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雪披着一身星光拧开钥匙,孟军正坐在沙发上等她。
“今天怎么那么晚啊,都11点半了。”
“噢,过两天就是升职竞选了,我想多准备些材料。”小雪一边换鞋一边答。外面下了雪,她的鞋袜有些潮湿,整个人也像灌了三五斤寒气一样又累又蔫。孟军弯下腰来给她递上一双棉拖,又转身去厨房给她盛粥。
“今天做了腊八粥,多多喝了两大碗,你也尝尝。”
“等会儿再喝,我先去看看闺女!”
见摇篮里的女儿睡得正香,小雪这才放下心来,她接过孟军递过来的腊八粥,咕嘟咕嘟一口气吞下。
“看你累的,双眼皮贴都掉了一个,现在左右眼可不对称啊!”孟军一边笑一边给她夹菜,“别总这么拼命。你是你们公司连续三年的业务标兵,这策划部经理的位子肯定是你的,跑不了!”
“我知道这次十拿九稳。部里大多数是新人,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那个徐广阳,他的水平大家伙儿都清楚,我也搞不懂他哪来的自知之明要去竞选经理。不过我还是想把材料准备得齐全点,免得将来留人口舌。”
“行,那我这几天就保证大经理的营养!”
小雪在灯光中暖暖一笑,放下筷子,她忍不住握住了老公的手:“我忙得脚不沾地,多亏了你照顾多多。当初要不是你主动辞职回家带孩子,咱们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嗨,你是我老婆,她是我女儿,说什么客套话呢。你爸妈去世得早,我爸瘫痪在床,我妈得形影不离地照顾他;咱们又请不起保姆,只能我这个当爹的亲自上阵了。”孟军说完笑了笑,又去给小雪盛了碗腊八粥,“再说了,谁让我老婆工作能力强,挣钱比我多呢。我不辞职,难道还要你辞职不成?”
这话犹如寒夜里的篝火,说得小雪心头一暖。是啊,两人从大一的学习小组相识,之后日久生情,毕业后决心共同扎根上海生活。纵然历经千般苦难,她终究没有所托非人。这个男人,始终和初次见面时一样让人心安。
2.
当上经理会得到一万元的年终奖,这对小两口来说是笔“巨款”。两人窝在被子里盘算着,年底将至,得先用这笔钱给女儿换个高档的奶粉,再给孟军的父母买两身好衣服,之后回家热热闹闹过个年。他们俩就不买什么了,与其出去旅游、吃大餐,还不如把剩下的钱攒下来存首付实在。
两人越想越美,不停地拿纸笔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凑足那套小房子的首付款。七年,这样下去再过七年,他们就能在这座用钱堆成的“魔都”有个自己的小家了。小雪在心里暗暗祈祷着,房价可千万别再涨了。她不想再忍受房东嘲讽的眼神,不想再在早晨起来抢卫生间,更不想让女儿连个放玩具的地方都没有。她和孟军做梦都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哪怕小点儿偏僻点,他们俩也心甘情愿为此去拼命奋斗。
腊月二十日,公司开始竞选,孟军打算做一桌丰盛的晚餐为妻子庆祝胜利。然而就在中午他买菜回来后,却发现多多的头有点烫,慌乱间,他赶紧抱着女儿去了医院。
小孩子在冬天似乎更容易生病。儿科门诊前排起了长龙,四处哭声震天。这是工作日,带孩子来看病的几乎都是妈妈和老人,孟军一个大男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显得异常突兀。
“孩子妈没来?”儿科大夫示意他抱着孩子坐在对面,疑惑地问。
“噢对,她今天有事。”孟军赶紧解释。
“要不还是给孩子妈打个电话吧。等会我要开药、给医嘱,不经常带孩子的人怕是记不住的。”大夫好心提醒道。
“医生您别担心,这孩子一直都是我在带。”
“您是单身父亲?”
“啊?”
周围异样的眼光像手电筒一样齐刷刷像孟军射来,几个小护士开始窃窃私语,后面排队的老人甚至说了声“小伙子不容易,要坚强点”,孟军的脸瞬间红得滚烫,他解释了几句,却越说越混乱。
多多不是第一次生病,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单独带女儿前来看病,他本以为这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却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
拿完药,孟军抱着女儿火速离开了医院。
说心里完全没感觉是假的。孟军只能把心思放在女儿身上,尽量忘掉医院里的不愉快。
3.
吃了药,多多的烧渐渐褪去,孟军总算舒了一口气。算了算时间,竞选也该结束了,他又赶紧去准备庆功宴的饭菜。
然而等到孟军把饭菜热了两遍后,小雪还是没有回家。
“不应该啊,她没说要去聚餐的。”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孟军心里越发觉得蹊跷。他沉不住气了,拿起手机,直接拨通了电话。
对方关了机,无法联系。
孟军心急了。他意识到可能出了事,于是赶紧给多多穿上衣服,打车来到小雪所在的文娱公司楼下。
公司大楼的灯火已熄,孟军心中一阵兵荒马乱,匆忙中他想起了一个人---小雪的徒弟阎壮壮!
壮壮毕业后就跟着小雪,两人既像师徒,又像姐弟。当年生多多时,壮壮本来给小两口准备了一个大红包,可小雪心疼徒弟刚出校门生活艰难,死活不要这礼。壮壮过意不去,在医院时找了个理由加了孟军的联系方式,硬是把红包转了过去。
壮壮肯定知道小雪的下落!
孟军赶紧拿出手机,翻到了壮壮的电话号码。
“啥,雪姐还没回家啊?”壮壮一愣,随后便气急败坏地喊, “姐夫,那个徐广阳不是东西,胡天明也不是东西!本来这次竞选我姐是势在必得的,可谁知道竞选前,胡总亲自找雪姐谈话,说她是个女人,又有孩子,今后事儿多,公司不会把她作为重点培养对象。胡总让她在竞选时主动放水,将位置留给徐广阳…….”
“什么?!放水?!”孟军大吃一惊。
“我姐本来没想答应的,可是胡总却拿之前一个方案的小纰漏威胁她,让她走人。姐为了保住饭碗,妥协了……徐广阳当选后,她就冲出了会场。我问她去哪儿,她只说想去外滩吹吹风,一会儿就回家。都怪我没跟紧她……”
孟军吓得一哆嗦,生怕小雪想不开会出事。他和壮壮一商量,赶紧奔向外滩寻人。
“以前工作上遇到难处,雪姐也喜欢来外滩散心,不过她总是很快就回去了。我还以为这次也是一样的……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破公司我早就不想待了。可雪姐却总劝我说,眼下工作难找,让我学会忍耐。你说以雪姐那工作能力,还愁找不到工作吗?她就是胆子小容易受欺负。反正只要我姐开口,我立马卷铺盖和她一起走!”
壮壮心眼儿直,有什么说什么,这在职场上是大忌,为此小雪没少说他;可眼下孟军却觉得这个弟弟可爱极了。
两人分头在外滩找了一圈,仍旧没看到小雪的身影。
时间一寸寸流逝,周围行人渐稀。暮色笼罩着一汪深沉的江水,星光泛起点点涟漪。孟军将女儿交给壮壮,从小店里买来烟,用眼前的烟雾缭绕来缓解自己焦急的心。
望着黄浦江对面和银河交相辉映的璀璨灯火,孟军忽觉得往事如江水般涌上心头。黄浦江畔是他和小雪初次约会的地方,也是两人定情的地方,当初两人望着滔滔江水立下誓言,决心要在这座繁华的城市奋斗、扎根。这里对于他们而言,是青春,是真情,是无法泯灭的记忆。
“对了,约会?”孟军忽然想到,当初他正是在外滩东边的一个清酒吧向小雪表白成功的。那间小小的酒吧是两人爱情的起点,每年的结婚纪念日两人都会去那儿坐坐,小雪曾说那酒吧是整个上海她最爱的地方。
人会不会就在那儿?
孟军来不及细想,又急忙和壮壮赶去酒吧。
果然,穿过灯光璀璨的人流,他看到了那个趴在桌子上宿醉的熟悉身影。如果说多多是个婴儿,那此刻这个身影就比多多还要弱小;她冷冷地缩在一角,独孤且无助,和整个酒吧活力四射的氛围格格不入。
孟军心疼地给她披上外套。
衣服下的人儿被这一举动惊醒,她揉着眼睛抬起头,看到眼前的男人后,她大喊了一声“老公”,随后便抱着孟军呜咽难平。
4.
在壮壮的帮助下,孟军终于将小雪带回了出租屋。
刚一躺倒床上,小雪便吐了个满身。孟军一边清理着污秽,一边揪着心听她抱怨。
“凭什么我就不能被重点培养了?就因为我是个女的?军儿,你知道的,那些策划案是我一个通宵一个通宵想出来的,一个个客户拜访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为了工作,生多多前一天我还在敲方案,出月子第二天就去上班;七天里有六天我走得最晚,哪个休息日不是当成工作日过;被难缠的客户骂成狗屎,我也从没抱怨过.......凭什么啊,凭什么我要把成绩让给一个不如我的人啊,就因为他是个男的?就因为他可以不用操心家里的事儿?…….”
孟军知道小雪心里苦,然而这番话却也勾起了他下午在医院不愉快的记忆。他和小雪一样想不明白,自己尊重妻子,疼爱家庭,就因为自己不是女的,就活该遭受周围人的冷嘲热讽?自己付出的和所有全职妈妈一样多,为什么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孟军不忍心再让妻子的心火上浇油,在安抚小雪之后,他独自去了厨房,也喝了个半醉。
接下来几天,小雪浑身总是怏怏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孟军知道老婆夹在了妥协和不满间,左右难受。为了让她得到放松,孟军提早定好了回家的车票,打算趁着过年带着她回老家好好玩几天。
孟军的老家坐落于南部省份的一个小山村,群山环绕,风景秀丽,四季如春。可这里离城市太远了,远到恍如活在另一个世界。
考上大学并且留在上海工作的孟军是父母的骄傲,也是全村人的骄傲。听说孟军回来了,乡亲们大老远赶来迎接,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这是孟军第一次带八个月的多多回老家,也是爷爷奶奶第一次看到孙女。老两口拿着虎头帽哄着孙女儿,既高兴,又显得有些遗憾。
乡亲们纷纷来到家中看孩子,几十年的老邻居刘婶看着孩子乐得合不拢嘴:“瞧这丫头,长得多精神!对了雪儿,她现在一天吃多少奶啊?”
孩子的吃喝拉撒都是孟军在管,小雪平时早出晚归,一天里能和女儿见上一面都是不易,这问题一下把她噎住了。
孟军见情况不妙,急忙走过来圆场儿:“除了早中晚外,多多还要在夜里和下午吃两顿辅食。现在不光是喝奶,咱们吃的面条和粥她也能吃一点儿。”
孟军的母亲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有些不高兴,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你这当爹的比当娘的还清楚?”
小夫妻俩立刻低下头去。当初为了防止家里人担心,孟军并没有将他辞职的事情告诉父母,只说两人在轮流照顾孩子。恰在此时,多多尿了裤子开始哭闹,孟军下意识冲在老婆前面拿出纸尿裤。从拆开尿裤、到换上,丢掉,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地像一个经年训练的运动员。反观小雪,她走过去想帮孟军丢掉纸尿裤,却差点儿蹭到自己身上。
此举又引得周围乡亲们议论纷纷,不用再看,他们早已确定孟军才是那个当娘的人。
孟母黑了脸,几句话把看热闹的人群打发走后,又单独找小两口谈话。
“说实话,你们俩到底是谁在管着多多?”
两人面面相觑,孟军无奈,只得主动站了出来:“爸妈,实话告诉你们,我们俩在上海的工资付不起保姆费,孩子又要有人带,所以多多出生后我就辞职了……”
“什么?!”孟母蹭的一声站起来,孟父躺在床上开始剧烈咳嗽,“儿啊,你说什么胡话呢?天底下哪有大老爷们在家带孩子的理儿?”
未等儿子回话,孟母便又瞪眼看向了儿媳:“还有你小雪,你这个媳妇儿是怎么当的?肚子不争气生个丫头就算了,怎么还让自己男人整天窝在家里洗洗涮涮!你不怕别人说闲话,我还稀罕这张老脸呢!”
小雪顿时委屈得满脸通红。孟军将妻子护在身后,耐着性子对父母讲:“爸妈,小雪比我有能力,她出去挣钱没什么不合适啊! 都是一家人,又何必在意这个呢?再说我又不是不工作了,等多多上了幼儿园,我就去上班……”
“那也不行!男主外女主内,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你们这样子,是不孝,是造孽!儿啊,你怎么能被一个女人欺负成这样啊……”
“妈,我怎么就欺负孟军了?”
“是啊妈,我和小雪我们俩日子过得挺好的,您二老别多想……”
说话间,小雪已经捂着脸冲出门外,孟军赶紧去追。
天色已暗,整个村落却没有和往常一样安静下来。不远处传来清脆的几声爆竹声响,似乎正向村里人昭示着这本应是个团圆温馨的夜晚。
5.
孟军找到小雪时,她正躲在自家柴堆后,头深深埋在了膝盖里。
“瞧瞧,都怪我。本来是想趁机会带你来老家放松的,没想到又惹你不高兴了。”
柔和的月光落在小雪肩头,衬得她整个人朦朦胧胧的。孟军总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不真实,他也说不清究竟是小雪模糊了,还是周围的世界模糊了。
“我没有怪你军儿,我知道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你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晚,整天不是带孩子就是在做家务;为了节省开支,你还得和一群大妈去菜市场抢便宜肉菜,你心里肯定也不好过……”说到这里,小雪又顿了顿,“要不,咱俩还是换回来吧,我在家看孩子,你出去挣钱。”
“瞎说什么呢?”孟军一把将妻子搂在怀中,语气温柔却坚定,“我老婆那么优秀,我这是娶到宝了。他们不知道你的好,我还不知道吗?”
外面不知是那个孩子又炸响了炮仗,小雪在这突如其来的响声中,红着眼睛望向他。
“老婆,性别不能成为歧视的理由,你得相信,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咱们俩谁都不许怕,谁都不许哭。他们越是笑话咱们,咱们就越要证明给他们看…….”
小雪的眼泪像除夕夜的鞭炮声,劈里啪啦落到周围,打湿了一片又一片柴草。
远处的烟火鞭炮断断续续响了一夜,两人十指紧紧相扣,也听了整整一夜。
6.
大年初一清晨,孟军带着老婆女儿挨家挨户去给乡亲拜年。
村子里人少,芝麻大点的事儿都藏不住。乡亲们表面上不说,然而看向两人的眼神却有些怪异;尤其是孟军,此刻他们眼里的孟军不再是天之骄子,而像是一个从外星球来的“怪物”。也有几个小孩子遮不住嘴,走在路上指着孟军的背影大笑“小白脸,吃软饭”。
小雪最开始气不过,想冲上前去维护丈夫;然而当看到孟军丝毫未受流言蜚语的影响,依旧挺直了腰板在走路时,她忽然意识到浪费这番口舌实在不值得。
孟军说得对,自己没做错什么,不必自责,更不必屈服;日子最终是过给自己看的,懂他们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将永远追不上他们的脚步。
孟军用实际行动教会她如何面对生活,她决不能让心爱的人失望。
7.
初四清晨,天还未亮,两人起身和父母告别,准备返回上海。
火车站人声鼎沸,旅客行色匆匆,唯有小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敲打着手机。
“干什么呢媳妇儿,车可要来了!”孟军抱着女儿嘱咐着老婆,生怕别人不小心碰到她。
“快了快了,还差个签名和日期。”
“什么签名和日期?”
“辞职报告啊!回了一趟老家,脑子反而想清楚了。他们不懂得我的价值,我也不必给他们卖命。女的怎么了,男的又怎么了,以后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小雪转过头来,笑得一脸温柔:“刚毕业租不起房的时候都熬过来了,我就不信现在我这个业绩标兵会找不到工作!实在不行,我就出去单干!哎,到时候你可不许嫌我忙啊!”
“知道了大老板!你放心,好饭好菜管够!”孟军将女儿抱在自己面前,冲老婆眨了眨眼。
火车轰鸣驶来,带动着橘红色的晨曦一同向前奔跑;东方一轮朝阳浮出车站模糊的地平线,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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