无济于事吧？理想即刻就要灼烧我了！我禁不住叩问自己：为了文艺上的伟大有时难免要将灵魂卖与魔鬼吧？这或许是机遇，但也未必，也可能是诡谲的陷阱。梦中之我也陷入两难，无法抉择。
而梦中梦里的老者显然对梦外之事全然未觉，时间已过去许久，他仍在犹疑，手臂悄然抬起，但又随即停住，似要放下，又似要伸出。假面被他这怯懦耗尽了耐心，不愿再做纠缠，一把抓起桌上的盒子，转身就要离去。梦中的我与梦中之梦的老者，眼看那危险却神秘的诱惑即将失去，终于在情急之下，猛然伸出了右手，梦中我的手穿透梦境，如同魂灵一般与老者的手相附着，扼于瓶颈者的愿望与江郎才尽者的愿望达到了协同。两只手夺下了假面手中那个平庸的蓝色盒子，老者的手比梦中我的手攥得更紧。
此时的盒子，不再是平淡无奇，它若隐若现地绽出光芒，如破晓的第一缕晨曦，涵括着一切的希望，是奇迹的源头，是生命母海。
假面回转过身体，因脸部有假面的遮挡，看不出他是面露得色，还是面带嘲笑，只听见鼻音的一声轻哼。这时，原本绘画或者雕刻在假面上的脸毫无征兆地抽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神秘莫测但却狰狞的笑，像是野狼或其他凶兽在猎食时呲露了白牙。
霎时间，老者与我心中暗叫一声“糟糕”，仿佛深陷无尽黑暗之地狱深渊，恐惧环伺，万种忧虑涌入心头，无数种猜测不断闪过脑海，玩弄嘲笑？欺骗伪诈？阴谋陷阱？
“啊！”一声惊叫，我一身冷汗，睡在冰冷的床上。梦与梦中之梦尽皆消逝，喘息着的我看清了如尸布般覆盖在身上的月光。我的心在几秒的迟钝之后终于认清了梦境与真实，喘息声渐弱，情绪也随之平复，然而假面上的笑却仍在眼前萦绕不散，那诡异而非人的狞笑，让我恐惧得背脊冰凉，似一张浓烈腥臭的地网从黑暗中向我扑来。
我用颤抖的声音在寂夜中发出惊叫：
“啊，你这梅菲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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